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甕(六)

“黃珍那邊有進展嗎?”白朗似乎稍微振作了一些,“有沒有聯係到她的家人?”

方舟點頭,“她姐姐黃舒,從老家趕過來的。現在在辦黃珍的一些手續。她說黃珍從小就對一些稀奇古怪的案子特別著迷,夢想做警察。可惜後來檢查出是先天性近視,就放棄了考警校。

“自從學了計算機以後,她經常泡在網上,看到有什麽不公道的事情,就想辦法通過黑客的方式去伸張正義。幾年前,黃珍在網上拜了個‘師父’,對方是個很厲害的黑客,好像現實生活裏生活在彭城,是個程序員。

“他教了黃珍一些技術,還特別支持黃珍。那段時間黃珍很高興,好像碰到了知己,天天說以後要去彭城見師父。隻是沒想到,她那個師父好端端地,忽然就死了。這件事對黃珍震動很大。”

“突然離奇死亡的程序員?”白朗心頭一動,“是心心居的第一任租客陳奇?”

“沒錯,”方舟繼續說,“我們也查過了陳奇的情況,的確跟黃舒的描述吻合。可見他死後,黃珍就開始調查死因背後的隱情,就在這時候她開始關注心心居,也注意到了網上有人在討論彭城的無良開發商偷工減料,製造虛假憑證,讓根本不合格的房子直接出租、出售,可是往往帖子剛發出來不久,就被刪除了。

“黃珍懷疑這是因為說出了真相,才會遭遇刪帖。她就自己去查,黑進了幾個承建公司的內部資料庫,發現這幾個公司全部隸屬於沈氏集團。她興奮地把自己調查的結果發到了網上,結果卻受到了死亡威脅。”

“沈氏集團威脅黃珍,就因為她看到了一些內部資料?”白朗並不相信,“這也太扯了,大公司不至於這麽沒城府吧?”

“對方也沒有說明代表沈氏集團,而是直接黑進黃珍的電腦,在屏幕上留言,說讓她注意點分寸,不要太過自以為是,否則有她後悔的時候。下麵還附上了黃珍家人的地址。”

方舟一攤手,“黃珍氣瘋了,她瘋狂地敲打電腦鍵盤,威脅信就消失了,連個底也沒留下。此後沒過幾天,黃珍家的狗死了。從那以後,她就對她姐姐說,她要跟這個沈氏集團沒完。”

白朗還是搖頭,“就憑黃珍一個人?我不信。”

“沒錯,”方舟表示讚同,“陳奇可以算作是她的一個動機,但在之後的行動中,我更傾向於她還有幫手,或者說類似於靈魂導師一樣的人。這個人既能跟她並肩作戰,為她提供種種幫助和支持,又能在精神上激勵她,讓她堅信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麽這個人很可能已經是我們的老相識了。”白朗一笑,“十三仙!”

“還有一個人也脫不了關係,”方舟提醒,“網警已經監察到,黃珍存在電腦裏的齊承芳寫的恐嚇信截圖,是通過一個在境外注冊的電子郵箱發布過來的。要找這個郵箱的主人費了點力氣,不過也許冥冥中自有天意,郵箱裏儲存了幾張票據,倒是這上麵的姓名幫我們確認了身份,是沈天青。”

白朗忍不住一拍巴掌,“我一直在猜測這位沈公子在整件案子裏扮演著什麽角色?原來他曾經給黃珍提供線索。隻是他為什麽幫助外人來調查自家的生意?”

“那恐怕就得問問這位沈公子才知道了。”方舟把目光投向筆錄室,“畢竟在他回國後,他還通過這個郵箱跟黃珍聯係過幾次,雙方的對話記錄顯示,在黃珍死前,他們曾經相約見麵。”

“你說那個十三仙是真神嗎?”筆錄室裏,沈天青低聲問劉咪,“我爸那麽信風水的一個人,我真想介紹她給我爸認識認識。”

“祖宗,都這時候了,你還在想什麽啊?”劉咪捂住臉,“你說說你,我被帶進來問話,這又不是什麽好事兒,你來湊什麽熱鬧?”

“這也是實習的一部分嘛,我好奇。”沈天青雙手托腮,“看著你們,方舟組長,還有那個白朗白警官,幾個人加起來還不如一個仙姑小姐姐,被她耍得團團轉,多有意思啊。比我打遊戲還好玩兒呢。”

“事到如今,我問你一句話,”劉咪正色,“昨天晚上吃飯之前,你跟我提到了上次自殺的那個租客,說他寫過‘恐嚇信’,到底是什麽意思?”

沈天青“嘿嘿”一笑,“怎麽,你見過?”

劉咪有點著急,“我跟你說天青,樹大招風。沈總的家業做這麽大,總會有人想要用歪門邪道揩油。恐嚇信那些東西,集團這些年來應該收了不少,但都是無傷大雅的。你看沈總什麽時候當回事過?我是提醒你,別什麽話都跟那兩個警察說,你到底站在誰那邊,你得想清楚。”

“這我能不清楚嗎?”沈天青搖晃著身體,繼續微笑著,“咪哥,我一直有個問題,你在鳳凰城工作這麽多年,任勞任怨。我爸說想在園區裏獎勵你一套房子,你怎麽就堅持不要呢?我還聽說,這些年,不管工作多麽忙,你都堅持不肯住在鳳凰城附近。這是什麽原因?難不成你早就知道這地方有鬼,怕這鬼也抓到你?”

劉咪臉色鐵青,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眼前的沈天青讓他感到既陌生又害怕。或許他早該懷疑的:為什麽這小子剛一從國外回來,就親自點名要來鳳凰城園區實習?為什麽發生了恐怖的殺人案,他不僅不害怕,還一直饒有興味地跟著那幾個警察查來查去?為什麽他說起話來的神情有時候那麽冷酷,跟平時的樣子好像判若兩人?

“咪哥,我提醒你,”沈天青保持著恐怖的和顏悅色,“你現在不告訴我真相,我怕你之後就沒機會說了。”

“我什麽也不知道!”劉咪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詢問室的門開了,方舟帶著一個警員走了進來,“辛苦兩位了,在一個房間裏待這麽久。現在得麻煩兩位分開問話了。”

“好的!”沈天青嘻嘻笑著,輕快地從椅子上跳起來,“那我去另一間吧,另一間裏是狼哥負責問話嗎?我早說了,我跟他最有緣分……”

劉咪怔怔地看著沈天青的背影,隻覺得渾身冰冷,頭皮一陣陣發緊。

“要不要喝口水?畢竟你要從十年前說起了。”方舟把資料本甩在桌上,“現在我們已經掌握,十年前,鳳凰城小區正式開放入住的時候,提供的環境質量檢測證明是偽造的,當時負責聯係檢測的人員就是你。沈氏集團已經把鍋徹底甩過來了,你要不要為自己辯護啊?”

“我什麽也不知道,”劉咪吞了口口水,“是之前一個負責人張總,他事先就找好了製作證明的人,隻是由我出麵對接。我跟施工隊的人一樣,不過是棋子啊!”

“誰是施工隊的人?”方舟問。

劉咪歎了口氣,“趙進發。”

趙進發屬於外地來彭城打工的第一批人。十幾年前,沒人想到一個小漁村似的地方,能夠憑借經濟開放政策發展到現在這個模樣。別人的眼睛都還盯著北京上海的時候,趙進發決定來彭城。不到一年時間,他就已經在工地上幹出了點名堂,還跟在工地做飯的女工陳璐談了戀愛。

沒過多久,趙進發自己搞了個施工隊,四處跑著接活兒。那時候一個叫張總的人找到他,起先他沒放在心裏,後來才知道張總其實是沈總的手下,而沈總就是彭城首富沈西來。沈西來做事很猛,買地動作又快又狠,對工程的最大要求就是速度要快。

趙進發一開始經常頭痛沒辦法在短時間內完成。還是張總老道,教了他一些偷工減料的方法。一開始他還鐵骨錚錚地不願意,後來張總跟他說:“現在業內人人都這麽幹,怎麽就你不髒手?你還想不想往下混了?”趙進發就屈服了,他承認,還是跟大多數人保持一致比較安全。況且學壞容易學好難,整個施工隊很快就學會了。

他們一共跟沈氏集團合作了三個項目,前兩個的規模都很小,也沒出什麽問題,但是來錢卻很快。那正是一個彭城迅速膨脹、外來人口激增、樓市房價飛漲的美妙年代,一切變化好像都在朝夕間迅速迭代變幻,給了所有吃房地產這口飯的人巨大的希望。

2005年底,張總把趙進發帶到了沈氏集團總部。在那頓飯桌上,沈西來露麵了。他對趙進發說,之前的兩次合作都很滿意,眼下有個大活兒,問趙進發接不接?

這個項目就是鳳凰城項目。

“當時已經找過另一支工程隊了,但是他們在做前期勘查的時候,查出了點問題,就死活不做了。”劉咪回憶,“說是在那片地居中的位置下頭,找到了一塊類似礦藏的土壤層。具體的我也不明白,總之不是能賺錢的礦產,懷疑有放射性。

“但如果這件事公開出來,鳳凰城的這塊地就相當於白買了。不僅錢打了水漂,這塊地一旦被征用進行調查,恐怕就拿不回來了,幾年之內都別想做別的建設。就算沈總等得了,彭城也未必等得了……”

沈西來對趙進發的要求就很簡單:啥也別問,按照圖紙,悶頭幹活,越快越好。

本來鳳凰城小區的目標是建成一片適合短租的度假村,全部是一棟一棟的獨立房型。因為不建高樓,地基不必挖得太深,於是他們以為地下那片土壤層並不會帶來什麽影響——起碼張總和沈西來都這樣以為。甚至他們特意強調了要把窗子直接不加玻璃,隻用百葉窗,增強通風的效果。

趙進發對一切問題渾然不覺,隻帶著工人們沒日沒夜地幹。沒想到的是,臨近2008年竣工時,施工隊裏接連有幾個人都病倒住進了醫院,病灶都是在肺部跟上呼吸道,病情很嚴重。等到鳳凰城裏房間的精裝修結束後,趙進發自己的身體也開始不舒服起來了。

他不敢跟張總講,就私下跟劉咪說。劉咪不敢說實話,隻能混說,也許是風水有點問題。當時張總帶來了一個風水先生,自稱是彭城風水先生協會“喜福會”裏的人物,姓白,旁人都叫他白三爺的,聽說很神,來幫忙“衝一衝”。

趙進發就送了白三爺一盒香煙,讓他幫忙相相麵。沒想到白三爺看過之後就說,這個風水陣雖然立得好,一定會聚財,但又很凶險,恐怕會讓人命做賠。他這麽說的時候,眼睛正看著趙進發。

趙進發嚇壞了,就想拿錢走人。還是張總出來安撫他,說沈總特批,在這個全彭城地段最好的鳳凰城小區裏,低價賣他一套新房子。

又說凡事都福禍相生,隻要讓白三爺幫忙做做法事,寫兩張護身符,肯定不會出什麽大事。趙進發當時正琢磨著在彭城買房,一聽這話,整個人都鬆弛下來,也就沒去想那可怕的預言。

“環境監測證明是張總找人辦的,他說是正規機構,合格證出來後隻是讓我出麵去拿。我們看到數據合格,還慶祝了一番,都以為沒事了。”劉咪滿臉無奈,“可惜現在張總已經得肺癌死了,死無對證,你們隻會更加懷疑我。”

其實方舟倒是相信,劉咪說的話大概都是實情。張總這個人也的確存在,在沈氏集團旗下的一個公司做負責人,據說是鵬城黑白兩道通吃的厲害人物,誰也不服,就服沈西來,兩人也算惺惺相惜了。

之前局裏的一些陳年舊案裏都有記錄:他曾經為沈西來處理過不少麻煩。比如當年給鳳凰城看風水的白三爺,後來意外車禍身亡。

當時有人傳言說是這位白三爺不肯屈從於沈氏集團,說了一些不吉利的話,讓沈西來很不滿,所以暗算了他。卻還是張總出麵為沈西來解釋,做了他的時間證人。鳳凰城後續的幾次翻修,都由張總負責牽頭,包括陳璐死亡的那次。跟劉咪和趙進發的對接,也基本都由張總完成,可以說,他本人就是沈西來的一層“白手套”。

張總生病後,沈西來便把一些難以解釋的事情都幹脆推到他身上,應該是吃準了他不太可能有機會站起來反駁。兩年前張總不治身亡,他的死帶走了很多秘密。比如他是找了什麽人來偽造環境監測證明?再比如鳳凰城的後續幾次翻修又有什麽細節隱情?

“有住客搬走,有住客生病,這些你都熟視無睹?而你早就知道,地下的土壤層有問題,難道就沒想過這可能會害了人命?”方舟問。

“本來彭城就不是一個適合久居的城市。很多年輕人過來工作三五年,也就離開了。再加上樓市的價格高得驚人,很多年輕人幹脆不考慮買房,隻喜歡短租。”

劉咪解釋,“短租的好處就在於可以在短期內,享受各種自己喜歡的房型。鳳凰城小區一開始本來想做度假屋,後來漸漸往短租去轉型,就是按照這個方向來營銷的,所以有人搬走、退租,我一直覺得很正常。至於生病……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東西誰也控製不了。”

方舟追問,“就連陳奇、劉麥、齊承芳三個人,一個接一個地死於非命之後,你還是堅持認為,這跟你們的房子沒關係?”

“劉麥是自己欠錢被追債,陳奇是自己身體出了問題,這兩個不能放在一起說吧?”劉咪歎了口氣。

“隻有齊承芳有些古怪,可誰讓他是瘋子?實話說,那時候他鬧個沒完,確實影響了我們這裏的租房情況,讓負責的張總很頭痛。當時趙進發已經不做施工隊了,改在小區裏做保安。張總就讓趙進發想點辦法,殺殺齊承芳的氣焰。我們也都見過,趙進發跟齊承芳說過幾次話。誰也沒想到,反正後來,齊承芳死了,都說他是吃藥自殺死的。我也沒再管。”

“所以有可能是趙進發處理了齊承芳?方舟迅速發問。

劉咪猶豫了一陣,“這我也不敢說,畢竟沒有證據。況且我隻是個推銷房子的,我又不是大偵探,住戶的生死,我也管不著。”

“這個你見到過嗎?”方舟把從黃珍電腦裏影印出來的恐嚇信推到劉咪麵前。

劉咪的臉色變得扭曲起來,“這個我不知道,可是……”

“那誰知道?”方舟敏銳地發問,“有人跟你提過這封信的事?”

劉咪腦海中浮現出沈天青諱莫如深的表情,自己嘴上含糊地說,“也許是惡作劇吧。”

“看來你們沈氏集團的公子哥,還真喜歡惡作劇啊。”方舟靠在椅子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隔壁的筆錄室裏,白朗麵對著沈天青,也問到了同樣的問題:“是你給黃珍提供了這封恐嚇信的截圖,為什麽?”

沈天青前後搖晃著椅子,似乎一點也不緊張,“哦,你說那東西啊?為了好玩兒唄。當年我爸一開始做生意的時候,對電腦一竅不通,公司裏的很多郵箱都是我姐和我幫他申請的,有一些就一直登錄在我的電腦上。

“後來有一天,我忽然收到了一封古裏古怪的電腦,署名是什麽‘心居守墓人’,我覺得特別刺激,就點開看了。估計我爸他們公司裏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吧?但我覺得很有意思,就隨手截了個圖。

“後來聽說心心居有人自殺了,我就好奇,會不會就是這個人呢?恰好網上有個人,自稱是‘正義的黑客’,一口咬定說,這個人的死,就是沈氏集團害的。義憤填膺的樣子,我覺得太可愛了。我就給她發了個郵件,把這個線索遞過去,算是幫她一個忙吧,哈哈哈。”

“你說的這個正義黑客,就是黃珍?”白朗問,“你就不怕她真的查出一點什麽來,對你們家的產業不利?”

“我管他什麽利不利的呢!”冷酷的眼神在沈天青的臉上一閃而過,“哎,實話說吧,我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當時我爸把我一個人送到國外,我特別孤單、可憐、無助,我就想,如果有人把他的事業攪亂,給他添點兒麻煩,他也許需要人幫忙,就會讓我回來。事實證明,我這個想法也太蠢了。”

“接下來黃珍的調查並沒有影響到你爸的房產帝國啊。以你的個性,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白朗也模仿著他漫不經心的語氣,徐徐翻開沈天青與黃珍的郵件往來記錄。

“7月2日,你對黃珍說,見一麵吧,我要親自看看。黃珍回複說,不是不可以,但我怕你承受不住,況且我剛剛取得關鍵人物的信任,我怕你會影響這一切。7月5日,你又說,不行,我還是想去,今天我就去園區實習了,見麵很方便。黃珍回複,我給你電話……”

沈天青捂著嘴發出“吃吃”的笑聲,“狼哥,快別念了!這種文字信息,念出來怪不好意思的。”

“別嬉皮笑臉了,”白朗用手叩著桌麵,“你還是跟黃珍見麵了對不對?而且你還親自去了心心居!”

“我確實去了。”沈天青一臉坦誠,“雖然說第一次見麵就去女孩家裏挺不禮貌的,但是我承認,我的確圖謀不軌。我看黃珍微信頭像挺漂亮的,我就想看看,有沒有可能……狼哥你懂的。”

白朗冷笑一聲,“我不懂,你也別裝了。黃珍那天有沒有跟你說什麽?她提到的關鍵人物是誰?是趙進發,還是十三仙?”

“這兩個人,她都沒跟我提。”沈天青說,“她隻是問我,願不願意公開站出來,揭發鳳凰城小區的環境監測不過關,可能害死了許多人。”

“那你的回答是?”白朗問。

沈天青笑了,出乎意料,他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