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 穴
趙末搞不明白秦軍為何突然就改變陣形專門攻擊他這一支隊伍。他原本剛浮上心頭的那股驚喜之情還未來得及好好消化,就被後來居上的慌亂衝得煙消雲散了。
在他不算長的從軍生涯中,這一天對他個人而言,所經曆的跌宕起伏值得他一生回味了,前提是如果這一天不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天的話。
毫不隱諱地說,他從一開始就不信任趙括那小子。
比起廉頗的老成穩重,那小子自信過頭了。自信過頭的體現就是一意孤行,聽不進任何諫言。若以廉頗的防守之策,他們根本不會與秦軍進行這樣一場戰鬥。
不是毫無意義麽?輸了是白白犧牲士兵們的生命,即使是贏了,不過是秦軍試探性的進攻,對整個長平大局又能產生多大的影響。執意命令他們出戰,說到底是為了他自己——向趙王報個捷,顯示一下他初到長平的成效,證明一下名將之後的能耐。無非如此,無非如此!
他敢說,軍中和他有相同想法的不在少數。僅僅是步軍中的好兄弟,和他站在一個陣營的,那天都聚集在了主帥大營外。
趙括如果不是一個傻瓜的話,應該會明白,將領們為廉頗將軍送行的真正含義——對他們的新任上司的一個下馬威。
半個月前,長平。
夜裏,沿著丹河河岸,星星點點的火把光亮點綴著連綿數十裏的趙軍營壘。
一個矮胖的將官裝束的男人在自己的帳中飲著酒。盡管軍中有禁酒的規定,他並不太介意。晚上在自己帳中小酌一番,算不上什麽大事。何況兩軍之間很久沒有發生過戰鬥了,夜裏除了報更的金柝之聲,基本上是安寧祥和的。
兩名忠誠的士兵站在長官的帳外值守。在他們的長官飲酒的夜裏,盡職盡責的警戒是必要的。當然這警戒與其說是針對敵人的夜襲,毋寧說是防備大帥親自夜巡。畢竟禁酒的軍規是明擺著的,雖說長官私下偷飲頗有節製從未真正飲醉過,一旦被上麵撞見,無論如何是免不了一頓處罰的。
與往日一樣,矮胖的將官用一碟肉脯下著清酒。軍中酒水雖比不得邯鄲最奢華的酒肆翠玉樓的上品“金蟬露”,然而吃厭了軍中的糙飯清湯,再寡淡的酒水配上肉脯都變成了無上的佳肴。
他在軍中還算是頗有些手段。
隨著糧車從都城運來的酒水,本在糧官的管理下。按照軍規,隻有誓師、勞軍、犒賞等才會從軍庫中領出供軍士們飲用。不通過糧官得到一些酒水對他來說卻不難,疏通疏通守庫的士兵就能辦到。而肉脯則更簡單,關係不錯的夥夫長常常會為他留一點兒下酒菜。
晚上回營,點上兩名親兵在帳外守著,獨自享用一份美味的宵夜,恐怕連大帥廉頗也沒有此般愜意。
不過,今天稍有一些不同,他並不是一人獨飲,在矮胖將官的對麵,還坐著一位瘦高個兒與他舉杯共飲。兩人一邊吃著宵夜,一邊小聲地交談著什麽。
“王上新任的主帥馬上就要到長平替換廉將軍了,我聽說那可是不到三十歲的小將。”瘦高個子俯下身,用近乎於耳語的音調對另一位同伴說道。
“哼,不過是頂著名將之後的頭銜,暫時蒙蔽了王上而已。豎子得誌,可害了我們這些長平的將士。”矮胖的將官重重地將已經一飲而盡的木質耳杯放到案上。
接下來,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隻是不斷往酒杯中斟滿酒又飲盡,氣氛凝滯而陰鬱。當銅壺中的酒去了大半之時,其中一人再度開口打破了沉默。
“郭校尉是否聽過關於馬服子的一些傳言?”
“哦?”名叫郭眭的瘦高個子露出請教的神情。
“是邯鄲城中廣為流傳的一首童謠。”趙末漫不經心地用手指轉動著案上空了的耳杯,不知道是不是光影的關係,他眼中的暗色又濃了幾分。
“願聞其詳。”
空氣中飄著談談的酒的醇香,矮胖的將官眯著眼睛,似乎是在回憶著某些內容。
“識途老驥卸馬鞍,小駒蹄響金殿前。君王若用馬服子,將士征戰不能還。”
“!”
郭眭神色為之一凜,他半撐起身子,差點將手邊的耳杯打翻。在看到對方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之後,他頹然地坐回自己的席上。
“君王若用馬服子,將士征戰不能還……”他吟詠著最後兩句話,眉心緊蹙。“京中竟有這樣的傳言!就算是一首來處不明的童謠,這樣的傳言總不至於是空穴來風。王上怎會讓他來做主帥?這不是讓我們這些人去送死!”郭眭不自覺地抬高了音量。
趙末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帳外。
“我可是聽說他是與廉將軍完全不同的決戰派。你不想想他身後有什麽大人物?”
“……同樣主張決戰的平原君?”將聲音重新壓回耳語般的音量,郭眭想到了在朝廷中擁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的實權人物。在說出自己答案的同時,他看到同伴點了點頭。
“原本廉將軍在朝堂之內也有一個強大的後盾,藺相國。我聽聞他在病中,曾勸誡過前去探望的王上不要啟用趙括為將。可惜他長年閉門靜養,不理朝政多時,如今隻是一個掛名的相國,說的話在王上耳中已經不受用了。”
“當年盛譽一時的將相和,也敵不過時過境遷的歲月無情啊。”郭眭有感而發。
身為一個軍人,他很了解大將領兵在外,若朝中沒有一個強大有力的後盾,難免不生變故。比如燕國的樂毅,秦國的甘茂,縱使帥印在手,指揮千軍萬馬,立下赫赫功勳,強大如斯,卻難敵讒言。
“廉將軍在丹河一線建立的防禦措施萬無一失,再加上後方的第三道防線,秦軍要突破很難。以目前我軍之不敗待秦軍之有變,我認為廉將軍的戰略才是最正確的。讓一個毫無實戰經驗的小兒掌帥印,他若不知輕重貿然出擊,我長平四十萬大軍危矣!”
麵對郭眭的義憤填膺,趙末輕鬆地咧嘴一笑。
“我看軍中對這次換將頗感不滿的大有人在,不如加以利用……”他半起身越過木案將碩大的腦袋湊近同伴,嘀嘀咕咕地在他的耳邊說了一通。
言罷,郭眭麵露喜色。
“你我在軍中好兄弟甚多,有趙兄一句話,大家一呼百應。我去跟大夥兒商量一下,待馬服子上任那日,我們都聚集在主帥大帳外,暗中給他一個下馬威!”
“嗯,這事不可鬧大,稍微給他一個暗示就可以了。那小子畢竟年輕無威,初入長平,根基未穩,我看他初上任定不敢胡亂行動。”
“但若是他要硬來……”郭眭說出了他的顧慮。
“他若胡來,我們便有機會抓到他的把柄。這軍中不光是他在朝中有後台。一旦出戰不利,我一封書信送入邯鄲,叫他立馬從哪兒來回哪兒去!”說到這裏,兩人默契地相視而笑,隨後將壺中最後的一點兒殘酒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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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裏之堤,潰於蟻穴。而趙末直接率領的坤隊就是這樣一個蟻穴。
秦軍變化陣型,仿佛一條長蛇緊追著獵物,吐著紅色的信子,露出尖利的毒牙,抬起脖子不斷地向獵物發起進攻。
它對獵物是如此執著,即使是被周圍的荊棘劃傷身體,它全然不顧,隻死死盯著它的獵物,隨時準備一躍而起,狠狠咬住對方的脖子,將毒牙刺入渴望已久的血肉。
麵對秦軍新一波的猛烈進攻,趙營箭樓上的指揮官不斷地揮舞變換著不同顏色的旗子。組成輻輳之陣的八支隊伍如果能嚴格地按照旗子的指揮移動的話,那條蛇是不會造成什麽威脅的。不,更準確地說,秦軍的長蛇有可能被卷入趙軍巨大的車輪之中,然後是身軀被絞斷成數截的後果。
秦軍的長蛇陣並不是以整個輻輳之陣為攻擊對象,即使敵軍兩側的離隊和兌隊持續地向蜂擁而上的秦軍發起攻擊,秦軍卻完全不顧防禦,隻一味地進攻著黑色臂巾的坤隊。
一般來說,戰場上這樣不計後果的進攻方式是由擔負著有去無回的任務的死士來承擔的,而秦軍發起的這場試探性的戰鬥看起來完全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
即使變換了陣形,秦軍的一字長蛇陣在趙軍威力巨大的輻輳之陣麵前仍舊如螳臂擋車一般無力。不得不讓人懷疑是否是秦軍主帥氣暈了頭,才會采取這樣無謀魯莽的進攻方式。
然而,隨著戰況的深入,秦國的軍陣沒有如預期地那樣潰散,反而是趙國的軍陣出現了異常。
形勢看起來明明是對趙軍有利……
戰車之所以能夠衝殺敵軍,在於車輪的轉動。而此時此刻趙括的輻輳之陣,由血肉之軀的士兵們組成的巨大車輪,卻無法順利地轉動了。因為那個車輪上的某一根輻條好像出了問題。
“快快快,迅速移動,不要管秦軍的進攻,跟上軍陣的節奏!”坤隊的將領趙末聲嘶力竭地喊著,然而已經是徒勞了。
趙末完全沒想到秦軍會單單向他的隊伍發起進攻,最開始的時候他除了茫然失措之外就是本能地讓士兵們進行抵抗,慌亂中他忽略了箭樓上的指揮旗,當反應過來的時候,整個坤隊陷入了與秦軍纏鬥的混亂之中。
今天讓他始料未及的事情太多,他沒想到趙括要求他們訓練的奇怪陣法竟有那樣巨大的戰鬥力。他一直不信任他,對他的陣法也是抱著同樣的態度。而當陣法發揮出它真正實力之時,連趙末也不得不承認他心中湧起的驚訝中還夾雜著一絲喜悅,喜悅於自己不用因為主帥的無能而枉死在無意義的戰鬥之中。
他以為秦軍會知趣地撤退,勝利的喜悅還未來得及細細咀嚼,秦軍出乎意料地進攻又將他推到了危險的邊緣。早知如此的話,他恐怕不會怠慢於平日的士兵操練了。
“此陣之所以能發揮作用,是因為八支隊伍能化為一體,一旦啟陣,動則全動,止則全止。”這是秦國丞相的代理人李斯對秦長平主帥王齕說的,此時的戰況正驗證著他所說的話。
被打亂了步調的坤隊因秦軍的纏鬥被迫從軍陣中脫離出來,孤立無援中反而被秦軍衝散了隊形。而它的混亂引起了連鎖反應,最先是相鄰的兩支隊伍被拖慢了移動的速度,盡管箭樓上仍舊在發出正確的指令,竟然又發生了另一支隊伍擅自脫離了軍陣前去救援坤隊的情景。
箭樓上趙軍主帥年輕俊朗的臉上,少見地流露出殺人般地可怕神情。而遠處秦軍的後方,一個他曾經的故人,深不見底的漆黑眸子注視著戰場上的一切,露出了一個莫測的笑容。
馬兄,不知小弟送給你的久別禮物你可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