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潮

齊國臨淄無招棋館。

二樓珠簾半卷的專屬棋室內,時而響起清脆的落子聲,兩個人正在對弈。沒有戴冠,頭上僅僅橫插一根青玉發笄(jī)的年輕人膚色白得似乎有些不正常,一身清冷的氣質,狹長的一對丹鳳眼專注在麵前上等桑木所製的棋盤之上,略微沉吟,修長的手指拈起一枚白棋,放到了黑色線條組成的某一個縱橫交叉處。坐在他對麵的一位年齡相仿,頭上紮著素色頭巾,麵色柔和的少年,在對手落子之後,不假思索地立即回應了一手。

目前棋盤上的局麵,黑子形勢大好,與白子的差距幾乎是壓倒性的。不過,這並不是由於兩人棋力懸殊造成的。事實上,執白者棋力強勁,棋局上的表現一度與執黑者不相上下,隻是行至中盤,執白者意外下出了一步壞棋,導致盤上形勢劇變,白棋頓時陷入極度被動之中。隻要黑棋保持水準,白棋斷難翻身。因此,執黑的少年顯得一臉輕鬆,落子也相當從容。

對局的兩人是齊國稷下學宮之首荀子的弟子,距離他們在儒家的達德殿內行完拜師之禮剛剛過去半個月。兩人中一位是出身貴族,乃當今韓王庶弟的韓非,一位是生於平民之家,來自楚國上蔡的李斯。身份背景截然不同的兩人在同時拜入荀子門下之前,曾經有過一次棋藝上的小小切磋。那次對局因為韓非臨時有事而中斷,如今成為了師兄弟的兩人正好尋到一個機會繼續之前未完的那盤棋。其實,若不是韓非主動提起,李斯根本沒期待兩人還能繼續那次的對局。因為韓非所執的白棋落後黑棋太多,繼續下下去實在沒有太大意義。不過既然對方固執地堅持,他也沒必要推辭。

於是這一日,兩個人回到當初下棋的無招棋館,一番複盤後,又重新展開棋盤上的較量。

“如何,師弟?”

李斯下出一步之後,滿意地端詳著盤麵,出口詢問道。

他和韓非今年皆為十七歲,隻是他虛長對方兩月,故入師門後成了韓非的師兄。

目前黑棋下出的一步,看起來已經堵死了白棋所有的路,在原本巨大的差距下,就算韓非下出神來一手,恐怕也難以換回敗局吧。

對方眯起了一雙丹鳳眼,並沒有像李斯預想的那樣投子認輸,卻是嘴角綻放一抹淡淡的笑容,抬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因為遲遲沒有聽到對方宣告認輸的話,一直埋頭注視著盤麵的李斯疑惑地抬起頭來,正好撞見對方淡如秋日之菊的笑容,他在一片詫異中再次低頭看向棋盤。這一瞥,他驚得幾乎從席上站起來。

那一枚他原本以為是疏忽大意下出的壞棋,在韓非最後的落子之後竟然變成了棋盤上最耀眼的存在!足以照亮整個星空般的耀眼存在!

“這,這怎麽可能!”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對方下出那步“壞棋”時,李斯確信當時自己計算了所有可能的下法,卻沒有料到尺寸之上,縱橫之間,還有這樣一種下法。那些看似垂死掙紮的一步一步,原來全在對方的計算之中。蜘蛛在暗中織網,待獵物發現的時候,已落入蛛網無法自拔。棋盤上布局完畢,一步壞棋將之前所有看似不相連的棋子全部連成了一體,一條將他的黑棋攔腰截斷的白色巨龍在棋盤上嘶吼著活了過來!

他,在那時就已經想到這麽遠了嗎?

一滴汗從李斯的額角緩慢地滑落下來。

“我……”李斯手中的棋子拿起又放下,反複幾次,終究是發現無子可下,“認輸了……”

執黑從未有過敗績的李斯,第一次在棋盤前說出了那三個對他來說既陌生又艱難的三個字。

也就是在這一刻,李斯清晰地意識到,在他對麵坐著的那個人,將是他一生最大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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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盤上剛剛經曆一番廝殺,然而不久之後,兩個人卻坐在棋室中平靜地喝著清酏(yǐ)。

李斯是一個一直往前看的人。盡管剛才的一局棋出乎意料地落敗,他很快就釋然了。隻是一局棋而已,他想到,已經成為師兄弟的兩人,以後切磋的機會相信隻會多不會少。想起以前在下寮時與人毫無懸念的棋局,還是這樣讓他驚出一身冷汗的對弈比較有趣。

因為棋局之後兩人皆感到有點口渴,棋館特意提供了兩杯經過過濾的酏。這是隻有韓非在棋館中時才會有的特殊待遇。李斯剛開始對突然出現在門口端著食案的小廝感到有點奇怪,但看到韓非自然的樣子,想來是常有的事情,也就理所當然地接過了其中的一杯清酏。品嚐著杯中的飲品,李斯頗有些自嘲地想,他這也算是沾了師弟的光。不管是韓非要求的,還是棋館主動提供的,這與他們此刻所在的這間專屬棋室以及尚擺在棋案上玄玉白瑤的高級棋具一樣,其實都是屬於貴族的特權。

幾口清涼入喉,李斯覺得口渴的感覺褪去了一大半。用眼角瞄了一眼默默地喝著清酏的師弟,一個被他壓在心底的疑問又重新冒了出來。

似乎是察覺到了李斯探尋的目光,韓非從手中的耳杯中抬起了眼眸,與李斯對視著,“師兄若是有什麽疑問,就盡管問好了。”

李斯笑了笑。剛開始因為對方韓國公子的身份,他對他的態度帶著幾分恭敬。同入師門之後,既以師兄弟相稱,他這個師弟倒是不再像之前那樣,表現出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

“師弟明明能言善辯,為何要裝作口吃的樣子?”他決定開門見山地說出自己的疑問。

韓非天性寡言少語,但並不表示他拙於口舌。李斯非常清楚,私下與他或先生單獨相處的時候,韓非說話並沒有任何異常,話雖少,但句句皆能直切要害。然而對外的場合,他要麽一言不發,要麽以書代言。稷下人皆以為他是高傲自負。少數知道“真相”的人,則以為他不開口隻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嚴重口疾,倒反而生出幾分同情憐憫之心。

韓國公子輕輕用手指轉動著半空的玉質耳杯,眉眼間帶著兩分不含感情色彩的輕笑。

“師兄博覽群書,應也知莊子所說的無用之用。樹生於路,粗百尺,高千丈,匠人過而不顧。何也?因其為散木。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mán),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宋國有個叫荊氏的地方,很適合楸樹、柏樹、桑樹的生長。樹木因其有用,還沒有長成大樹就早早被人砍去。樹木不材,所以免遭斧斤;人不成才,亦可保其身。”

李斯眉眼跳動了一下。聰明如他,自然立刻就明白了過來。長於平民之家的李斯,家境雖然稱不上富足,然而與家人的關係,算得上溫暖融洽,他自然無法深切體會自幼長於宮廷之中的韓非所處的複雜環境。不過,他能夠明白他所說的,也明白他隱含在話中沒有說出來的部分。

“師弟與斯說這一番話,難道就不怕……”李斯凝視著眼前年齡與他僅僅相差了兩個月的人,口中的話隻說了半句。

他這次輕輕笑出了聲,“我知師兄不會。”

“為何不會?”

丹鳳眼認真地注視著李斯,帶著某種深意。

“因為我知師兄與非一樣,我們都是同類。”

他故意將同類兩個字加重了語氣。

表麵上看起來截然不同的兩人,內在卻是同一類型的人。

李斯不置可否,他端起案上的半杯清酏,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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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噗噗噗,一陣翅膀扇動的聲音,一隻白色的鵓(bó)鴿突然從門外飛了進來,徑直落到了韓非的肩上,並且親昵地在韓非耳朵邊咕咕叫了兩聲。

這一幕讓口中還殘留著半口**的李斯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他被嗆到了。

“公子……”

就在他好不容易平息了自己的咳嗽之後,一聲低沉的呼喚使他不得不側目望向聲音的來源。

站立在門口的,是曾經與李斯有過一麵之緣,韓非兩位仗身中年長得那一位。韓非有兩位形影不離的仗身。年少的一位,半個月前為了使自己的主人順利成為荀子的弟子,在儒家達德殿後的石室中自殺身死。而另一位,當初在棋館內為李斯通報,年紀大約在三十歲上下。他原本在通往這間專屬棋室的樓梯口負責守衛,現在出現在棋室門口,一定與那隻突如其來的鳥有所關聯吧。

年長仗身站在門外,神情嚴肅,緊蹙眉心,與初見時的那副不怒自威的神態相比,顯得更多一分冷酷,他意有所指地瞥了李斯一眼,隨即又看向他的主子。李斯敏感地察覺到空氣中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仿佛暗潮湧動,在表麵的平靜下醞釀著即將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讓人不明所以卻又隱隱生憂。他起身站了起來,“師弟似乎有事要忙,斯不便打擾,就此告辭了。”

韓非沒有出言挽留,他沉默地撫摸著已經跳到了他手臂上的鳥兒。

與那位仗身插身而過的瞬間,李斯嗅到了他身上極度危險的氣息。

毛淵曾說那位年少的仗身功夫相當厲害,如果他現在還在這裏,一定會發現這位年長的仗身或者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他現在不在這裏。就在李斯拜師的第二日,毛淵收拾了包裹返回趙國。

李斯在送別了青書的石闕門下,再一次送別他曾經的舍友。

毛淵牽著自己的那匹千裏馬,那是一匹渾身沒有一根雜毛的純色黑馬,引得路人頻頻側目。

“哈哈,墨梟恐怕是我在稷下最大的收獲之一。”毛淵一如往常,爽朗地大笑著,同時拍了拍他身邊的馬兒。那匹馬的名字叫做墨梟。

“說到墨梟,馬適好像也離開稷下了。”

“嗯……”李斯點了點頭。

“大概是回趙國了,說不定我在邯鄲還能再見到他!”

“嗯……”

李斯今天的話顯得特別少。

“哎,李斯!”他兩手重重地拍到李斯肩上,李斯立刻疼得兩條清秀的眉毛皺在了一起。他突然有點遺憾,毛淵這個毛病到最後都沒有機會讓他改掉。

“從今以後,你可是上寮的人了。”他朝李斯眨了眨眼,“好好給那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貴族一些顏色看看吧!”

“毛兄莫非是意有所指?”李斯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臉上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

“哈哈哈。”毛淵並沒有直接回應李斯的話,他翻身上了馬,手握韁繩調轉馬頭,居高臨下地對李斯說道,“楚國絕飲的味道,至今仍讓人回味不已,是我在稷下最大的收獲之二。”

李斯點了點頭,那對他來說,同樣是難忘的經曆。

“在稷下最大的收獲,還有一件,那就是認識了李斯你。”

此時此刻,馬上的高大漢子,胡子拉碴的臉上,表情卻無比的真誠。

李斯的心情頓時變得有些複雜。

“我趙國毛淵,一定會闖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李斯,就此別過,後會有期!”他揚起馬鞭,話音未落,一人一馬已經疾馳而去。

李斯站在原處,道路上的煙塵久久才散去。

當李斯走出無招棋館,他在棋館的門口停頓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高高懸掛的招牌。他想起一個多月前,與青書、毛淵一起到這裏時的情景。現在,他們兩個人都已不在稷下了。而從今以後,已經站在數千名稷下生頂端的他,將要向著更高的地方重新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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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內陸並且與北方胡地接壤的趙國,與東邊近海的齊國不同,空氣顯得比較幹燥,從東一路往西走,氣候也隨之變得寒涼了幾分。

荊軻是第一次到趙國,從進入了趙國境內以後,他的好奇心變得越發旺盛,嘴裏總是不停地問這問那。而另一方麵,他適應環境變化的能力也非常強,幾乎沒有出現什麽水土不服的症狀。

就他孩子的視角來看,趙國的都城邯鄲給他的印象還不錯。他和馬適、王全是從東門進入臨淄的大城。他從馬適那裏聽說,邯鄲城跟臨淄一樣,都是由大小兩個城組成。東北麵是臨淄大城,居住著數萬戶的臨淄百姓,大城內南麵匯集著各種工商業者以及手工作坊,北麵則是齊國貴族公卿的居住地。而位於臨淄大城西南麵的小城,則是趙王所居住的王城。同樣是建築在高大的夯土台基之上,可以俯瞰整個大城。

三人兩騎入城後一直朝著大城的北麵而去,荊軻在龍煙背上,一路興致勃勃地欣賞著沿途的街景。他覺得邯鄲城的規模比臨淄城稍微小一些,不過時不時從街道旁的酒肆中傳來的音樂跟齊國的音樂相比,顯得更妙曼優美,而那些伴隨著音樂聲飄入他耳朵的歡聲笑語也讓他心情跟著**漾起來。這裏的人們似乎生活得十分灑脫愜意。

就在他忙不迭地東張西望之際,龍煙停在了一座豪華的高屋大宅之前,“小鬼,到了。”

荊軻撇了撇嘴巴,除了第一次詢問自己時叫了他的名字,那個兵家弟子一路上照舊叫他小鬼。他當然表示過抗議,可是對方顯然沒把他的抗議當一回事兒。

龍煙真正的主人,一位眉目俊朗的年輕男子從馬上下來,愜意地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這個時候一直板著一張臉的中年男子也從自己的栗色馬上下來,走到那大屋門前跟守門的門卒說了幾句話,隻見其中一個門卒急急忙忙跑進了宅子。

“喂……”荊軻仍舊坐在馬上,麵露難色。他朝著那個兵家弟子叫了一聲。

對方回頭看了他一眼,臉上立刻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咱們趙國男子從小就習慣騎馬,如果不能自己從馬上下來的話,那你最好還是快點回齊國吧。”

“你!”荊軻咬牙切齒,卻說不出一句話。他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在別人的地盤上,自己還是別和對方鬥氣比較好。

他躊躇著,最終還是鼓起勇氣,學著那家夥的樣子,一手抓著韁繩,縱身一躍從馬背上跳了下來。不過,最後的結果與其說是跳下來,不如說是狼狽地從馬鞍上滑下來的,幸虧他平衡力好,及時用兩手撐在了地上,要不然摔一個狗啃泥也不一定。

“總有一天,我會……”他狠狠地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站起來,卻在起身的一刻因為瞄到一個人影而停止了說話。

那個人正匆匆地從大宅子內走出來,他四十多歲的年紀,頭上戴著金冠,穿著深綠色雲氣紋的華服,腰間掛著的一把金柄長劍,劍格及劍柄上都鑲嵌著青綠色的玉石,此外,他的腰間還懸掛著一串名貴的玉佩玉環,走起路來叮當作響。

這絕對是趙國的某位大貴族。

荊軻吸了吸鼻子,如是想到。沒等那個大貴族走近,稷下曾經的兵家首席弟子滿臉笑容地抱拳迎了上去,“平原君,好久不見,在下有禮了。”

哼,就隻會討好貴族!

荊軻不屑地在心裏譏諷了一句。

等等,平原君?這個名字聽起來好像有點耳熟?

“趙括,你我之間,何必多禮。我等你多時了,韓國上黨郡守派遣使者前來獻降一事,想必你一定知道了。到底是接受還是婉拒,眾臣各執一詞,王上也一時拿不定主意。事關重大,我不得不遣人送信與你。”

“平原君,括正是為了此事回來的。”年輕男子一臉自信從容。

聽著他們的一番話,荊軻有點糊塗了,他拉了拉一旁中年男子的衣擺。

然後他又看到一件詭異的事情。王全的嘴角竟然破天荒地翹起一個微小的幅度,眼中似乎蘊含著長輩麵對寵愛的小輩才會流露出的那種溫情。

他用壓得極低的音量低下頭對荊軻說道:“馬適是我家少主人在稷下所用的名字,他真正的身份是趙國故馬服君趙奢之子,趙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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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是趙孝成王四年,尚在齊國稷下的李斯,此時並不知道,一場前所未有的曠世大戰已經拉開了序幕。

戰國之稷下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