輻 輳

秦軍的步兵方陣將一萬士卒凝聚成一個整體,仿佛一座移動的大山,朝著敵人碾壓過去。重裝鎧甲,長矛以及恰到好處的進攻節奏,再加上隻有前進沒有後退的拚死無畏的作戰方式,一旦與敵人交手,往往將敵軍的陣營衝得七零八落。戰鬥力稍弱的很快就會分崩離析、四散逃命。這也是秦國軍隊在爭霸戰爭中能夠常勝的諸多原因之一。

然而,這一次與趙軍交手卻出現了意外。

秦卒們習慣的碾壓方式如今被顛倒了過來,施與者變成了被施與者。號稱堅硬不催的戰鬥前鋒,一遇到趙國軍陣,竟如同脆弱的砂石,被八支快速旋轉的隊伍分割瓦解,八個區間宛如一張張大口,從整體上被剝離的個體被大口無情地吞噬。

秦軍根本來不及也沒有足夠的空間將長矛揮出,瞬間被區間內交錯而出、仿佛利齒一般的兵器嚼碎。新鮮的血肉帶著皮骨,成了趙軍的食物,使他們嚐到了渴望已久的味道。

被秦軍的鮮血和屍體刺激,忘記了攻擊的味道的趙國士兵們,興奮起來了!

連趙國士兵們自己都難以置信,他們這段時間操練的奇怪陣法竟有如此大的威力。

另一方麵,在秦軍的後方。

“這是!”站在一輛戰車之上的秦軍主帥遠遠地目睹這一切,同樣發出了難以置信的驚呼聲。

“這像颶風一樣的陣法,究竟是什麽?”

趙軍乾,坤,震,巽,艮,兌,坎,離八支隊伍化為一個整體,在傳令官統一的指揮下,旋轉著移動著,在秦軍主帥眼中儼然成了平地上突然升起的颶風,將一切靠近的物體全部卷入。即使有少數幸運兒活著到達颶風的風眼,最終也逃不過被聚攏在最中心的趙軍以多對一、群起而圍殲的命運。

相比起秦軍主帥王齕的驚訝,屹立在他身側的稷下生李斯顯得平靜多了。不,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至始至終完全沒有表露出什麽感情。

“依李斯之見,大概是趙括自創的陣法。”他淡淡的語氣迎來王齕的側目。大將軍濃眉緊蹙,神情嚴肅,沒有了開戰時的輕鬆。對於李斯的話,他想到了另一層意思。

“這趙括絕非等閑之輩,能化腐朽為神奇,使原本實力不及我大秦猛士的趙卒發揮出數倍的戰鬥力。看來我真不能小瞧了趙奢的兒子。”王齕這麽說的時候,他的視線越過戰場落到了敵營箭樓上站立的年輕身影上。

注視著下方激烈的戰況,趙括的嘴角勾起了滿意的幅度。

在稷下兵家求學的三年,先生孫啟子總是在授課結束後留下他和木鄣(zhāng)大師兄在兵家守藏室內整理古舊兵書。說是整理,無非是將稷下兵家收藏的數量繁雜的兵書進行分類,或更換木簡上朽壞的韋編,或將書簡搬到太陽下曝曬以防蟲蛀,或重新抄錄因年代久遠字跡變得模糊的書籍。

起初他對這份差事頗有些抵觸,然而做著做著無意間將收藏室內的兵書全都看了個遍。其實他的父親也收藏有不少兵書,不過跟稷下兵家的藏書相比,實在是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兵書讀得多了,自然而然將其中涉及的陣法爛熟於心。

在稷下兵家,弟子們常常在授課之餘進行一種模擬攻守的遊戲,具體是在沙盤或者木頭製作的城池模型中使用道具進行野戰或攻防戰。這種在兵家弟子中盛行的遊戲源自墨家。

相傳天下第一的巧匠公輸班為楚國製造了攻城的雲梯,準備用來攻打宋國。墨家祖師墨翟聽說了此事便從魯國出發,走了十天十夜到達楚國國都郢。

為了勸說楚王放棄用雲梯攻打宋國,墨子解帶為城,以牒為械,與公輸班模擬攻宋之戰,公輸班九攻,墨子九防,公輸之攻械盡而不能破其城,楚王遂放棄攻宋。

孔子之後,儒家一分為八。而作為與儒家齊名的兩大顯學之一的墨家,在墨子去世之後,逐漸分裂為三大派別。其中的墨俠一派,遊走在各國之間,扶危濟困,以墨子非攻的主張參與戰爭,常助人守城,不計犧牲回報。墨家多能工巧匠,墨俠一派的弟子製作了很多攻守模型來娛樂學習。因為墨家也活躍在齊國的稷下學宮,他們的遊戲傳入兵家,又被兵家進一步發展。

兵家摒棄了墨家的非攻思想,以孫子的貴勝思想為中心,將遊戲更加軍事化複雜化。在墨家偏重於器械的攻守戰基礎上,升級到運用戰術的野戰、水戰、火攻等多種作戰方式,並在遊戲中配備了多兵種士兵模型。

在稷下求學期間,趙括常常和師兄弟們玩這種遊戲。作為兵家首席弟子,連玩遊戲也是同門中的翹楚。

在遊戲中,他尤其擅長排兵布陣,這多得益於他在整理古舊兵書時所吸收到的知識。無論是黃帝的握機陣、薑子牙的太公陣,司馬穰苴(ráng jū)的五行陣,還是孫子的八卦陣,自古隻要有文字記載的陣法,他無不識無不曉,皆能運用自如,通神入化。更重要的是,在與同門長期的遊戲切磋中,趙括創造出了自己獨特的一套陣法。

“凡匠人為輪,必具三材。一曰轂(gǔ),二曰輻,三曰牙。

“轂以為利轉,輻以為直指,牙以為固抱。三者即具,巧者和之。所作之輪,可規、可矩、可水、可懸、可量、可權,謂之國工。

“其巨輪,轉動有轟隆之聲,遇山劈山,遇水斬水,有雷霆萬鈞之勢,不可擋也。用之戰車,配以矛頭車軎(wèi),如磐石碾粟,遇則粉身碎骨。

“馬適的陣法,中心為轂,八隊為輻,外圍無形之牙,動如疾風,卷敵而入,絞殺一切,此謂輻輳之陣。”

這是馬適與大師兄木鄣在一次模擬作戰遊戲中,首次使用自己獨創的陣法取勝時所作的介紹。

當初的遊戲之作,今時今日化成了最真實的恐怖。稷下兵家的模擬沙盤變換成長平丹河東岸的平坦河穀,木頭的士兵變換成血肉之軀,稷下兵家的首席弟子馬適變換成了趙軍主帥趙括。

箭樓上,談笑間,揮斥方遒,氣吞山河。

===========

眼看著秦軍方陣前部已分崩離析陷入混亂,秦軍主帥向傳令官發出撤退的命令。這次出兵本是為了試探趙括的實力,如今既達成目的,沒有必要與趙軍纏鬥下去。至於趙軍的奇怪陣法,王齕認為一時之間不知如何破陣,與其無謂犧牲不如待回營後再作計較。

與放置軍鼓的戰車並排而立的是放置青銅鉦(zhēng)的戰車。被固定在戰車車廂的青銅鉦重達千斤,由軍中樂師敲擊,其聲清幽曠遠,是撤退的信號。傳令官得令正要調轉馬頭朝青銅鉦所在的戰車而去,卻被站立在主帥旁邊的儒生製止了。

“將軍且慢。長平軍吏久隨廉頗,與新任長平主帥的關係尚不穩固,彼此信任不足而顧忌有餘。趙士卒長期避而不戰,缺乏與秦正麵交戰的信心。而趙括剛上任,悉更約束,急於轉守為攻,必會引起軍中部分將領不滿,這正是我大秦取勝的有利因素之一。

“若將軍此時撤退,趙括初戰告捷,趙軍士氣大振,主帥威信大增,待趙括穩定軍心再與我軍決戰,將不利我軍。

“斯認為,此戰雖為試探,但關乎今後戰局,將軍務必爭勝。”

“李斯之前告訴我楚國葉公好龍的故事。如今‘真龍’現身,證明了馬服子並非楚國的葉公,此次出兵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況且,孫子曰為將者有五危:‘必死,可殺也;必生,可虜也;忿(fèn)速,可侮也;廉潔,可辱也;愛民,可煩也’。

“王齕知道李斯的意思,不過趙括陣法奇巧,暫不知破解之法,若與趙軍硬拚,豈不觸犯了為將五危之必死可殺,此用兵之災。”

“將軍所言甚是。假如不知如何破解趙軍陣法,暫時撤退是穩妥的做法。”李斯不卑不亢地說著,眼中的淡定從容不禁讓王齕細細思忖起他說的話。

“莫非李斯知如何破陣?!”

年輕的儒生點了點頭,柔和的臉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李斯生平第一次見識此陣,的確非常厲害。不過經斯的一番觀察,還是發現了趙軍陣法的一個致命弱點。”

“請賜教!”王齕沒有絲毫猶豫,立刻雙手抱拳虛心向李斯求教。雖說是武人,沒有太多禮節性的客套,從善如流這一點倒是和他的主子秦王的作風是一樣的。

“此陣之所以能發揮作用,是因為八支隊伍能化為一體,一旦啟陣,動則全動,止則全止。以中心聚攏的小圓為圓心,八支隊伍的旋轉速度是一致的。如同車輪的轉動,每一根輻條的間距相同,而轉速沒有差異。故此陣對士兵的熟練度和配合度要求極高,一定要長期的訓練才能達到完美。隻要陣法中任何一支隊伍出現問題,都將會影響到整個軍陣的步調,一亂則全亂,隻要八支隊伍無法保持渾然一體的狀態,整個陣法便會失敗。趙括到任不久,士兵們操練此陣的時間有限,而依李斯所見,此陣尚未達到完美的狀態。”

李斯伸出手,指著前方旌旗搖曳的隊伍。

“將軍留意到舉著坤字旗,士卒的臂巾顏色為黑色的趙軍隊伍了嗎?”

王齕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那支隊伍咋看之下沒什麽特別。他之前並沒有特別留意它,經李斯的提醒,他專注地把注意力放在那支隊伍上觀察了一陣。

然後,果真有所發現。

當趙營箭樓上指揮旗發出指令時,那支隊伍的反應稍微有一點遲緩,因此移動的速度也比其他隊伍稍慢。不過那是非常細微的差異,細微到很難被人發現。何況位於秦軍後方的兩人與趙國軍陣之間還隔著遠遠的一段距離。

王齕自己本身是一位優秀的將領,觀察力比常人敏銳得多。戰場上連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細節卻是被一個書生的眼睛捕捉到,王齕心中再度對身旁的儒生多了一份肯定。

這個人一定要留在秦國!

在其他人眼中,趙軍的弱點或許不可稱之為弱點,因為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不過王齕並不是一般人,他立刻想到了應對之策。

秦軍的傳令官因為剛才被李斯製止而一直等候在車旁,現在他接到了主帥新的命令。

“傳令前軍,改方陣為一字長蛇陣,專攻敵軍坤隊。記住,不用管其他隊伍,無論如何一定要章騰打亂那支隊伍。”

傳令官得令後迅速離去。王齕雙手抱在胸前,期待著一場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