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 針

張覓小心翼翼地托著漆木盤子,其上是兩杯冒著熱氣的醴酒。他首先將其中一杯放到客人的麵前,接著才踱步到主人跟前,放下另一杯醴酒。

範雎的眼睛並沒有看向靠近的仆從,他的目光虔誠地落到客人身上。當酒杯輕輕放在他麵前的方案上時,他似乎被細小的聲音提醒了。於是他抬起右手,手掌小幅度地擺動了一下。張覓即刻心領神會,躬著身子消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原以為子已歸隱山林,不理塵世之事,不想今日竟在鹹陽相見。”

被範雎尊稱為“子”的人,是一位白發白眉的老人,七十多歲的年紀,臉上滿是歲月留下的皺紋。黃昏時分,他佝僂著背,杵著一根藜杖,前來拜訪秦國應侯。

門吏見他走路顫顫巍巍,枯瘦如柴,似乎一陣風就可以把他刮跑,從穿著上看,又是十足的山野鄉民的裝扮,便不由分說,吆喝著欲將老人趕走。誰知這時候,應侯正好歸來。見到門口的老人,範雎雖一時認不出來,卻直覺此人並不簡單,便親自上前詢問。

這一問之下,大驚,簡直是出乎意料。他趕緊恭恭敬敬地將老人請進了應侯府,也就有了此時此刻,兩人共處一室的一幕。

“老朽的確是歸隱多年了。當年齊秦各稱帝號,為東西兩帝,號曰天下兩大強國。轉瞬之間,帝號不複有,而齊愈弱,秦愈強。縱橫捭闔,強弱盛衰,富貴貧賤,都猶如一場大夢。老朽實在是累了,不願再多管世事。這二三十年來,老朽不過是遊跡於七國之間,隨風而行,四處漂泊罷了。”

“如此說來,是‘風’將子吹到鹹陽來了。”範雎意有所指地說道。

老人聞言,幹笑了幾聲,卻不答話。

“子不言,就讓晚輩猜一下吧。是韓國吹來的風?魏國吹來的風?還是說……是趙國的風,將子送到了晚輩麵前?”

老人笑得更加厲害。笑聲猶如烈風吹過枯木之枝,滄桑而暗啞。

“丞相,何必追究風從何來?重要的是,風過葉落,一片枯葉,就那麽落到了丞相腳邊,又恰好被丞相您看見了。”

“睹一葉可知秋。不知子這片葉子,為範雎捎來了什麽訊息?不吝賜教。”

“哪裏說得上‘賜教’,丞相抬舉了,實不敢當。老朽年近八十,早已被時代拋棄了。天下大勢掌握在你們這些少壯手中。前不久,老朽聽聞長平之戰,秦國大勝。若論功勞,莫大於武安君與丞相。武安君主外,丞相主內,秦國有你二人,即使兵鋒未交,秦已勝矣。蓋‘世之英傑’,武安君與丞相也。”這番讚歎的話說來,範雎雖不露聲色,內心卻很是受用。

接下來,老人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說來慚愧,老朽當年如丞相這般年紀,徒有虛名,一心為主而反遭君主猜忌驅逐;一心為國而眼見高山崩於前,無力挽救。年輕時無所作為,老來更是愚鈍。近來有一位故友,不知是不是特意要為難老朽,就時事問了老朽幾個問題。老朽歸隱多年,實在想不明白,故冒昧前來,欲請教丞相。”

“哦?”範雎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隨即點了一下頭,“請說。”

“長平之戰,是誰擊潰了馬服子趙括?“

老人似乎是故意裝糊塗。這還用得著問麽?隨著秦國鐵騎將恐怖擴散,答案可以說是人人皆知的了。然而範雎還是禮數周到地做了回答。

“是武安君。”

“武安君的下一步是打算即刻攻打邯鄲吧?”

比起無關痛癢的第一個問題,老人的第二個問題則有些步步緊逼的意思了。而且,所問的內容也頗為敏感。範雎完全可以不予回答,然而他隻是瞥了老人一眼,緊接著便點了點頭。

“是的。”

“趙國若就此滅亡的話,是武安君的功勞大,還是丞相的功勞大?”

“自然是武安君的功勞大。”

“秦國的官職,有比丞相更高的嗎?”

“沒有。”

“秦國的爵位,有比武安君的大良造(作者注1)更高的嗎?”

“有。”

“論官職,沒有比丞相更高的了;論以軍功授爵,則還有比大良造更高的。丞相,當年您為魏國中大夫須賈門下吏,遭人陷害,受盡屈辱,幾近喪命。如今您身在高處,還甘願為人之下麽?”

“……”

這句話讓範雎想起了他刻意不去回想的過去。多年前,他位卑身輕,魏的相國魏齊聽信讒言,將他處以鞭笞之刑,直打得折肋斷齒,昏死過去。魏齊以為他死了,叫人用一張席子卷了他的屍體,丟到廁所裏。若不是有一位醉酒的賓客到廁所便溺,將他及時澆醒,恐怕就沒有之後的大秦應侯了。

他逃出生天,隱姓埋名,忍辱負重,一步一步,好不容易才獲得如今的地位。

他還甘願為人之下麽?

當然不甘!這個世界上除了君王,他不會再讓自己向其他任何人低頭。

老人凝視著範雎,那渾濁的眼裏,有一種蒼老抹不去的東西。實際上,老人的目光有一些軟弱無力,但奇怪的是,若被那目光一直盯著,不知不覺就會生出類似於陽光之下無所遁形的錯覺。

不知是老人視線的作用,還是範雎的回憶攪亂了他的內心,他平靜的麵孔出現了一絲鬆動——極其細微的,幾不可察的,卻瞞不過那位老人的眼睛。

老人幹癟的嘴唇動了動,又發出幾聲幹笑。

“老朽的最後一個問題。上黨軍民不樂為秦民,故馮亭獻上黨於趙。丞相認為,馮亭一事會不會在趙國人身上重演?”

“……”範雎沒有作聲。他的手掌攤開,放置於膝蓋之上,上半身略微前傾,垂著頭,目光朝下,沒有與老人有任何的視線交流。

“嗬嗬嗬。”老人的心情似乎很愉悅,“最後兩個問題,似乎把秦國的應侯也給難住了。如此,老朽也知道如何應付那位故人了——‘你的問題,連秦國的應侯也不能完全作答。所以不是老朽愚鈍,而是你的問題太刁鑽了。’丞相,您說是麽?”

不等範雎有所反應,老人拿起靠在一邊的藜杖,顫顫巍巍地起了身。

“老朽的六個問題問完了,打擾丞相,就此告辭了。”

範雎見狀,亦起身相送。

老人連連搖頭推辭,他執拗地表示,自己根本不需要範雎相送。他是一陣風吹來的枯葉,最後也要隨風而去。

藜杖的聲音一下下落到地麵上。

篤、篤、篤。孤獨而單調。

範雎站在堂前,目送老人離開。老人的背影消失了很久,範雎仍覺得,藜杖的聲音還在他的耳邊回響,一下一下,落到地麵上。或者說,落到他的心上。

篤、篤、篤。孤獨而單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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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麵前放著六份奏折。一份是占據了皮牢、武安的王齕發來的,一份是占據了太原的司馬梗發來的,這兩份都是軍事奏報。一份是韓國的使節呈上的,一份是趙國的使節呈上的,這兩份都是外交文書。一份是武安君白起奏上的,一份是丞相範雎奏上的,這兩份都是密奏。

現在是十二月份,馬上就要到正月,這意味著嚴寒的冬季在節令上已近尾聲。秦王覺得,長平之戰結束後的三個月,幾乎是眨眼就過去了。之所以會產生那種感覺,大概是因為過於忙碌了吧——每日要批閱的奏折有七八十斤之多。

秦王將剛剛看完的六份奏章都卷了起來,那些木簡壘起來,形似一座小山。做完這些,他才將視線投向跪於下首的黑衣人身上。

“身份確定清楚了?”

“回大王,昨日拜訪應侯府的老人,我們已經查清楚了。他是周的公子,名叫周最(作者注2)。”

“周最?”像回味著某個久違的名字,秦王口中喃喃,眼神飄遠了。

“是二三十年前活躍於齊國的那位縱橫家,周最麽?”

“是的。”

秦王習慣性地摸了摸自己的長髯。

“想不到還能再聽到這個名字。多年不聞他的消息,寡人原以為他已經老死於林泉之間了。如今他突然出現在鹹陽,又是在應侯府前……”說到這裏,秦王的聲音突然帶上了反常的愉悅和輕鬆。“……恐怕這一位,是趙國特意請來當說客的。”

“大王,要把他抓起來嗎?”下首的黑衣人問道。他除了一身黑衣,連麵部也是用黑布蒙著的,隻露出兩隻冷幽幽的眼睛,眼珠子白多黑少,沒有多少活人的靈氣。假如他光立著不說話,儼然就是一具“活死人”。他是秦王豢養的密探之一,是在黑暗中來去自如的那一類人。

君王統禦群臣,最怕的是被蒙蔽。防止被蒙蔽的方法,須生出“千裏眼”、“順風耳”。隻要有需要,“千裏眼”和“順風耳”可布於國境內的任何地方,無論是朝堂之上,還是鄉野之間。君王安居於王座之上,不費吹灰之力,可知天下事,這便是法家所言的“術”。

顯然,當了近五十年君王的嬴稷,也是一位“術”中好手。

“用不著。寡人的心胸沒有那麽狹小,不過是一位行將就木的老說客罷了。重要的是,丞相他……有沒有被說客說服?”

“兩人的對話內容,已如實記在這張白帛之上,請大王過目。”黑衣人起身,將白帛遞了上去。

將信上內容覽畢,秦王似乎心情更好,將布帛抖了兩下,攤開在案上。原本蓄在嘴角的笑意也隨著他的動作**漾開了。他伸手又拿起“小山”上最頂端的一卷木簡,將它打開。

木簡是範雎寫的。上麵的內容跟十月時,秦王在野王收到的那封密信差不多。所不同的是,這封奏折更加詳細具體,列出了國內的糧草儲備,長平戰死者的撫慰金發放和傷兵的安置情況,三年來的傅籍人數以及勞役人數,國內衣食價格變化等數據。最後,言辭灼灼地寫下了結論和建議:“秦兵勞,請許韓、趙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

三年的戰爭消耗,國虛民乏是真,秦王清楚得很,範雎的分析沒有半分摻假。

秦王看著奏折上最後一行字,心中感歎:不愧是寡人的丞相,分析國事如此精到,寡人缺不了他啊!

他又伸手拿下另一份木簡攤開,與範雎的奏折並排在方案之上,左右來回看著。

新打開的木簡,筆跡雄渾,氣勢恢宏,雖說不上是漂亮的字體,但自成風格,別有韻味,這是白起遞上的奏折。與範雎的洋洋灑灑相比,白起的奏折寫得十分簡短,百餘字直奔主題,目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請求秦王勿接受韓趙之割地,滅趙機不可失,時不我待,他願為大將,發兵邯鄲,半年之內,為王獻上趙之宗廟祭器。

白起啊白起,寡人的好將軍!

秦王感歎著,將兩份木簡合上。接著,他將那份白帛拿起來,向黑衣密探發出了新的指令。

“將丞相與說客的對話內容,傳播出去。要做得似真似假,讓人辨不出來源。”

“遵命!”

關於秦國的下一步,他的內心已有選擇,但是,目前還不是下最後決定的時候。成大事者不急於一時,再等等,再等等……趙國那根挑撥的鋼針,他亦要好好利用。

昔日縱橫家的遊說之語一旦傳出去,會掀起怎樣的風浪?他要看完眾人的反應之後,再來做決定。

有心者,信以為真;無心者,權作謠言。

聰慧者,內省自醒;愚鈍者,自取滅亡。

信與疑,一念之間。

存與亡,一線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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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陽校兵場上,士兵們的操練聲不絕於耳。步兵,車兵以及弓弩兵,都在配合演練著陣法,校場上一時黃沙漫天,軍旗蔽目。

一隊士兵在校場的角落收拾著地上散亂的武器。戈戟矛鈹、劍殳斧鉞,這些東西都要在使用之後,一一查看外觀,確認無損之後,核對好數量,才能收入武庫。

其中兩名士兵,與其他士兵相隔的距離比較遠,如同一大灘墨跡之外,又額外灑下了的兩滴墨汁。好在這兩名士兵也沒有什麽偷懶的意思,手腳麻利地撿拾著地上的武器,檢查一番之後,就暫時放置到空地上。地麵上已經有好幾堆武器了,都是按兵器種類分好了的。

“……咱們在鹹陽已經停駐好幾個月了。從家鄉出來的時候,大家私下還討論著,說這次一定是要隨白起將軍開赴邯鄲。長平征兵那會兒,我還不到年齡,看著鄰裏大哥拿了爵位回來,分了田宅和奴仆,別提多羨慕了。”

“我想著這次定要立下比鄰裏大哥還要高的功勞,誰知到了鹹陽,除了讓咱們天天操練,幹這些雜活兒,完全沒出兵的動靜啊!你說這是怎麽回事?”嘴裏發著牢騷的,一看便是位新兵。不僅因為年輕,還因為那對眼睛很幹淨,不是經過戰爭的人該有的眼睛。

“你小子沒聽到傳言?”另一位笑嘻嘻的,眼睛裏也滿是笑意,隻是那笑意很假,像眼前罩著一個套子,遮住了“真實的感情”。這一位顯然是久曆沙場的老兵,他說話的時候還四處張望了一下,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

“什麽傳言?”

“嘖!所以說你們這些新兵呐……”他啐了一口,朝新兵揚了揚下巴,“你靠過來一點。”

那新兵果然老老實實地靠了過去。

“邯鄲估計去不成了。”他湊近新兵耳邊說了這麽一句,在看到新兵驚訝地瞪大眼後,老兵仰起頭,眼中的笑意更加放肆。

“為什麽?”新兵窮追不舍,他著急地問道,這可是關乎他前程的問題。

“上麵的事情,複雜得很呢……”老兵意有所指地說著,同時伸手指了指頭頂上的天空。

“呃?”可惜新兵並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哎,你這樣子,上了戰場也活不長久的。”老兵不失時機地嘲諷著,“去不成邯鄲,也許是你的幸運。”

“我不明白……你還沒說清楚,到底是什麽傳言!”

“好吧好吧,你聽完就算,就當我放了一個屁,千萬不要到處去說,搞不好要殺頭的。”

見新兵忙不迭地點頭,老兵才壓低聲音說:“據說,丞相害怕大將軍滅趙之後,地位會超過他,故千方百計阻撓大將軍出兵邯鄲。大王那裏,一直壓著大將軍的奏本呢……”

“喂!你們兩個,好好幹活!在那裏鬼鬼祟祟嘀嘀咕咕幹什麽!”一聲厲喝如驚雷炸開,嚇得交頭接耳的兩人禁不住渾身抖著好幾下。

聽這聲音,是他們的上級的上級的上級的上級。操練陣法的時候,是他們那個方陣的最高指揮官。

“是是是!”兩人慌慌張張地應著,迅速分開,頭也不敢抬大氣也不敢出地繼續撿拾地上的武器。

“大將軍……”一位四十餘歲的中年將領雙手抱拳,低頭向白起謝罪,嘴上卻頓住了,似乎是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麽為好。

“王翦,作此為何?老夫什麽都沒聽見。”白起眼睛晶亮有神,不怒自威,他的神態如常,甚至還有些難得的親切。

“走吧,跟老夫再到騎兵營看看。”這麽說著,老將軍拍了拍另一位將軍的肩。這簡單的一個動作,立馬鼓勵了那位叫王翦的將領。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跟著老將軍往騎兵營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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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裏,黑衣密探又一次跪俯在秦王麵前。

“武安君從騎兵營離開之後,獨自騎了一匹馬,天黑之後出現在應侯府門前。”

“哦?”秦王一邊批閱著奏折,一邊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不過那隻是表麵,他的內心其實已經沸騰了。

“因對象是武安君,小的不敢跟得太近,隻遠遠見他進了應侯府。以防萬一,小的沒有冒險探聽他們的談話。”

“做得不錯。白起雖然年過六十,依舊耳聰目明,身手了得,當真是一頭林中猛虎。你若真潛入房間探聽,一定會被他發現。”

秦王讚同地點了點頭,此時他已經放下了手中的筆。

“武安君什麽時候離開的?”

“進府半個時辰就出來了。不過……”

“嗯?”

“不過……他進府的時候神態如常,出來的時候,卻是怒發衝冠,罵罵咧咧,口中一口一個‘魏國奸賊’。大概真是怒極攻心,應侯府的門吏牽著他的馬出來的時候,武安君一腳踢翻了府門前的踏馬石,並抽劍將那石塊砍成了兩截,嚇得那位門吏麵色頃刻間慘白如灰。”

“哈哈哈。”也許是聯想到了門吏當時的表情,秦王撫掌大笑了起來。

他心情大悅,長久鬱結在胸的石塊在不可抑製的笑聲中粉碎成灰了。

拿下案頭上積壓的那六份奏章,他要連夜將它們處理完畢。

時機已到,該下決定了。

注1:秦國以軍功授爵,爵位共有二十級。第二十級為“列侯”,為最高爵。武安君的軍爵為“大良造”(同時也是軍事職位),第十六級。

注2:司馬遷在《史記·白起王翦列傳》中,將遊說範雎的人寫成蘇代。蘇代是蘇秦的哥哥,長平之戰前後不可能還活躍在曆史舞台上。故這裏的說客不會是蘇代。《戰國策·秦策三》的《謂應侯曰》一篇,沒有指出說客的名字。這裏的周最,是作者為了小說情節,假設進去的。周最雖然是周的公子,在政治上卻是親齊反秦的。周最主要活躍於齊閔王時期,他一心為齊國,卻反遭齊閔王猜忌,最後被驅逐出齊國。齊閔王啟用親秦的呂禮取代周最,最後導致齊國被秦國誘騙,合稱東西帝。齊國稱帝引起他國反彈,進而促成了以燕國為首的多國合縱攻齊,齊國在“樂毅伐齊”之後,衰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