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甕(七)

根據外地警方回傳的資料,趙進發的兒子趙冬冬的確在省醫院住院。醫生說他從2016年開始住進來治療,是個先天發育不良的可憐孩子,多個髒器畸形,現在還隻能躺在**依靠機器維持生活。

陪護的是趙進發已經年邁的父母。趙進發幾乎沒有回去看望過孩子,他一直在彭城,每個月按時寄錢回去。錢數豐厚,看來沈西來果然在“厚待”他。

調查趙進發本人的經濟情況,結果令人咋舌。他在彭城的許多個銀行,都開了銀行卡,之前打進黃珍卡上的錢,也正是來自於趙進發。

“大筆金額匯款目標太大,所以采用這種分散的方式。”小凱向方舟匯報,“我們懷疑沈氏集團就是采用這個方式,逐月給趙進發匯錢,通過多個不同的賬號,以擾亂調查的視線。很顯然,齊承芳的死,有可能是趙進發做的。就是為了這個,沈氏集團也會給他一筆錢。”

“可是趙進發為什麽要給黃珍10萬?這筆錢是沈氏集團通過趙進發給到黃珍的封口費?還是趙進發個人的意思?”方舟眉頭緊鎖。

“趙進發的老婆死在了鳳凰城,正常人應該都對那個地方比較忌諱,可是他竟然留下來做保安,一天到晚守在那裏。而且黃珍的調查也不像是隻為了錢,她跟趙進發又是什麽關係?”

白朗繼續翻動著資料,“我們現在的症結在於,不知道關鍵人物的行為動機。比如沈天青,他為什麽願意幫助黃珍?黃珍為什麽在那天晚上假扮成趙進發?趙進發為什麽要給黃珍錢?以及我們還沒找到的十三仙,她為什麽一直在明裏暗裏地給我們提供線索?”

方舟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你還是想去十三仙在卦上說的那個地方對吧?難不成你還真相信黃珍的鬼魂會自己回來送證據?”

“黃珍不見得會來,但是十三仙應該會來。”白朗很篤定,“既然她有意裝神弄鬼,那就讓她把這場戲演完吧。隻要能破案,我什麽辦法都想試試。”

天黑後彭城下起了小雨,白朗披了件外套,把帽子扣在頭上,直奔立交橋下的小公園。園內樹木蔥蔥,隻有寥落的人影浮動。隔著樹往外看,立交橋上車聲轟鳴,儼然兩個世界。

白朗習慣性地把手伸進褲子口袋裏,手串並不在那兒,讓他抓了個空。有些東西突然沒了,多少還是有些不習慣的。他一麵想,一麵四處走走。偶爾有一兩個賣燒紙跟孔明燈的小攤位,白朗站住腳跟他們閑聊。都說生意不好,但是下個月生意會好。

下個月就是農曆的鬼月了,趕來這裏祭祀招魂的人會多起來。白朗笑著點頭,是啊,鬼月就快到了。嘴裏正念著這兩個字,忽然看見不遠處的角落裏,有熒熒光亮。像是有人點亮了孔明燈。

白朗向前走去,橘色的光芒亮起,映亮了那個人的臉,白朗看她眼熟,原來是白天在警局裏有一麵之緣的黃舒——黃珍的姐姐。

“今天我從警局出來,碰見一個人,她說看我臉色不好,問我是不是家裏出了事,然後替我算了一卦。”黃舒說,“她告訴我,今晚在這裏燒點紙,可以召回亡魂。我想孔明燈更雅致一點,誰知道下雨了,這燈也放不起來了。”

“放心吧,該來的總會來的。”白朗一邊說一邊四麵觀察,隻感覺身後那片圍牆上黑影一動,似有腳步聲,他想也不想,轉身就追了過去。

這片圍牆向內延伸,路燈微弱,加上草木茂盛,的確看得不清。白朗隻感覺頭重腳輕,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但不確定對方究竟在多遠處。好在跑了一陣,對方的腳步漸漸慢下來,大概也是覺察出前方太過黑暗,行動不便。

白朗直接開口,“仙姑也不必跑了,在我眼前搞什麽儀式都沒用,我不信那一套!如果有真憑實據,也別假借亡魂之口,你直接大大方方地告訴我,不好嗎?”

前方人影一閃,像是整個人縮進了牆內,隻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白朗明白,她一定又是發揮了爬牆的特技,此刻恐怕正攀在牆上。

想到這裏,他幹脆向前猛跑幾步,瞄準那個輪廓,直接一腳向牆上飛踢過去,對方動作也快,貼著牆就要逃。白朗早有準備,吃準了硬著追很難追上,索性力氣也不收回來,自己借著慣性直接撞過去,恰好結結實實撞在那個人身上,兩人一起滾落在地。

那人大概沒想到白朗會這麽橫衝直撞,自己身上也吃痛,忍不住悶哼了一聲。那個沙沙的年輕女聲,白朗立刻認得清楚,“十三仙,可算逮住你了!幸會啊!”

“你,能不能先從我胸口上,爬起來?”女孩說,出乎意料地潑辣爽利,“小心我告你猥褻!”

白朗撐起上半身,一手摸出手銬,另一手扯過女孩的右手,跟自己的左手直接銬在了一起。女孩也不掙紮,仍舊直挺挺地躺著,嘴裏說,“白警官,你如果到現在還沒分清誰是敵是友,那我也白信你了。”

“謝謝仙姑對我的信任!”白朗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直接照到女孩臉上,“那咱們就好好認識一下吧!”

女孩雙眼刺痛,猛地扭過頭去,不過這下臉上的五官倒是清晰地浮現出來。看起來的確年輕,跟照片無差,一雙眼睛又黑又大,臉頰上有輕微的雀斑。

“敢問仙姑尊姓大名?”白朗問。

“你該好奇的不是我的身份,而是案子的真相。”女孩飛快地回答,“我可以把我知道的真相都告訴給你,隻要你先放開我。”

“你以為我會相信一個女騙子嗎?”白朗笑出聲來,“走,跟我回警局,我還就不信查不出你的真實身份。”

他自己起身,硬生生把女孩也拉扯了起來。剛走兩步,忽然想起上次在保安麵前的慘痛經曆,轉身緊盯著女孩的臉,“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是就這樣乖乖跟著我走出公園,我們一起回警局,見到人也不許嚷,不許胡說八道,不許裝可憐;二是我把你兩隻手都銬起來,直接用外套蒙住你的頭,把你押送出去,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被我逮住的嫌疑人!”

“你以為我會怕你嗎?”女孩投來冷酷的一瞥,“怪不得當時看你的生辰八字,你是天煞孤星,性格這麽討人厭。”

“現在天煞孤星問你話呢,”白朗邊說邊猛地一抬手,帶得女孩一個趔趄,“你選一還是選二?”

女孩“哎呦”了一聲,“我選一。”

——

劉咪在拘留室裏打瞌睡的時候被叫醒,讓他出來認人。一進門他就愣住了,眼前一身素黑,綁著哥丸子頭的年輕女孩,果然有種撲麵而來的熟悉感。

“看看,上次跟黃珍一起,約你在香港見麵的,是不是她?”白朗問。

劉咪有些猶豫。

不料女孩竟然自動開口,“劉先生,好久不見啊。”

“就是這個聲音!”劉咪難掩激動,“她聲音太特殊了,我過目……不是,過耳難忘!當時她說自己是仙姑,問了我很多關於心心居的事情,我當時就懷疑她、她們租房是另有目的!”

“租房的不是黃珍嗎?”白朗看了女孩一眼,“跟她還有關係?”

“當時黃珍每次說話之前,都要看她一眼,就像是在聽她的命令。”劉咪熱切地看著白朗,“依我看,一定是她想指使黃珍做什麽,但是黃珍不聽她的,她就把黃珍殺了!我願意指證她,能不能將功補過,對我坦白從寬?”

白朗又好氣又好笑,“不用你在這裏分析,隻是讓你認一認人。我又沒說她就是殺死黃珍的凶手。”

“那我們也不是凶手啊!”劉咪哭天搶地,“我沒有殺人,我隻是當年鬼迷心竅,被人當槍使,拿了那個造假的憑證!沈公子他更不會殺人,他剛剛從國外回來,國內的事情也不了解……”

白朗揮揮手讓警員帶劉咪出去,自己注視著女孩,“說說吧,你跟黃珍是什麽關係?”

“是朋友,”女孩脆生生地回答,“曾經,她也是我的護法。”

“哦,所以她也跟你一起騙人?”白朗故意說,“既然你是她的神,那可見她的行為都是你安排的了。為什麽讓她住進心心居,為什麽那麽關注心心居之前的人命案?”

“一個地方,莫名其妙地總是死人,有人生病,有人生出畸形兒,難道不值得被關注嗎?”女孩義正言辭,“我也不是神,但我是被神選中的人,所以我有使命去化解人間的苦難。你們都被有錢人騙得團團轉,但我的眼睛看得清楚。黃珍跟我一樣,有純潔的眼睛,所以我們決定合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住進心心居,是最直接的調查方法。”

十三仙說,她跟黃珍也是在網上認識。兩個人都對一些離奇的社會新聞感興趣,喜歡發表評論,相互探討。黃珍到香港讀書時,趕上她也在香港生活,兩個人很快成了朋友。

她承認是自己先注意到了心心居的新聞,因為她是彭城人,家裏有信風水的傳統,沈氏集團四處買地建房的時候,破壞了彭城的好幾處風水寶地。所以她對沈氏集團的所有房產項目都很厭惡,對出現的問題也格外敏感。

而黃珍也因為自己的“黑客”師父陳奇意外猝死,開始關注陳奇的死亡地點,就是鳳凰城的心心居。兩人由此一拍即合,相約一定要把這個地方調查清楚。

按照十三仙的說法,黃珍是個正義感極強的人,而且行動力很迅速。她以“正義黑客”為名,在網上征集線索,找到了一些當年的住客,還找到了關注過房地產開發方麵的記者,開始對鳳凰城的環境質量檢測產生疑問。也就是那時,黃珍收到了沈天青的郵件。

起初並不知道沈天青是什麽身份,隻是看到那封恐嚇信的截圖後,更加堅定了她們的猜想——齊承芳的死不是自殺,而是另有隱情。隻有把一切查清,才能讓陳奇不要白死,也能讓沈氏集團不再害人。隻是要想在心心居進行全麵的環境檢查,恐怕有些麻煩。

於是兩人打定主意,先由一個人住進心心居,充分收集證據,同時聯絡專家檢測團隊,再找來媒體記者。找好時機一口氣把真相揭發出來,爭取衝上網絡熱搜,到時候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要求進行最權威的檢查,也不怕沈氏集團再動什麽手腳。

“可是你沒想,黃珍突然變卦了,她的一腔熱情,最終還是指向了金錢利益。”白朗拿出那張銀行卡,“你當時故意露麵,把這張卡提供給我們,是不是想說明,黃珍被沈氏集團收買了?她卡裏有10萬,雖然不算特別多,但也許隻是個開始。”

“不是!”十三仙陡然聲色俱厲,“如果黃珍是為了錢,那為什麽把卡放在我手上?她就是為了向我表明,她並不在乎錢!那筆錢,隻是她幫助這個保安趙進發暫時保管,是給他兒子留的救命錢!”

白朗沒有想到,“你是說黃珍要幫趙進發?為什麽?”

“自從黃珍住進心心居,趙進發就對她很關注,經常找她說話。黃珍覺得其中有玄機,就查了查這個人。果然發現他也是關鍵人物之一。我們還沒想好怎麽跟他攤牌,他反倒自己來找了黃珍,說是已經看出了黃珍的意圖,願意提供幫助。因為我們暗中找專家來做檢測,還計劃著要聯係媒體暗訪,必須獲得一個內部人員的幫助。所以我們的確需要趙進發。”

十三仙低下頭,“當年趙進發為了對沈氏集團表忠心,殺了齊承芳,他認了。但這也成為他的把柄,他被牢牢控製在鳳凰城裏,一言一行都被監控,不能說出實情。很顯然,他也希望鳳凰城的秘密能大白於天下,不再害人。

“我們約定好了請來專家和媒體的時間,就是七月七日。因為七月十日,黃珍的短租就到期了。我不能讓黃珍住太久,畢竟那裏的環境有危害。中間這三天,是給檢測小組的檢查時間。等到最後一天,我們就鬧起來,爭取衝上微博熱搜,讓沈氏集團無所遁形!”

白朗暗想:原來趙進發站在了她們的一邊。而沈天青也站在了她們的一邊,連檢測專家都聯係好了,她們本來即將大獲全勝,可是怎麽也沒想到,迎來的卻是黃珍的死訊。

“你故意在網上發布那個死亡預言的卦象,全是胡言亂語,就是為了引人注意,我說的對嗎?”白朗問。

“挖心惡鬼,說的就是那個會危害人體健康的秘密,暗示我們要公開鬼宅心心居的秘密,起麒麟卦,主雙凶,是指有兩個凶手要被繩之以法,一個就是殺了齊承芳的趙進發,另一個就是害了許許多多人的沈氏集團。西南方,說的就是鳳凰城在彭城的地理方位;水邊大不利,是暗示沈氏集團的位置,就在彭城河畔。”

十三仙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至於‘有死傷’,不過是故意寫得獵奇一些,希望引起關注。原本,我安排了人在帖子下麵做一個分析,讓大家把視線集中在心心居……”

“你安排的就是那個張白?”白朗腦海中浮現出那個長相酷似“魯智深”的男人。

“對,”十三仙滿懷無奈,“可是他的分析帖發出來沒多久,不知道什麽原因就被刪除了。而我怎麽也沒想到,黃珍竟然死了,還居然跟卦象合得上。我這時候才覺得不對勁,希望你們盡快抓住凶手。”

“7月7日淩晨1點到4點之間,你在哪裏,有人證嗎?”白朗問。雖然他直覺認定凶手不會是十三仙,但還是想問個清楚。

“我在網上直播給人看手相,”女孩立刻回答,“你可以去網上查,我沒殺人,不然我也不會一直給你提供線索了。”

“讓仙姑費心了!”白朗故意揶揄,“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一開始就積極配合調查,可能我們的進展會更快……”

“我是仙姑,我隻會做符合我身份的事。”十三仙振振有詞,“神選中了我,我選中了你,所以我決定在暗處幫你,看你能不能配得上我的信任。”

她這一句說得分外篤定,聽得白朗透體生涼,“所以你當時在心心居外麵監視我,跟我對打起來,都是故意現身,要給我送線索來?”

“不然你以為呢?”十三仙遞來輕蔑的一瞥,“眼下也是我故意被你抓住,幫你破案。不然想抓我?你做夢。”

“還跟我嘴硬!”白朗氣血上湧,“我隻怕自己信了你的鬼話,就辜負了自己的智商!”

說完實在氣不過,幹脆決定出去冷靜一下。一推門,出來迎麵正看見方舟和小凱。方舟說,鳳凰城那邊提供了住客登記信息,沒有找到這位年輕的十三仙。

但是從她身上發現了一張門卡,劉咪承認每個住戶可以申領兩張門卡,可見這張卡應該是黃珍為十三仙準備的。而十三仙昨晚就是用了這張卡進入鳳凰城小區,監視著白朗,又跟白朗扭打在一起。

“你跟這個仙姑聊得怎麽樣?”方舟努努嘴,“她就是一個普通的女騙子嗎?”

“你接著問吧,問問她跟沈天青的關係。”白朗抻了個懶腰,“我還是想去見見趙進發,畢竟那才是最關鍵的人物。沒有明確不在場證明的人也隻有他,你要問我誰最可能是凶手,他就是我的答案。”

“他現在知道我們已經掌握了不少資料,也差不多決定坦白了。”方舟壓低聲音,“我再給你個料,醫院那邊來消息,他兒子情況有點不好。你說得再誇張點兒,看能不能讓他全撂出來。”

“拿人家兒子的命來撒謊,不太好吧?”白朗忍不住說。

“這時候顧不上這個了。”方舟的聲音有點冷酷。

“組長,真有你的。”白朗豎起一個大拇指,但臉上的表情卻有些複雜。他實在笑不出來。

——

趙進發悄悄去摸自己縫在褲子口袋內側的刀片,還在。

如果真的要去拘留所,他會被檢查得更細。那時候刀片恐怕就留不住了。所以他必須自己估量,是不是真的不行了?是不是那個謊言,真的要破了?他該死了?

當年白三爺說的沒錯,鳳凰城能聚財,但要賠命,通通應在他身上。一開始,他也不明白,彭城的房價怎麽會漲得那麽快?怎麽人人都為房子瘋狂了?越來越多的人在說,如果在彭城買不起房,那就別想留下來,永遠是無腳鳥。他結了婚,他想在這裏紮根生活下去,房子似乎理所當然成了必需品。

所以當張總告訴他,沈西來特別優待,讓他能夠用那麽低的價格在這麽高檔的鳳凰城小區裏買到一套房,他太快樂了。他幾乎是想也沒想,就自動成為了這裏的忠實擁躉。這是他幸福夢想的起點。

妻子陳璐似乎並不喜歡,她說,“你自己也知道,工程幹得太快了,很多東西都不是真正達標。而且又有人得惡性腫瘤死了,可見那裏不是個長久的住處。”

“不需要是個長久的住處啊!”趙進發興高采烈,“張總說了,我們隻需要靜靜等待,彭城的房價還會繼續漲的,會成倍成倍地往上翻,到時候我們轉手賣出去,這就是我們的第一桶金。”

張總沒有說謊,起碼在這件事情上。彭城的房價逐年飛漲,趙進發的“第一桶金”很快到手了,隻是還沒等他轉手去賣,悲劇已經籠罩在他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