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 覺

韓非的直覺一向都比較準。

在父王眾多的子嗣中,他排行中間,既不是萬眾矚目的長子,也不是備受寵愛的幼子,若不是他異於常人的聰慧以及與年齡不相稱的早熟,父王恐怕連這個兒子的名字都記不住。

“此子必成大器。”他記得在一次群臣聚集的宴會上,他的父王是這樣指著他對跪在下方的大臣們說的。就在那句話出於王之口入於臣之耳的同時,小小的韓非直覺地感覺到了充滿惡意的眼光,隱藏在廣闊大殿內群臣附和的讚歎聲中。

父王的一句話改變了韓非和母親在宮廷中的地位,貴為公子卻缺衣少食的境況一去不複返,周圍巴結奉承的人也一夜間多了起來。然而,年幼的韓非日漸不安起來,他的直覺越來越強烈,與尊貴的地位一同到來的,還有如影隨形的危險。

韓非的母親原本是宮中一位地位低下的侍女,因為韓王一次偶然的臨幸而誕下了他。沒有強大的外戚力量作為支撐,母子兩人在宮中的生活一直低調而平靜,直到嬰孩一天天長大,與生俱來的光芒注定無法被雲層遮蓋,終於有一天鋒芒畢露,引起了王的注意。

於是,命運被徹底轉變。

王的宮殿之中,危機四伏。尤其是對無勢的女人和年幼的孩子來說,有些危險是致命的。韓非的直覺告訴他危險,然而他的年紀終究是太小了,盡管早慧,他還無法明白危險是因何而來。

才華越是顯露於外,越是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

某一天,在暗處醞釀的陰謀終於露出了殘酷的爪牙。

憑借著敏銳的直覺,韓非躲過了危險,然而他的母親並沒有他那樣的直覺。中毒而死的年輕女人,咽氣之前用盡最後一絲力量僅僅留下了四個字。

“懷璧其罪。”

就是從那一天之後,韓國宮中的人們發現,公子非說話開始結巴,嚴重到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順暢的句子。所有人都認為那是年幼的公子受了喪母的刺激才患上的疾病,連他的父王也不例外。禦醫嚐試百方,束手無策,在韓王巨大的失望之中,繚繞在韓非周圍豔慕和討好的目光連同那些深深的惡意再一次於一夜之間消失殆盡。

韓非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不被任何人關注的平靜日子,隻有他一個人明白,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幾年後,韓王崩,太子然即位。被眾人遺忘在宮廷深處的韓非,遠離了權利的喧囂,換得了相對的自由,他靜靜地讀書,由兒童長成了少年。作為無用之人的韓非,連被遣到他國作為質子的資格都沒有。長久的低調和沉默,使新即位的韓王給予了他更多的自由——允許了他前往齊國稷下求學的請求,並派遣了一位武藝高強的少年作為韓非的仗身,隨同前往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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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非初入稷下,對於學習的東西並沒有特定的目標,作為外生,他任意在各家各派中選擇授課。而每聽完一門授課,他必定會在離開之時將一塊木板懸掛於學堂門扉之上,上麵寫著駁斥此派觀點的論辯,供人議論觀看。而他的那些論辯,竟然沒有人能夠找出漏洞再進行反辯。因為這個緣故,韓非所到之處,最後無可避免都會引起一陣小小的轟動。

當韓非接到儒家內部辯論賽的邀請時,最開始的反應是奇怪。奇怪自己並非儒家弟子,為何會受到邀請。假如是特別邀請儒門外的人,他才到稷下僅僅一個月,又不是什麽稷下有影響力的名人。但回想到幾日前,曾經在儒家孟氏一派中接受過授課,木板上似乎給予了那位儒家先生相當的難堪吧,儒家邀請他或許正與那件事情有關。意識到可能的原因,他本可以斷然拒絕邀請,卻反而欣然接受了。

韓非對儒家的那一套根本毫無興趣。接受儒家的授課不過是為了批駁儒家過時的言論。這個時代根本不需要“仁”,周文王的“仁政”早在周滅亡之前便被遺棄在時代的洪流之中,世間仁義已**然無存,唯有利益才是人性追求的唯一永恒。

對儒家原本不屑一顧的韓非,接受邀請的原因,隻是出於他的直覺。

果然,事實證明,他的直覺還是一如既往的敏銳。在那場儒家內部的小型辯論賽中,由於在辯論中一言未發,台下眾多儒家弟子議論紛紛,而最後宣布由他獲得勝利的正是儒家的掌門。看破論題的韓非,以及看破韓非的儒家掌門,彼此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自己將會成為那個人的弟子。

這是韓非遇見荀子時,心中所發出的聲音。

另一方麵,在這場小規模的辯論賽中,初入稷下僅僅一個月的韓非,以最傳奇的方式擊敗了同樣被儒家特別邀請的名家首席弟子,一番傳言過後,成就了他在稷下新的“辯王”之名。

聽聞此事,韓王在慨歎中特意送來了各種禮品。稷下人不知真相,以口吃之人為辯王,一時成了韓國宮中的話題。

韓非在稷下,遇到了兩個人。一個是後來成為了他老師的荀子,一個則是後來成為了他同門師兄的李斯。

與李斯的相遇,也是因為一個邀請。而接受邀請的原因,同樣是出於他的直覺。

那時他已經被稷下人稱之為師難。作為住在上寮中的貴族,他收到了同樣求學於稷下的齊國貴族公子成的帖子,邀請他前去觀看一場箭術比賽。其實在收到邀請之前,他已聽聞了宋相子以楚國三至寶之一的美酒絕飲為獎品,在稷下舉辦公開的箭術比賽的事情。公子成箭術高超,在稷下幾乎人人皆知。韓非與公子成並無私交,收到他的邀請是因為參賽的公子成向上寮中所有的貴族散發了帖子。不僅如此,據說誌在必得的公子成已提前在臨淄城最好的酒樓設下了慶祝的酒宴。

韓非向來是一位喜靜的人,不喜人多的地方,根本無意去觀賽,收到請帖之後他隨手將帖子放到了一邊。

那日經過中央廣場,僅僅隻是偶然而已。在層層圍觀的人群之外,他突然感覺到了什麽,於是臨時改變了主意,走向了公子成專門為他的來賓們設置在廣場東側視野寬闊可以清楚看到比賽場地的高台坐席。

當那個身穿一襲白色素衣,年紀與自己相仿的年輕人出現在視線中,韓非即刻明白了自己直覺的來源。看著那個人打斷箭術比賽,與宋相子一番議論,與酒正從容辯難,韓非從模糊的直覺清晰地意識到,廣場上名叫李斯的少年,與自己是同一類型的人。

注意到他頻繁地看向廣場北麵的日晷,韓非知道他在拖延時間,卻想不通他這麽做的原因。直到連矢的比賽重新開始,與公子成同場競技的趙國男子提出換弓的要求,韓非心中的疑惑頓時煙消雲散。抬頭看了看天色,他起身離開了自己的座位。

如果自己的想法沒有錯的話,那兩個人的目的不僅僅隻是絕飲而已。由兩位貼身的仗身陪同著,韓非來到離廣場不遠的地下賭點,從懷著掏出一鎰金子放在了寫著毛淵二字的木牌上。在莊家驚訝的目光中,他沉默地在押注的名冊上寫下了兩個字,師難。

獲得辯王之稱僅僅兩個月之後,師難這個綽號在稷下廣泛傳播開來。叫的人多了,知道他真名的人反而少了,很多初入稷下的人甚至認為師難才是他的姓名。對於稷下生給予的這個聽起來並非全是褒義的綽號,韓非本人似乎並不排斥。連韓王給他的書信上麵,戲謔地將王弟的稱呼換成了師難,他也絲毫沒有表現出介意。有時候,他甚至自稱自己為師難。

如果一切如他所推測,那個人一定會看到自己所留的名字。物以類聚,隻要還在稷下,很快那個人會再度出現在他眼前。

他之所以會在意那個人,並不是因為那個人的才能,而是初見的一刹那,心中所發出的聲音。

自己將會死在那個人的手中。

不過,這一次他並沒有相信自己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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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都城臨淄,一間名叫無招棋館的木造建築,二樓的專屬房間內,一位氣質清冷的貴族少年,撫摸著停在手臂上的白色鵓鴿。已經分出勝負的棋局,昆侖出產的玄玉白瑤做成的黑白棋子,還留在高等桑木所製的棋盤之上。而對弈的另一方,剛剛走出這個房間不久。房間的門口,站立著一位表情嚴肅的中年男子,腰間配掛著一柄三尺長劍,青銅的劍鞘上滿布鍍銀的菱形花紋。他注視著李斯走出棋館,然後才關上了房間的門,恭敬地走到貴族少年麵前,在少年的點頭授意下跪坐了下來。

“獫(xiǎn)的事情,王兄的意思如何?”待中年男子坐下之後,韓非依舊低著頭逗弄著手中的鳥兒,漫不經心的語氣似乎隻是隨口問道。

“王上唏噓不已,讚歎其赤誠可鑒,重賞了獫的家人。”

“哦……”一陣沉默之後,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韓非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自幼便隨侍左右的年長仗身,“獫忠心於我,可惜卻是王兄指派的人……”

辯王之稱也好,師難之名也好,自己在稷下的一舉一動,韓王都了如指掌。

獫對他的忠誠不容懷疑,如果不是出於赤誠,獫不會主動選擇自殺以讓自己通過荀子的最後考驗。

韓王賜予他的仗身,是一位完美的仗身,年紀雖輕,哪一方麵都無可挑剔。

但是,他卻因為他的忠誠而死。

忠誠於他,也忠誠於王。因為他是主,王同樣是主。

能夠死在忠誠的名義下,本人無怨,家門有幸,而王無微詞。

這大概是身為仗身的獫,最好的死法。

“咕咕咕”,因為主人的輕微撫摸,白色的鳥兒在主人的手臂上歡快地叫了幾聲。

年輕的貴族一對狹長的丹鳳眼沒有一絲感情,剛才的低頭歎息仿佛隻是錯覺。此時的韓非,神情間又回複了平日冷漠傲然的貴公子模樣。

他從鳥腿下取出了一個細如小指的金屬管,打開精巧榫卯的一端,從空心中倒出了被削得極薄的小木片。

快速將其上的內容瀏覽一遍,短短兩行字,表明一切都如他所設想的那樣發展著。

“彘(zhì),我既已正式拜入荀子門下,自然不能帶著隨行仗身求學。你離開稷下,自去做我吩咐你的事情就好。”

“是!”名叫彘的年長仗身,俯身一拜之後,起身迅速離開了。

棋室之中,如今隻剩下少年一人。他取出棋室內的筆墨,在另一片薄木片上寫下兩個字,重新放回了金屬管中,扣好榫卯,將金屬管綁回鵓鴿的腿上。

站起身,打開木窗,他注視著臨淄城繁華的街景。時近黃昏,天邊是大片火燒般的紅霞,愜意的涼風從窗外吹入,他的雙眼注視著極遠的盡頭。

雙手一放,白色的鳥兒撲騰著翅膀飛了出去。

在落日的霞光中,鳥身下隱藏的金屬光澤漸去漸遠,最終消失在雲彩之中。

此時此刻,世界上唯有一人知道金屬管中那兩字的內容。清秀的韓國文字,指向一個地點,長平。

“要變天了……”

佇立在窗邊的少年,薄嘴唇喃喃吐出了幾個字。

他重新回到了棋案旁,一一將黑白棋子各自布局,享受著獨自打譜的樂趣。

他和李斯一樣,都擅長棋局。而棋局要取勝,卻絕不是靠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