歸 程

深夜,邯鄲有名的翠玉樓內,依舊是明堂華燈,歡歌笑語,推杯換盞之聲不絕於耳。毛遂熟門熟路地領著李斯,徑直上到二樓正對舞台的席位,正欲坐下,不想卻被迎上來的小廝伸手攔住了。

“那個……”小廝認出了毛遂,年輕的臉上帶著歉意說道:“此處已經被別的客人預訂了。”

“什麽?”毛遂橫眉瞪目,不自覺地露出了凶相。小廝見了,頓生畏懼之心,然而職責在身,又不便退下。進退兩難間,小廝瞥見毛遂身後的陌生書生,眼中閃過一絲意外,窘迫地舔了舔嘴唇,喃喃低語:“以前皆是那位姓馬的貴客提前訂的位席,這不……您二位不是很久沒來了嗎……”令人奇怪的是,麵前那位氣勢洶洶的大個子,聞言後身軀竟為之一僵,圓瞪的虎目如流星般瞬間黯淡了下來。

就在這莫名沉重起來的氣氛中,大個子身後的書生適時開口:“毛兄,就不要為難這位小倌兒了。我看其他位置也不錯……”說著,他環顧四周,指著二層的某個角落問道:“那邊有人預定麽?”

“沒有。”小廝順著李斯的手指看過去,搖了搖頭。那邊位置太偏了,若要觀舞,視線實在不佳。不過,價格卻是二樓位置中最便宜的。

李斯微笑著點頭向小廝道謝,然後,硬推著毛遂走了過去。

……

毛遂將全身上下都摸了一遍,掏出來的銅錢經過他一番費勁的計算,僅僅夠買半壺金蟬露。先前是他大言不慚地說要請李斯喝邯鄲城中最好的酒,誰知坐下來之後,他才想起,請不請不是問題,請不請得起才是一個大問題。要知道,他掏出來的那些銅錢,可是他身上所有的積蓄了。

李斯將全身上下也摸了一遍,掏出來的銅錢恰好可以買另外半壺金蟬露。昔日窮迫的兩位稷下下寮生,三年過去,手頭的境況看來並無太大改善。如今兩人盡其所有,也隻是勉強叫上了一壺好酒。

“嘖!平原君府中禁博戲,要不然,大爺我也不至於如此境地……你和馬適,把我害慘了。”毛遂一邊喝,一邊口齒不清地嘟噥著。以毛遂的酒量,當然不可能兩三盞下肚就醉了,然而看他的樣子,卻十足像是說著醉語。

“那家夥原本承諾他來請客的,他可是自詡全趙國最會賺錢的商人啊。”毛遂笑著往自己杯裏斟酒,“咱們三個人,一醉方休,坐翠玉樓最好的位席,至於這金蟬露嘛……”毛遂眼眶發紅,手指摩挲著杯沿,然後一口灌下,“那可要喝到飽啊……”

李斯歪著頭,始終沒有動自己麵前的那杯酒,不知道在想著什麽。

“如今,大爺我踐行了對他的承諾,他怎麽不來踐行對我的承諾?實在是不公平啊……李斯,你來評評理。”說到這裏,毛遂瞄了李斯一眼,這才看到對方根本沒有動的杯子,“哎,你怎麽沒喝啊?”

李斯豎起食指,放在唇上,做出一個噓聲的動作,用耳語似的音量對毛遂說道:“毛兄,你聽。舞台那邊的擊築之聲,慷慨激越,悲鴻於飛,又不失一股衝霄豪氣……跟楚地的擊築,竟大異其趣。”

毛遂聞言,愣了楞,學著李斯的樣子歪頭也聽了一會兒。不過,很快他的注意力就回到了自己的酒杯上。

“抱歉,大爺我完全聽不出來。說起來,我和馬適第一次來翠玉樓,他也和你一樣,讚歎過此處的擊築之聲。”

李斯彎了眸眼,輕點下頜。

“也許是因為那樂聲和馬兄的心性相通吧。”

毛遂聽完,再次歪過頭去。這一次,他認認真真地將整首曲子聽完了。

待最後一個樂符落下,李斯宛如享用到了上好的下酒菜一般,滿足地端起酒杯喝了起來。

“李斯,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跟著馬適來翠玉樓麽?除了金蟬露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毛遂伸著脖子,看著下方的舞台。此時,一位美豔舞姬正緩步上台。“曾經跟你提到過的,趙國雙絕之一,舞姬。”說到這裏,毛遂露出一個遺憾的表情,“可惜你來晚了。翠玉樓,不,趙國最好的舞姬,已經嫁作商人婦了。聽說對方是一位陽翟豪商,叫作呂不韋。”

李斯抬眸掃了友人一眼,見毛遂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突然就起了玩心。

“對哦,毛兄快到而立之年,也早該娶妻了。若兄癡心於美豔人婦,總歸是不好的。弟畢竟是儒家弟子,綱常人倫,不得不時常記掛於心。小弟為兄著想,勸你還是及早回頭吧。”

毛遂差點被咽下去的酒水嗆到,他惡狠狠地眄向李斯。

“呸!大爺我是那種惦記著他人婦的小人麽?鳴玉的確是美豔無雙,但是我……”毛遂突然住了口,因見到李斯眼中強忍的笑意越來越深。他一掌拍在案桌上,晃著腦袋連哎了好幾聲。

“等等,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哎哎哎,怎麽說呢?”毛遂急得抓頭,“大爺我之所以打聽這件事,是因為那個呂不韋不是個簡單的商人呐!據我所知,不到半個月,他便把絕色舞姬轉贈他人了。”

“哦?”李斯終於斂住了笑意,打算認真聽毛遂說說這風流韻事。

“賢弟知道他轉贈的對象是誰麽?”毛遂在此刻故意賣起了關子。

“不想。這話題本來就是你自己挑起來的。”李斯冷淡地說道。

毛遂憋了一口悶氣,端起麵前的酒杯又灌了一口,這才怏怏道:“是秦國質子異人,同時也是秦國太子安國君的世子,沒想到吧?”見李斯神色一凜,毛遂得意地揚了揚下巴。

“此事還有更讓人浮想聯翩的後續。呂不韋將舞姬送給異人之後,僅僅一個多月就傳出了懷孕的消息。”

“你懷疑是……”李斯的聲音暗沉了下來。

毛遂聳了聳肩。

“誰知道呢?”緊接著,毛遂又補上一句,“哎,可憐了鳴玉這位好女子。”

李斯像沒聽見一般,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過了一會兒,他問道:“孩子出生了嗎?公子?女公子(作者注1)?”

“我特意打聽過,是位公子,才出生不久,就是上個月……”說到這裏,毛遂麵露恨恨之色,“不管小崽子是否流著嬴稷之血,在邯鄲恐怕很難活下去吧……如今的趙國,人人欲生啖秦人之肉!”

“毛兄亦然?”

“哼!我恨不得親手剁了那兩父子!長平……”說到這兩個字,毛遂的聲音不由地顫抖了,“秦人欠咱們趙人的,何止兩顆人頭!”

李斯沒有應話,他的目光越過毛遂,像是穿過世間所有的阻礙,飄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一雙眸子如沉到深海的隨珠,一點一點被陰影侵蝕,最後變成完全的漆黑,仿佛和深海下的無邊黑暗融為一體。

莫名的寒意從腳底蜿蜒而上,這樣的李斯讓毛遂感到陌生和悚然。大腦還來不及思考什麽,自己的聲音已先一步脫口而出。

“李斯!”

突然的一聲呼喚使李斯下意識地抬眸望向聲音來處,好友微微蹙眉、略帶擔憂的神情映入他的眼簾。李斯像一位沉睡中被猛然驚醒的人,愣了一下之後,眼神才逐漸轉為清明。

“你怎麽了?剛才不會又在想什麽陰謀詭計吧?”毛遂半認真半玩笑地問道。

“嗯。”李斯坦然點頭,一個字之後卻沒了下文。

毛兄所說的事……也許……可以利用一下……

“什麽詭計?”

“說出來就不叫詭計了吧。”

毛遂早知李斯會如此回答,他本來就沒抱能問出點什麽的想法。隻是,心情上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些沮喪。

“平原君府的事,也不做任何解釋麽?”

“嗯。”李斯很幹脆地點頭。

“所以說,大爺我這些年盡遇到給別人添麻煩的家夥了。先是馬適給我挖了一個坑,騙我跳進去。眼看著我快要從坑底爬出來了,這不,又被你一腳給踹回去了。”

“毛兄,你這是什麽比喻?”李斯有些哭笑不得。

“你把大爺我踹回坑裏,自己卻好生逍遙,甩甩手就回稷下了……”毛遂忿忿不平,自顧自地說下去。

“趙國國內最大的障礙已經清除。目前我留在邯鄲亦無用……待需要斯的時候,斯自會現身。”

剛才還一直在喋喋不休的毛遂,此時沉默了下來。過了半晌,他才悶悶地歎了一口氣。

“我卻也希望,趙國用不著你……”緊接著,他咧嘴一笑,之前的沉悶一掃而空,“算了!既來之,則安之。秦趙之間,必定還有一戰,時間早晚罷了。趙人已無退路,唯有以死相抗,以牙還牙,以血洗血!我們都在為那一戰做著準備,不是麽?來,你我飲盡最後一杯酒,就當為兄為你餞別。”說著,他率先舉起酒杯。

李斯舉杯回應,兩人一飲而盡。

“對了,忘記告訴毛兄……”李斯放下空杯,言笑晏晏,“這次弟返回稷下,順便還有一件事需要處理,故向廉將軍借了北郭肆一用。”

“呃?!什麽——”

有那麽一個瞬間,翠玉樓飄出的琴瑟築龠之聲,幾乎被某位大嗓門客人的一驚一乍給蓋了過去。

翌日,在早春二月乍暖還寒的風中,奉老師荀子之命出外遊學的儒家弟子李斯,終於踏上了返回稷下的歸程。至此,從他離開稷下已過去了將近一年的時間。

而毛遂,依舊留在平原君府,依舊是一名混吃混喝的下寮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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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稷下學宮,儒家達德殿內。已先一步回到齊國的韓非,正對坐於荀子麵前,向老師匯報遊學的結果。

“……原來如此,你為秦,而李斯為趙。長平之戰,秦勝趙敗,看來韓非之才,在你的師兄李斯之上了?”荀子兩指捏著下頜處梳成了辮子的胡須,似笑非笑地說道。

“弟子並不認為才能在師兄之上。秦所以勝,乃秦先天之優勢;趙所以敗,乃趙後天之不足。若韓非不為秦,而師兄為秦,秦國亦勝。”韓非在老師麵前,舉止恭敬,不過麵上仍舊是沒有什麽表情,語氣平淡得連一個起伏也沒有。

“你不為秦,而李斯為秦,秦國亦勝……嗬……”荀子似乎發現了弟子語句中的某些字眼破綻,小眼睛眯了起來。“那麽,為師換一個說法。若你為趙,而李斯為秦,結果如何?”

“趙勝,秦敗。”韓非回答得沒有一絲猶豫,仿佛這不是師生之間的一個假設,而是既成事實。

“如此看來,韓非不亦是在暗示自己的才能在李斯之上麽?”荀子得意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須末端。他這樣子讓人不禁懷疑,儒家掌門似乎樂於挑撥兩位弟子的關係。

“弟子與師兄之間,優劣不在才能之上。若弟子助趙,必使趙勝,因弟子拋棄了‘仁義’,而師兄心中尚存‘仁義’,故不能勝。”

“噫!你身為儒家弟子,竟在為師麵前說出‘拋棄仁義’這等忤逆之言來!你將儒家看作什麽?”荀子佯怒。

“世之愚學。”韓非麵色如常,出語驚人,“儒家之徒,不知治亂之情,喋喋不休,多誦先古之書,以亂當世之治。”

“不肖弟子!儒家在你眼中如此不堪麽?”

“世之儒者,大抵如此。子思、孟軻一派,言必稱‘法先王’,口不離“仁義禮智信”五常,粉飾“人性善”,瞀儒!子張氏一派,歪戴頭冠,言談空洞,學禹舜那樣走路,賤儒!子夏氏一派,道貌岸然,嘴裏像塞著東西一樣整日沉默,賤儒!子遊氏一派,懦弱怕事,不知廉恥,隻知吃喝,還搬出君子不事力的借口,賤儒!(作者注2)”

韓非毫不留情,言辭犀利,一字一句,如磨刀礪石,鋒刃盡出。他在老師麵前說出如此失敬無禮之言,眼看要闖出大禍,誰知荀子那對細縫兒似的小眼睛驀地睜開了一些,不怒反笑,欣然道:“那麽,在你眼中,為師是怎樣的儒者?”

“大儒。”

“何謂大儒?”

“大儒者,法後王,不言五常,不言性善,而言‘四海之內若一家’、‘天下為一’的王製、王霸之道。”

“大儒……韓非此言,看似褒美為師……”荀子眼角仍堆著笑意,卻是連連搖頭,“實則為後世之人落下口實。後輩子中,定不乏斥況不仁不義,失儒家大本之人。為師身後,恐怕連孔廟也進不得吧。”

“先生又誆弟子了。先生不仁不義,又怎會在乎後輩俗儒之評價?先生心眼,如此小也?”

清冷之聲剛落地,便聽得戒尺敲在地麵上啪啪作響的聲音。

“遊學一年,越發不懂尊師之禮了!”說到這裏,荀子像想起了什麽,將戒尺又狠狠敲了兩下。“另外一個,不知逗留於何處,至今未歸,眼中還有為師麽?老夫真不該放你二人出外遊學!”

“先生曾教誨弟子‘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學至於行之而止矣’。如今先生亦後悔自己所說的話麽?”

“牙尖嘴利!果然是一年之行,勝於三年閉門之學。當世學者,看來皆不入你眼了。前輩先賢中,尚有二三人入你眼麽?”

“楚之吳起,秦之商鞅。”韓非拱手答道。

荀子的臉色沉了下來,臉頰的線條緊繃,之前是佯怒,此刻似乎是真心動怒了。

“此二子何以稱賢?”

“楚不用吳起而削亂,秦行商君而富強。”

“吳起肢解而商君車裂,自取滅亡,何以稱賢?”

“立法術、設度數、利民萌、便眾庶,以此稱賢。”

“二子生於亂世,楚悼王死,吳起即遭貴族群起而攻之;秦孝公亡,商君即遭秦惠文王緝捕。此二子,一意孤行於危殆之事,而你仍舊認為他們為賢人,莫非欲效仿二子?”

“不懼昏君所帶來的危險,而一定要為百姓謀利益,此乃仁智之行;懼怕昏君所帶來的禍患,逃避死亡的災難,自以為智慧而不見民眾的利益,此乃貪鄙之為。弟子不忍向貪鄙之為,不敢傷仁智之行。(作者注3)”

荀子似怒似悲地看著眼前的弟子,對方蒼白的臉上,一雙鳳目猶如昆侖之玉,清寒通透,天真純粹。又如兩顆煢煢相吊的孤星懸於天幕,微光璨璨,遙望人間。荀子良久無話,胸中萬千鬱結,最後隻化為一聲深深的歎息。

“……下去吧。”他像是極度疲累,淡淡說了一句,目光從弟子身上移開了。

“弟子告退。”

待韓非退下後,荀子起身走入廊下,負手而立,望著殿外兩三株寒梅,目含憂色,歎息不止。家宰陳章走來,手臂上搭著一件外袍,為荀子披上。

“韓非高傲,漠視天下人,如今一回來,便惹先生生氣了?”

荀子的目光仍停留在幽冷淡然的黃花之上,聞陳章之言,又輕歎一聲。

“看似漠然,卻有暗香撲鼻。”

“?”

荀子回過頭來,寬慰陳章似的笑了笑,用手指著前方的寒梅。

“那花隻在寒時開,春天一到,便要凋零了。老夫是以惋惜……”這麽說著,荀子穿上鞋履,步出廊下,緩緩行到梅樹前,抬手折下一叢花枝,抖落其上的露珠,放在鼻下輕嗅。

“殘雪之下,懷揣一顆赤子之心。當此亂世之中,恐不得壽也。”

陳章似有所悟,眨了眨眼。他跟在荀子身後,亦抬頭注目於花枝。過了一會兒,像是猛然想起了自己到此的目的,他埋頭向荀子說道:“李斯有信到,說是已在歸程。”

荀子皺眉,麵有怨色。

“現在才知道回來?老夫作孽,收的徒弟全是些不肖弟子。”他將手中的花枝塞到陳章手中,轉身往回走。

他走得很快,甩出陳章七八步遠,待重新踏入廊下,彎腰脫履時,冷不防地對緊隨其後的陳章說道:“將花枝插入老夫房中的那個陶瓶裏。”待脫履完畢,正要邁步時,荀子又冒出一句:“比起寒梅,勁草必定活得更長久一些。”

陳章愣住了。他心想,今天的先生實在有些奇怪。

與此同時,已走出了趙國王畿之地,一路向東的李斯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他緊了緊衣襟,環臂抖了兩下。心想,這陣疾風未免來得太猛了吧。

注1:先秦時期,諸侯之子稱為公子,諸侯之女稱為女公子。

注2:此段大意出自於《荀子·非十二子》。荀子在《非十二子》這篇文中,列出六種學說,十二個代表人物,並一一進行評判。對於當時流行的儒家學派,尤其是子思和孟子一派,荀子進行了猛烈的攻擊。同時對儒家其他後進學派,也進行了批評。

荀子處於戰國末期,思想兼取儒道墨法,集眾家之長。政治上主張王道與霸道並重、禮法並重,提倡治國要賞罰分明,嚴刑重罰。因此後世儒者,尤其是宋明時期,荀學被理學家大為貶斥,甚至有人認為荀子不能歸入儒家,而是法家人物。

韓非在這裏引用老師的言論來批判當時的儒家學派,看似是在批評“仁義”的儒家,實際上是讚同了老師的觀點,表明自己拋棄了俗世的小仁小義,繼承的是老師提倡的“大仁大義”。

注3:出自於《韓非子·問田篇》,原文實際上是韓非回答堂谿公的話,作者在這裏進行了挪用嫁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