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甕(八)

2015年,陳璐懷孕了。孕期並不順利,她身體變得虛弱,檢查過程裏,大夫懷疑胎兒發育不正常。趙進發想咬牙打掉,可是陳璐不同意,她一直說,這畢竟是我的孩子,我要養活他。

結果孩子自從出生,就幾乎沒有離開過醫院。先天發育不全、髒器畸形……太多問題了。趙進發看著保育箱裏的小小軀體,像是看著一個殘破的娃娃。“怎麽回事?”他反反複複在想,揪著自己的頭發捫心自問,“做了什麽虧心事了,上天這樣懲罰他?”

陳璐一直沒放棄,她隔著保育箱,和寶寶的手指對在一起。她說,“你看,孩子會好的,我是她媽媽,我知道。”

趙進發心中悲痛,聽見陳璐又說,“可是孩子為什麽要經曆這些?我是他媽媽,我偏偏不知道!”

張總來看了趙進發幾次次,每次都包了很大的紅包。趙進發本來心懷感激,後來聽出了張總的言外之意——讓他不要把孩子先天畸形的事情說出去,不能在工程隊裏說,更不要在鳳凰城小區裏說。

“有時候隻是你一個人倒黴,但一說出去,很可能就會造成恐慌,甚至影響到外界對咱們小區的印象。”張總這樣說。

趙進發急了,“什麽叫我一個人倒黴?之前施工隊裏也有工友身體出了問題……”

“咱們的合作一向很愉快,就因為你是個識時務的人。”張總笑著說,“如果你現在不識時務了,那就自己掂量著看吧。”

趙進發還沒想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第二天從醫院回去就發現,家裏如同進了盜賊一般,被砸得七零八落了。去找小區保安,個個三緘其口。他要求看監控錄像,得到的隻是監控壞了的回答。

他聲稱要報警,結果警察卻先來了,說有人舉報他聚眾賭博,還說他半夜擾民。他慌了,覺得自己有理說不清,就是被汙蔑了。這時候張總出麵,說一切都是誤會。趙進發才明白,這一切都是張總安排好的,無非是警告自己——如果不聽話,那就有得受。

也不是沒想過要反抗,隻是很擔心,得罪了沈氏集團,以後在彭城還幹得下去嗎?如果不能賺到足夠多的的錢,那怎麽把兒子從死亡線上一次次拉回來?趙進發確實很務實,他選擇了悶聲屈服,但是他也在尋找真相。

那些因為身體原因而離開施工隊的工友、那些短期內選擇搬走的租客,趙進發小心地打聽他們的消息,漸漸開始對鳳凰城感到恐懼。這時候齊承芳進入了他的視野,這個人看起來有些神經質,但似乎很聰明。

他說,這片土地下麵有“惡鬼”,別人覺得他瘋了,可趙進發覺得自己聽出了一些門道。他找機會跟齊承芳聊了聊,齊承芳鼓動他跟自己一起,去宣揚“惡鬼”的理論,因為這種說法足夠聳人聽聞,可以在網上引發關注。

而且也方便以此為由跟沈氏集團要錢——如果他們願意給封口費,就當所謂的“惡鬼”煙消雲散了,如果他們不給錢,那索性越吵越大,到時候直接讓警方來處理,看最後吃虧的是誰。

趙進發不敢這麽做,他還是屈服慣了。但陳璐聽說之後卻動了心思,在醫院看過兒子後,就回去找齊承芳。也許是鬧的動靜有些大了,齊承芳在網上還真的引起了不少關注。

張總把趙進發叫來,讓他打著整修設施的旗號,讓施工隊進去殺一殺齊承芳的威風。砸點東西、讓他見點血,都可以。重要的是要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齊承芳明白:想在這裏搞事情,他就是白日做夢。

趙進發答應了,他告訴陳璐,第二天就待在醫院陪兒子,不要回鳳凰城來。他怎麽也沒想到,第二天吊起的鋼管砸下來時,本來應該隻會砸壞房子的一角,結果卻砸死了一個人。滿地鮮血,一聲哀嚎。他奔過去看,死的是自己的老婆,陳璐。

怎麽會那麽湊巧?明明不應該啊!趙進發感覺自己像是被詛咒了,四處找不到解救的方法。偏偏張總又叫他來,給他看當天的監控錄像。他眼睜睜看見,重物掉落之前,齊承芳和陳璐兩個人並肩站在旁邊。而就在掉落的瞬間,齊承芳忽然伸手輕輕推了陳璐一把!

就那麽一把,陳璐就像片落葉一樣直通通地向前跌去。接下來的場麵他不忍再看。

東西砸下來,悶聲一叫,人沒了。齊承芳在旁邊冷眼旁觀。

救護車來了,屍體拉走了,齊承芳忽然開始他的表演,表演發瘋、宣揚那套“惡鬼”的理論,有了“死亡”的佐料,他收到了幾百萬的關注。

“這就是害死你老婆的凶手!現在這麽受歡迎!”張總說,“可惜他是個瘋子,就算抓起來也不見得會判死刑。但你說他該不該死?”

“當然該死。”時至今日,趙進發想起來還是覺得恨得牙癢癢。張總就說,現在齊承芳鬧來鬧去,成了鳳凰城的一個大麻煩。如果能把這個麻煩解決了,那一定有好處。趙進發本來不在乎好處,但張總直接說,“你兒子的醫藥費,以後我們包了。”

於是趙進發決定幹這一票。他解散了施工隊,正式進入鳳凰城小區做保安。齊承芳認識他,對他還很信任,甚至覺得他做了專職保安之後更方便收集材料,可以和自己一起威脅沈氏集團。

那天晚上趙進發去了一趟心心居,帶著他準備好的酒跟藥,跟齊承芳聊了聊。喝醉了之後,齊承芳開始吐露真言,他甚至說,“你老婆是個烈士,你知道嗎?但凡要做成一件事,就必須有所犧牲。也許是天意,讓你老婆為了我們的富貴命而犧牲!”

趙進發按捺著內心的恨意,給齊承芳灌下了有毒的酒。用他的電腦寫好了一封偽造的“遺書”,之後自己大大方方地離開了。第二天,他隻需要對警察說,自己早上來時,房門是鎖著的,自己為了保險起見,用保安的鑰匙開了鎖。這樣一來,齊承芳鎖著門自殺的情景就完美呈現出來了。

一切都在他的計劃範圍之內。隻是他沒想到,自己的舉動被張總派人錄了下來。

張總說,這是一輩子的憑證。希望他以後就老老實實留在鳳凰城,隻要他不多說話、不多做事,每個月都會有足夠的錢維持他兒子的命。

如果一旦被發現有什麽出格的舉動,就會直接失去經濟來源。趙進發不是沒試過,隻要他跟外界交流,哪怕是多說了幾句話,當月的錢數就會肉眼可見地減少。趙進發意識到,自己是被監控起來了。但是他不得不選擇這種生活,如同坐牢。

很長一段時間裏,趙進發覺得一切都不會有改變了。聽說鳳凰城小區要成體拆遷,也許往事也會從此深埋地下。直到黃珍的出現。

黃珍帶來的資料,他看了很多次,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懷疑被坐實。他終於決定,袖手旁觀不是最好的方式,他也需要加入進來。黃珍滿懷信心地鼓勵他,說隻需要他提供一些幫助,願意幫他掩蓋之前殺害齊承芳的真相。

因為擔心鳳凰城的事情查出來後,自己卡上的錢也成問題,不知道會不會牽涉進沈氏集團的賬目裏,怕孩子的治療費暫時沒辦法跟上。他索性先轉了一筆錢到黃珍的卡上,托黃珍幫忙保管。

7月7日,專家檢測組會來。趙進發要做的就是給他們放行,等到黃珍聯係媒體記者後,他再暗中幫幫忙。這是他們原本的計劃,隻是沒想到在6日晚上,黃珍忽然對他說,希望再幫忙做一件事。

她知道趙進發就是當年建設鳳凰城施工隊的頭兒,她希望趙進發能來心心居一趟,把房間裏的所有家具都移動一遍,查看地麵有沒有重新翻修過、翻動過的痕跡。

“因為你是當年負責施工的人,隻有你能核對出這種變化。”黃珍說,“這件事關乎另一件人命,一定要請你幫忙。”

趙進發同意了。隻是他有些擔心,自己晚上去心心居裏移動家具的行為,多少有些奇怪。況且他作為保安,需要再晚間巡邏。如果被沈氏集團發現自己沒有巡邏,恐怕會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黃珍很善解人意,她提議,7號淩晨,由自己穿上保安的製服,假扮趙進發在淩晨時分在鳳凰城園區內四處巡邏,營造一種假象。其實這段時間,他正在心心居裏完成這件事。兩人約定,之後在紅樹林的海灘公園會麵。那裏24小時開放,清早比較僻靜,加上黃珍事先去踩過點,知道最近公園裏沒有監控。所以方便他們見麵,不會落人口實。

按照原定計劃,他會幫黃珍帶一件衣服,自己混在清早出門的人群裏,前往海灘公園。黃珍會換上自己的衣服,然後把保安製服還給他。他們會一起去車站迎接趕來幫忙做土壤檢測的張教授,一起回到鳳凰城,準備麵對整件事的句號。

本來可以很順利的。然而,變數還是出現了。

——

趙進發講述到這裏,像是累了,閉上眼睛,不再說了。

“你知不知道黃珍讓你這麽做的原因具體是什麽?”白朗問,“她所謂的另一條人命,是什麽意思?”

趙進發睜開眼,眼神空洞地盯著桌麵,“我不知道。”

“好,那我來說。7月5日,黃珍跟沈天青見了一麵。”白朗說,“你認識沈公子吧?就是沈總的兒子。他告訴我們,黃珍也在遊說他,希望他能幫助你們一起揭開鳳凰城的真相。恰好是在跟他見過麵之後,黃珍就對你提了那個奇怪的要求。你說,這會不會是沈天青的意思?”

趙進發悶不做聲,似乎在思考。

“你們的計劃,沈天青到底參與了多少?你跟黃珍在海灘邊見麵後,又發生了什麽?”白朗逼問,“黃珍到底是怎麽死的?”

趙進發還是不說話,一隻手在褲子口袋裏摸摸索索。

白朗有些心急了,不得不動用方舟的辦法,“最近是你妻子去世三周年的忌日對吧?我看到你還托別人買了水果來。可見你也重感情。想一想,你妻子生前多麽疼你兒子,可你兒子現在情況很不好,剛剛醫院的消息……”

“我兒子他怎麽樣了?”趙進發像是如夢方醒,猛一拍桌,“我要去看他!”

“他快不行了,”白朗下了狠心說得誇張,“但如果你不把事情的真相說清楚,我們絕不會放你去醫院!”

趙進發的呼吸立刻急促起來,“我殺了黃珍!我承認是我殺了她!”

“你怎麽殺的?為什麽殺的?”白朗的心跳也加速起來,“是不是有人指使你解決她?就像當年讓你解決齊承芳一樣?”

“淩晨4點,我跟她在海灘公園見麵。她忽然說,讓我做好準備自首。”趙進發連珠炮似的說,“她說,我終究是殺過人,不能總想著逃避,不如借這個機會贖罪。我不願意。我還有兒子要養,況且是齊承芳先害死我老婆的,我殺他是天經地義!憑什麽算我錯?

“誰知道我拒絕了之後,黃珍就拿出手機,原來她在手機裏錄了音,把我之前對她說過的那些話,都錄了下來。我一輩子都被人拿著把柄,不得已地活到現在!我太恨了。沒想到她也這樣對我!

“我就上去搶她的手機,好不容易搶到了,我一把扔到了海裏。她很生氣,我們兩個就撕扯起來。我氣急了,一時間激動,我就把她給掐死了。我說完了!讓我見兒子!見過兒子之後,隨便你們怎麽我!”

“那她胸口的傷?”白朗追問,“你是用什麽東西刺的?”

“什麽傷?”趙進發一愣。

這一幕被白朗迅速捕捉到,“你不知道她胸口有傷?”

“就是海邊隨便撿的一根鐵管,”趙進發的聲音就像上了發條一般機械,“她死了,我還是氣不過,覺得一輩子的氣都撒在這裏了。我看所有人都想著利用我,唯一一個真心對我好的就是我老婆陳璐,可是她連命都被人給利用了。所以我就對著她的胸口捅了一下。”

“你捅這一下,是在給她脫了衣服之前,還是脫了衣服之後?”白朗感覺頭要炸了,一個聲音在隱隱地告訴他,這不是事情的真相,起碼不是全部真相!

趙進發頓了頓,“我先把她的上衣脫了,因為那是保安製服,我要穿回去的,不想讓她的血給弄髒。”

“那你給她帶的衣服呢?”白朗問。

趙進發明顯急了,“我忘了。我氣得什麽都亂了!我已經全說了,都算我的,這樣還不行嗎?”

白朗還想接著問,忽然聽見敲門聲,他起身打開筆錄室的門,方舟探頭進來,“沈氏集團來了兩個律師,一個派給劉咪,一個派給沈天青的。還帶了一份聲明來,說關於這個趙進發,隻是個臨時工,往他卡裏打的錢,是之前他老婆被砸死,給的慰問金。當初是趙進發自己要求,不要一次性給完,每個月打過來,因為他這人好賭,怕自己忍不住都給花光,算到這個月,錢也差不多發完了……”

白朗急得把他推出去,自己回身帶上門,“這話你也當著趙進發的麵兒說?”

“我故意的。”方舟笑了笑,“沈氏集團根本不打算管他,就想把他一個人扔出來做替死鬼。必須讓他認清這個現實,才能徹底坦白。”

“您真有辦法,”白朗豎起大拇指,“不愧是組長!”

方舟點頭,“現在法醫已經把黃珍脖子上淤痕跟趙進發的手型比對過,完全吻合。他很有可能就是掐死黃珍的凶手。我們這單案子可以盡快了結了。”

“我還有疑惑,就齊承芳的案子來說,現在趙進發已經認了。可是齊承芳那封所謂的遺書,你認為以趙進發的水準,能寫得出來嗎?”白朗撓撓頭。

“再看眼前這起命案,趙進發也說是他幹的。可是背後的原因還是很模糊,比如黃珍為什麽忽然改變主意?為什麽忽然要讓趙進發去看心心居的地下有沒有翻動過?為什麽又忽然要讓趙進發自首?說明這裏麵一定出現了關鍵的影響因素,我懷疑就是沈天青。”

“那就得下大功夫。”方舟一撇嘴,“沈氏集團肯定會花大力氣保他,這是個持久戰。”

白朗“嗯”了一聲,轉身回到筆錄室。剛想開口再問,趙進發卻說,“我想上廁所。”

兩個警員跟著他走往男廁所。白朗也跟了出來,看見小凱站在過道上,眼睛盯著另一間詢問室的方向。透過玻璃看過去,十三仙端坐在椅子上,好像正閉目養神。

“她的身份還沒查出來?”白朗問。

小凱搖頭,“還在查,她那個工作室的登記信息,全是用了那個護法張白的身份證,所以查起來比較麻煩。不過據網警說,這位十三仙在彭城市剛剛火起來,在周邊城市倒是挺有影響力的。

“不少人都擠破了頭想讓她給看相算卦。剛才她還說,突然預感到這裏會出人命,想在這裏占一卦,不過舟爺沒同意,舟爺說警局裏別想裝神弄鬼。十三仙就說他苦大仇深,沒意思,然後就開始閉目養神,不說話了。”

“哈哈哈,”白朗笑出聲,“還真是方舟的風格。”

話音剛落,方舟走出來,直奔白朗,“這位仙姑,跟你到底是什麽關係?她說跟我溝通不了,必須要跟你溝通。”

“我跟她能有什麽關係?”白朗轉臉緊盯著男廁所,“你小心,別讓她給騙了。等她詳細的身份調查出來,我們再好好說……”

話音未落,隻聽見男廁所裏傳出一聲驚呼。白朗奪門而入,隻見兩個警員圍著其中一間,嚇得都變了顏色。那扇門底,正汩汩地流出血來。

白朗撞開門,趙進發坐在馬桶上,腦袋無力地垂向一邊。脖頸上偌大一個口子,血肉模糊,乍一看觸目驚心。他的右手,死握著一枚血中的刀片。更讓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嘴角竟然隱隱浮現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叫救護人員!”方舟一聲斷喝。白朗站在那裏,看著眼前的一幕,胸膛激烈地一起一伏。明明還有很多事情沒問清楚,人就這麽死了?他怎麽把刀片帶進來的?從一開始就帶著必死的心?是真的心灰意冷,還是有什麽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