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 寇
以坤隊為首，像瘟疫一樣擴散開來的混亂，最終席卷了整個軍陣。已經完全組不成陣形的八支隊伍隻能各自為戰，戈戟揮動間，血肉橫飛。越戰越勇的秦軍如入無人之境，利刃所指，成排的趙軍如草芥一般倒下。
眼看著自己引以為傲的輻輳之陣被擊破了，趙括除了黑著一張臉，卻沒有下達撤退的命令。
趙營箭樓上的小傳令官時不時斜著一雙圓溜溜的漆黑眸子瞥向趙軍主帥，像他這般年紀的人也看得出來趙軍此刻是兵敗如山倒，再不撤回營中那八千趙卒將有覆滅的危險。似乎沒有感受到來自身側的焦急視線，趙括隻抿著嘴緊蹙眉頭盯著一邊倒的戰場，沒有給傳令官任何新的指示。
郭眭雙手舞著一隻鐵戟在精準的勾殺揮刺中逐漸靠近了趙末的坤隊。他不顧主帥的指令擅自率領自己震隊前去救援，以至於原本因為坤隊的遲緩反應而受到影響的軍陣更快地崩潰了。
在軍中，他一向視趙末為自己的兄長，眼看趙末身陷險境他不能見死不救。就在趙末感歎將命喪於此的時候，郭眭的到來使他喜出望外，強烈的求生渴望再度促使他強打起精神，重新指揮殘軍和郭眭的震隊兩隊合一，然後一邊抵抗一邊移動著欲與其他被分隔開的趙軍合流。
然而秦軍將領章騰看穿了他們的意圖，他立刻調動側翼轉去狙殺趙郭兩隊，趙末見勢不妙，便對郭眭說道：
“不如先撤退！”
郭眭抬頭看了看箭樓上年輕的主帥身影，略有猶豫。
“可是主帥並未下達撤退的命令。”
“從未上過戰場的小兒如今真見了這兩軍拚殺的場麵，恐怕已經嚇得六神無主了。我看他大概慌亂得不知接下來要如何應付，把撤退的命令都忘記了吧。”
滿臉是汗，一身狼狽的矮胖將官到了此刻還不忘諷刺挖苦一下他們的新任主帥。郭眭沉默著，一時拿不定主意。
“趙國兵卒是王上的兵卒，不是他趙括的兵卒。當初廉將軍建立防線，兩年多不僅保長平不失，還保全了長平四十萬大軍。如今趙括小兒一來就輕率出戰，將八千戰士推入覆滅險境，若讓王上失了趙國寶貴的戰士，那就是你我的罪過了。”
看出郭眭有一絲動搖，趙末進一步說服道：
“現在我軍一片混亂，與敵近身作戰本就不利，後方的弓兵更無法提供支援。趙括缺乏經驗，你我退到營門前提醒他一下，讓他打開營門，至少能避免無謂的犧牲。”
郭眭看了看己方剩下不到一半的兵力，點點頭算是同意了趙末的建議。而趙軍尚在垂死抵抗的其他六隊看到坤震兩隊開始撤退，紛紛放棄抵抗，跟著趙末郭眭往後撤。
呃？
荊軻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一幕。沒有主帥的命令趙軍竟然自行撤退了？！他趕緊回頭觀察了一下趙括的神色，發現他緊鎖眉頭此時皺得更緊了，而嘴角卻露出了一絲冷笑。
呃？現在是什麽情況？
荊軻有些迷糊了。他從到達長平第一天就知道那些將領們對新任主帥不服，那日他們聚在主帥大帳外，其暗示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他知道趙括本人一定也是知道的。當時那些人的臉孔荊軻還記得很清楚，畢竟落單的自己還和他們有一場衝突。尤其是那個矮胖的中年將官讓荊軻印象深刻，他當時傲慢的態度感覺並不是一般的中級將官，並且他似乎還是那一群人中的主導人物。
而最讓荊軻大惑不解的是趙括在長平的首戰中，點出的八位出戰將領竟全都是當初聚在主帥大帳外的將官，包括那個矮胖的中年男人和他身邊一唱一和的瘦高個子。
想到這兒，在將士們紛紛換上夏裝的季節，荊軻突然打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哆嗦，對於心中隱隱升起的寒意他說不出來由，隻感到無邊的困惑。
另一邊，秦軍副將章騰見趙軍撤退，怎舍得收回獠牙就此放過已完全放棄抵抗的獵物，他發出指令，全力追擊潰逃的趙軍。
後方的秦軍主帥王齕對此似乎並沒有異議。他滿意地注視著前方的戰場，對章騰的指揮能力他有足夠的信心。不過這份信心並不能傳遞給他身側的年輕儒生。
李斯不是秦人出身，更不是一位軍人。對於目前秦軍的絕對優勢，他沒有表現出絲毫喜色。盡管身為秦國丞相的代理人，他卻沒有代入秦人的立場，與其說他是站在秦人的一邊，實際情況更像是他將自己剝離於秦趙之外，以第三者的視角旁觀一切。李斯認為這樣有利於他時刻保持冷靜的頭腦，並客觀地進行思考。
“將軍，斯認為不宜追敵太緊。”
“窮寇勿迫嗎？李斯還是太看得起趙括了。”王齕半開玩笑地回應，趙括的確沒有他當初想象的那麽無能，不過終究也沒有厲害到讓他王齕顧忌的程度。
李斯知道王齕有自己的主張，他不便堅持，何況這原本就是一場試探，他沒有必要太認真。於是他保持沉默，靜觀戰局。
“大帥，敵軍凶猛，我軍無奈撤退回來了，快打開營門讓我們進去！”任憑郭眭如何叫喊，箭樓上的趙軍主帥隻冷冷地注視著下麵的軍士們，沒有任何反應。
追擊的秦軍正在迅速迫近，已退至營門下的趙軍無法進入壁壘之中，退無可退，而後麵的趙軍還在繼續撤退中，以至於場麵更加混亂。此番景況對趙末來說可謂絕境了。
他抬頭望著趙括，想看清楚那個年輕主帥此刻究竟是什麽表情，可惜背光之下他無法看清對方的麵孔。某一個瞬間，趙末覺得對方也看向了自己，與自己四目相對。在那個瞬間他感受到了一道冰冷的視線，使他不由地打了一個寒噤。
趙末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他一把扯住了仍向著箭樓上叫喊的郭眭。
“趙括小兒強令我們出戰原本就是想用一個首戰告捷向王上邀功。如今首戰失利，他一定會找一個墊背的！”
郭眭驚愕地看著眼前略顯激動的趙末，腦子有短暫的空白，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他擅自脫離軍陣去救援被秦軍圍困的坤隊，後來又自行撤退，這原本就是死罪，趙括又怎會放過他。
他大吐了一口氣，看來趙括是想讓他們“戰死沙場”了。
“不，或許不僅限於此……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想除掉我們……我、你、趙能、杜敞、呂子羲、陽毋賜、唐冉、辛倨，我們八個！”
郭眭剛才一口氣尚未吐完，因趙末的語出驚人又倒吸一口氣，他不由地望向箭樓上的影子，此刻他覺得那個他一直看不上眼的年輕身影散發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壓迫感，幽暗而陰鬱，壓得人喘不過氣。
“這……”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要說什麽。反而是趙末眼神一冷，似乎是心中有了決斷。郭眭看著他的表情，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荒唐的念頭。
“你不會是想要投降秦軍吧？！”盡管將語量壓得很低，郭眭的質問裏透著滿滿的拒絕。無論如何，他絕不會投降虎狼之軍。
“噫！我趙人怎會降秦！你聽我說……”趙末示意郭眭附耳過來，一陣耳語，郭眭聞言雙目圓睜，嘴微張，像是要確認對方的話而將目光停留在趙末臉上。
前方靠攏過來的趙軍不斷有人倒下，秦軍的殺聲近得似乎就在耳邊。
“郭校尉！”趙末一聲催促，郭眭明白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心一橫，從背後箭笥中抽出一箭，彎弓搭箭。
箭頭所指，正是趙軍的長平主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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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寇勿迫。趙括，你萬萬想不到吧，被你逼入絕境的部將會反咬一口……我會讓朝中人相信你是在混亂中被秦軍一箭射死的，到時隻要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你身上……
此時此刻，趙末舉頭望著上方，如是想到。
“當你踏入戰場的一刻，便如同踏入了一個巨大的生死場。到時候是死是活都由不得你！”
箭樓上的荊軻怔怔地望著前方，落在最後麵的趙卒一排排地倒在秦軍的利刃下，身體被踐踏而過，發出陣陣慘叫。這場麵如同他在臨淄市場上的見到的屠殺牲畜的場麵。這不是他想象中的戰場。此時此刻，他的腦海中憶起奔赴長平前趙括對他說過的話。
趙括，不要恨我。你對我長平將士來說，實在是太危險了。就當我是在為國除害吧……
起於行伍的郭眭除了使戟功夫了得，還有一手百步穿楊的箭術。此時此刻，他單眼瞄準，心中對他的目標說到。
慘叫聲和廝殺聲交織在一起的戰場，誰也沒有注意到趙國營壘下的兩個人。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一個挽弓朝著箭樓之上的瘦高個子。
長平主帥似乎對來自下方的危險毫無察覺，他目視遠方，嘴角突然勾起了一抹迷人的幅度。
他來了。
此時此刻，趙括終於向一側的傳令官發出了指令。
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丹河上流，順著河岸往西北方向望去，滾滾煙塵，如平地驚雷，忽地殺聲震起，視線盡頭，仿佛天降奇兵，一隊裝備精良的步兵毫無征兆地出現了。
在秦趙兩軍的驚愕中，他們衝入了戰場。
“原來是他。”遠遠望見那隊步兵的裝束，後方的秦軍主帥王齕喃喃道。他的一位故人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