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甕(五)

根據香港學校發回來的資料顯示,黃珍大學主修計算機專業,是係裏有名的“鬼才”。曾經因為“黑”進學校的教務係統,幫同學提前選課,而被批評過幾次。導師評價她聰明,但不知道一天到晚在想些什麽。

2017年,黃珍研一下學期,曾經參與了學校組織的自由演講大賽。當時她站在圖書館前的台階上,慷慨激昂地講述一則她眼中的冤案——彭城心心居住客齊承芳自殺案。

她說齊承芳的死不可能那麽簡單,而是另有隱情,因為心心居隸屬彭城首富沈西來,而沈西來就是為了錢財可以罔顧人命的奸商。

她還舉了幾個例子,說沈氏集團旗下的許多住宅,打著“精裝修”的旗號,其實偷工減料,有很多安全隱患,在一些安全檢查還沒有通過之前,就對外開售,直接導致很多人生病。

黃珍是內地人,粵語說得結結巴巴,但那次演講卻因為充滿真情實感所以極為轟動。可惜最後沒能講完。因為財力雄厚的沈氏集團在學校內設立了專門的獎學金項目,一些受到了沈氏集團資助的學生們衝上前來打斷了黃珍的演講,跟她爭執起來。

黃珍終究勢單力薄,最後不了了之。但沒人知道黃珍跟沈氏集團有什麽個人恩怨。

畢業後黃珍來到彭城,靠寫代碼為生。她沒有跟固定的公司簽約,隻是自己在網上接點活兒。電腦裏的文件似乎能夠說明她的大部分時間花費在哪裏——自從住進心心居,她就一直在對當年施工的所有項目進行調查。

從承建公司,設計圖,到工程隊,到沈氏集團的投資賬目,她都有存檔留底。想必為了獲得這些資料,又動用了她的“黑客天賦”。

對於前幾任租客她似乎也進行了走訪,文件夾裏存有一些對話的文字版整理。從第一位“意外猝死者”陳奇的家人,到齊承芳之前的短租的大學生,還有一些在鳳凰城住過之後又搬走的人,黃珍似乎都跟他們聊過。

問題都很簡單直接,基本是問他們在鳳凰城小區居住時候的身體情況,還按照時間順序做了數據表。

從數據圖上看,鳳凰城小區頭幾年的租客變動比較大,基本都是短租的人多。他們沒什麽反饋,隻是有人表示在入住時有一些接近感冒或者過敏的症狀,不過大多認為這是個人原因;2010年之後,長租的住客出現。

這期間有一對夫婦,他們說原本在鳳凰城住了一陣子,還有意買房,但後來還是決定搬走。直接原因是當時妻子懷了孕,但孕檢的時候發現胎兒有嚴重的畸形症狀,無奈隻能做了流產手術。這件事讓他們懷疑是不是鳳凰城小區的風水不好,再加上心心居裏的住客陳奇又猝死,所以他們就緊急搬走了。

心心居的第二任租客劉麥死後,又有一批長租客搬離。按照黃珍跟他們的訪談記錄來看,這些人中出現身體不適的比例大幅度提高了,甚至還有人得了肺部腫瘤,開始了漫長而痛苦的治療。

黃珍把數據原原本本地畫進統計圖裏,看起來令人觸目驚心。同時還有當時幾篇簡短的新聞報道,說的是彭城周邊城市,因為建造地下建築,挖地過深,發現了含有放射性元素的土壤層,導致有人員受到傷害。

專家提醒房產開發應注意避開此類地段,嚴格做好質量檢測,否則後患無窮。

到了齊承芳就不同了,文件夾裏直接出現了幾張截圖,圖片內容展示的似乎是一封郵件。方舟翻來覆去看了幾次,確認這是一封“恐嚇信”。

“我已知道鳳凰城的惡鬼,這‘鬼’關係到上百人的命。如果你不想讓我把它放出去,就來跟我談一談。凡事皆有價格,一切好商量。”署名是“心居守墓人”。日期顯示著2016年底。看來應該是齊承芳的手筆無疑。

“心居應該就是心心居,隻是‘守墓人’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麽?”方舟忍不住問。

“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心心居的房子外觀,看起來就像一口棺材?也許他也這麽覺得。”白朗舉著手機振振有詞,“注意,就在這個日期前後,齊承芳在他的網絡博客裏也寫了幾首跟‘鬼’有關的詩。

“你看這個,‘惡鬼吸幹我們的血,把血管變成古怪的東西,串起我們冰冷的生死’;你再看這個,‘惡鬼念起咒語,驅趕我們離家,但詛咒的夢魘已寄生在我們肩頭,疼痛永世難忘’。寫得很好啊。”

“沒想到你對齊承芳的作品還挺關注?”方舟有些意外。

白朗一笑,“互聯網是有記憶的。昨晚我也沒睡,你們盤問那個保安的時候,我在看資料,順手把一些比較有意思的細節存了下來,今天果然對上了。”

方舟心裏一動,明白自己有點錯怪了他,臉上先有點掛不住,隻好硬撐著往下說,“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齊承芳在詩中寫的‘惡鬼’,並不是一種文學的想象,而是一種象征,代表的就是隱藏在心心居的秘密?齊承芳發現了這個秘密,以此為由來要挾沈氏集團。所謂的‘凡事皆有價格,一切好商量’,顯然是擺明了姿態要錢。隻是沈氏集團有沒有滿足他,暫時還不知道。”

白朗點了點頭,“齊承芳的情況還得繼續追,但是這提醒我們,黃珍銀行卡上的那筆錢會不會也是威脅得來的?她費盡心思尋根溯源,很可能也跟齊承芳一樣有所發現,說不定她也以此向沈氏集團發出了要挾。那麽她的死就要從沈氏集團查起了。”

方舟沒吭聲,要查彭城首富,恐怕不容易。沈家勢力龐大,又已經發跡多年,在彭城很多地方都有觸手,就算人命案子真跟他們有關,恐怕也早就套了好幾層白手套,如果東窗事發,也能早早離手。

白朗像是沒注意到方舟的沉默,自顧自往下說,“還有件事情我們忽略了。此前我們一直覺得所有的謎題都集中在心心居這處鬼宅上,未免想得太過狹隘。按照齊承芳在信上所說,這個秘密能影響到的人多達數百人,絕對不是一間房子能達到的。所以這個秘密,是牽動整個鳳凰城小區的,會波及到的人,恐怕遠比預想中要多。”

此時忽然有警員走進門來,說外麵來了一位張先生,是化學專家,他說之前黃珍聯係過他,7日來鳳凰城見麵,沒想到自己來了之後發現那裏出了命案,黃珍竟然死了,左思右想還是決定來警局說明一下情況。

“我上個月在香港開講座,黃珍是聽眾之一,當時講座結束後,她就找到了我,”張教授說,“她說彭城有個地方,懷疑土壤層裏有放射性元素。她問我能不能介紹相關的檢測人員過來,幫他們做一次檢測。”

放射性元素、波及到許多人、對人體造成致命傷害……方舟跟白朗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想出了眉目。

方舟幹脆地說,“按照黃珍自己的調查來看,她似乎是在懷疑鳳凰城小區的房子有問題,會導致住客生病,甚至得腫瘤。我們必須馬上進行檢查。”

“或許有人已經提醒過我了。”白朗喃喃地說,“昨晚在送醫院的路上,那個十三仙,她又哭又叫,說自己中了毒。”

——

沈天青看著白朗帶了一隊人聲勢浩大地走進鳳凰城時並不意外,還笑著站起身,“狼哥,不好意思啊,你的手串,我還沒找到呢。”

“那都是小事兒,咱們先把主要矛盾解決了。”白朗拿出搜查令,“說明一下,這是兩隊人,一隊是環境監測隊的,要對小區做個測試;還有一隊是過來搜查保安趙進發的住所,根據調查情況顯示,他已經幾年沒回家了,就住在物業中心裏。”

劉咪急忙迎上來,“白警官,您看這話是怎麽說的?要調查趙進發,您請便。隻是這環境監測,我們已經做過了,有合格證的,我們可以出示。”

“千錘百煉嘛,再多測一次也沒什麽,何況還是免費的。”白朗回頭招呼,“哥幾個剛下車就趕來幹活,辛苦了!”

劉咪有些緊張,轉過臉看著沈天青,“這個環境監測隊好像不是彭城的人馬。”

“他們調了更高一級的檢測人員來,”沈天青麵無表情,“怎麽,換人了就不敢測了?你在擔心什麽呢?”

“不擔心,不擔心……”劉咪用手背擦擦額頭,“我們現在是絕對合格的。”

“現在?”沈天青發出一聲冷笑,“那以前呢?幾年前呢?剛開始呢?”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嚇得劉咪撲過來捂他的嘴,“哎呦祖宗,能不能別胡說八道了?萬一讓他們聽見,這都是對我們不利的證據!”

沈天青推開他的手,自己徑直向著白朗走去。

白朗正在翻查保安趙進發房間裏的東西。資料顯示,他從2016年開始,就一直住在物業中心的儲藏間裏,沒有在外租房。這個小小的儲物間,四麵封閉,連扇窗子都沒有,隻溜著牆邊放了一張沙發床,床頭立著個破舊的行李箱,擔當了儲物櫃的功能。另一邊放著個吃飯用的小圓桌,桌上還有半杯茶水,已經冰冷變色。

白朗彎下腰,從床底拖出一個紙箱來。力氣有點大,沒想到這一拖居然帶出來好幾個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布滿灰塵,乍一看有點詭異。

“這是什麽?”沈天青問。

白朗沒回答,他幹脆雙膝跪在地上,把頭探進床下去看。沈天青也過來有樣學樣,還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小聲說,“我給你打光。”

“謝謝。”白朗說了一個詞,就感覺喉嚨仿佛被哽住了,什麽也說不出來。床下塞了無數個同樣的方方正正的小盒子,還有一些防腐劑樣子的紙袋。仿佛趙進發把這裏當成了一個小小的防空洞,囤積了許多彈藥,隨時準備防禦。

“這到底是什麽東西啊?”沈天青又問了一句。

白朗伸手掏出一個小紙袋,連同一個小盒子疊在一起,“活性炭,除醛寶。你沒見過這玩意吧?”

沈天青連連搖頭。

白朗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這東西是用來放在房子裏吸收有害物質的,比如甲醛等等。”

“他住的這間房又不是剛剛裝修,而且甲醛測試都做過了,何必放這些?”沈天青又恢複了活潑的表情,“你說他是不是有囤積癖啊?專門囤積這些東西,不然為啥放這麽多?真夠傻的……”

“因為他害怕。”白朗木然地盯著地麵,“因為他不知道那種讓人中毒的東西還有沒有、還有多少,因為不知道怎麽樣才能讓自己百毒不侵,所以即便做再多準備,也還是覺得不夠,永遠不夠。你能體會到那種恐懼嗎?你不能吧?”

沈天青沒有說話。

“畢竟你生下來就住在最豪華、最幹淨、最安全的地方,你生活裏的方方麵麵,都有人幫你打點,替你安排,你何必操心這些呢?”白朗笑起來,“沈公子,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我羨慕你永遠不用像普通人那樣犯傻,我羨慕你,你爸爸堂而皇之地把有問題的房子租出去給別人,而你還可以心安理得花著這樣賺來的錢,每天東轉轉西看看。你多幸福啊!”

沈天青還是沒說話,他好像做好了承受白朗這番指責的準備,像個犯了錯的孩子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白朗伸手打開了從床下拖出來的紙箱。裏麵放著一些生活的雜物,有晾衣杆,幾雙舊鞋,還有一個用報紙包住的相框。白朗打開那個相框,裏麵是一個女人抱著個嬰孩的照片,兩人同時露出天真的笑容,眼睛像藍天一樣清澈。

白朗心裏一驚,照片上的女人有些莫名眼熟,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有警員走進門,帶進來一個小個子的男人,手上拎著兩兜水果。白朗認出他來,就是昨晚放自己進門來的那個保安。他叫李利,今年年初剛從鄉下上來,找了這份工作。平時趙進發對他挺照顧,看見趙進發被警察帶走後一直沒回來,他就有點急了。

“趙哥對我們很好的,經常幫我們這些新人找便宜的住處,工作上也很照顧我們。”李利說,“因為他就住在這裏,所以經常主動替我們值夜班。前天晚上他就是替了我的班,昨晚我還給他,沒想到他又來了,說晚上睡不著,就來陪陪我,碰巧就遇見警官你把那個女孩按在地上……”

白朗深吸一口氣,“趙進發既然能幫你們找到合適的住處,他自己為什麽不搬出去,反而在這裏湊合?”

“因為他要省錢吧。”李利有些遲疑,“趙哥有個兒子,好像生了病,治療要花不少錢。聽說也是老總開恩,念在他是老員工的份兒上,讓他在這裏白住,據說開給他的工資也是雙份兒呢。”

“他兒子就是照片上這個?”沈天青指了指那個相框,“抱著孩子的就是他妻子嗎?”

李利搖頭,“我們沒人見過趙哥的老婆,三年前死了,挺慘的。今天就是三周年忌日,趙哥昨晚跟我說,我住的地方離菜市場近,讓我幫他買點兒水果,老婆愛吃。”

三年前,也就是2016年。白朗盯著照片上的女人,腦海裏的印象漸漸清晰:昨天他在案卷裏看到了一筆略過的這一段,當年鳳凰城園區翻修,結果出了施工事故,砸死了一個女人,陳璐。

這個女人的照片作為資料也一並存檔了,隻是因為當時完全按照意外進行處理,沒人太過留意。那張照片上的臉,跟眼前這張照片上的臉漸漸重疊。白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趙哥本來不是做保安的,他是施工隊的頭兒,一直跟沈氏集團合作,負責工程項目。頭幾年跟著沈總合作也發了財,所以帶著老婆在鳳凰城住下了。可是誰知道老婆死了,孩子病了。趙哥心灰意冷,什麽工作也幹不下去。好在沈總念舊,讓他留下來做保安。”

李利接著說,“我們這裏人員流動性很大的,從農村過來打工,一般當一兩年保安也就到頭了。但因為鳳凰城的福利待遇很好,大家都不願意走。倒是趙哥經常勸我們,讓我們多去學技術,多嚐試別的工作,他說總憋在這裏頭不好……”

白朗用手捂住額頭,“那他自己就甘心一直憋在這兒了?”

李利抓抓腦袋,顯然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可能還是對這裏有感情吧?我看趙哥不值班的時候也經常在這園區裏頭轉悠,還跟這裏的住戶聊天,有時候給他們送點空氣清新劑啊活性炭啊之類的。他說,他經常想象,自己也像房子裏的那些人家一樣,那麽幸福。”

——

方舟看著眼前侃侃而談的環境學家張教授,開始抑製不住地漸漸走神。後者口中正說出一連串自己難以聽懂的東西,好在旁邊的白朗三口兩口扒完了飯,直接開口打斷,“教授,能麻煩您說人話嗎?”

張教授想說的很簡單,通過上午對心心居、心心居周圍,以及對鳳凰城其它幾棟住宅的抽檢情況來看,初步來看甲醛等指標屬於正常,但卻有幾種比較少見的元素出現反應,還需要等進一步檢查。

“這些元素可能是對人體有害的嗎?”白朗問。

“不能一概而論,有些元素的濃度高低也會對人體造成不同影響。”張教授頓了頓,“但我們觀察了環境,也取了一些土壤回來檢查,現在傾向於懷疑氡汙染。氡無論含量高低,都會對人體有危害。至於其它的元素,如果是放射性的,加起來危害就會更大。”

“我提一個問題,”方舟說,“鳳凰城小區從十年前就開放入住了,十年間,這些元素的濃度會降低嗎?”

“如果是裝修建材裏帶有的元素,的確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減低,比如這些花崗岩建材,非常有可能是帶來有害元素的元凶。”張教授指著心心居的圖片,“但如果這些元素是來自於地基土壤,那麽減低的可能性就小了很多。要做出具體的判斷,我們最少需要三天。”

看來隻有等了,方舟點點頭。他見白朗在旁邊默然無語,料想他是有些累了,幹脆主動說,“辛苦你跑了這一上午,有同事調出了趙進發的個人資料,證實他妻子陳璐就是三年前在鳳凰城施工事故中喪命的死者。他們兩夫婦2014年住進鳳凰城,2015年生子,2016年陳璐就死了。之後趙進發把孩子送到省會重點醫院治病,現在我們正在聯係當地的警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