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甕(四)

如果放在普通的高樓,憑空上牆的確是個厲害的招式。可惜如今用錯了地方。心心居隻不過是一棟平房,不僅低矮,而且牆麵濕滑,大大影響了那人的速度。白朗從地上爬起來,一把就扯住了那人的一隻腳,隨即狠狠向下一扯,黑影躲閃不及,最終還是掉落下來,發出“嘭”的一聲。

摔得這麽結實,居然一聲呻吟都沒發出來?白朗心裏起疑,不由得伸手去探那人。不料對方如同突然發動的機器,扯過白朗的手腕,借力猛一翻身,把白朗直接壓倒在地上,自己反倒跳了起來。

手腕上一陣火辣辣的疼,像是被劃傷了皮肉。白朗忍不住“哼”了兩聲,心裏登時雪亮,“長指甲,難道是個女人?”

黑影起身欲跑,白朗幹脆用整個身體狠狠撞了過去——這個女人太難對付,此刻隻能發揮些微的體重優勢。果然平地不比爬牆,女人被白朗撞倒在地,兩人廝打成一團。

她騎在白朗身上的刹那,白朗才看清楚:她一身素黑,頭發緊緊地綁在腦後,半張臉用黑色的口罩蓋住,身材小巧,但體力驚人。兩人撕扯了半天,她竟然隻有些微微地氣喘。白朗算準時候,瞄準她力不從心的瞬間,一個翻身,把她壓在了身下。

“你知道我是警察嗎?”白朗低聲問,“說話。”

女人根本不發出聲音,隻是冷冷地注視著他。

白朗氣得一把扯下她的口罩,隻是天黑光暗,隻能看清大致輪廓。白朗幹脆猛一俯身,直接貼近她的眼睛,一手卡住她的脖頸,“聽得懂人話吧,知不知道我是警察?”

大概是被這樣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了,女人微微搖了搖頭。

還嘴硬說不知道?白朗單手掏出警官證,“證件在這兒,我沒騙你。你也別騙我。你躲在窗外鬼鬼祟祟幹什麽?”

“我不知道……”女人終於發出聲音了,是一種柔和的沙沙聲,聽起來似乎是個年紀輕輕的女孩,“我隻是好奇……”

“好奇?”白朗冷笑,“你敢說你監視我就是為了好奇心?”

“人家都說這套房子裏鬧鬼,我剛剛進來,看見裏麵的燈亮了,好像還有人影……”現在女孩的聲音竟然還帶了點哭腔,“我隻是好奇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鬼,結果房間裏的燈忽然關了,你突然跳出來要抓我……”說到這裏,像是一場精準的演出,把哭聲漸漸放大,

白朗正想說話,忽然感到一束光線打過來,這才發現園區兩個保安舉著手電筒走來。打頭的正是今天做過筆錄的那位,趙進發。

“哎,幹什麽呢!放開那姑娘!”趙進發喊道。

“他說他是警察,來現場找證據的……”跟在後麵的正是剛剛放白朗進門的那位保安,此刻語氣中充滿惶恐,顯然是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

白朗這才意識到,此刻的場景是自己壓在一個女孩身上,無論怎麽看,都像是一個欲行不軌的壞人,自己慌忙起身。女孩卻依舊躺著那裏繼續哭泣,聲音斷斷續續,好像真的嚇得不輕。

趙進發跑上前來,“姑娘,這位是來查案的白警官,你們之間可能有些誤會……”

“這個人說他是警察,可是警察也不能這麽欺負人啊!”手電筒的光照下,女孩捂住了臉,哭著說,“他又沒穿警服,我怎麽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你穿著一身黑衣服,我看你也不像好人。”白朗故意擺出蠻不講理的口吻,審視著眼前這個女孩。她像是有備而來。

“有時候衣服是標誌,可有時候衣服也會唬人,”女孩繼續哭訴,“總之我是好人,你必須給我道歉。”

保安趙進發看向白朗,“白警官,您還是……”

“行,對不起,”白朗馬上開口,對著女孩深深鞠躬,“我很抱歉,不該憑借你的黑衣服就……”

猛然間,他哽住了話頭。剛剛女孩的那句話此刻就像刺耳的警鈴一般在耳邊瘋狂重複:有時候衣服是標誌,有時候衣服也會唬人!

說得一點兒不錯,今天他被衣服唬了幾回了?那個在群星廣場突然憑空消失的十三仙姑,不就是不聲不響地換上一身普通人的衣服,大大方方從他眼前出去了嗎?當時白朗侃侃而談,對沈天青解釋他們是如何“把看見當成了沒看見”。

那麽放在這件案子的另一個難題上——黃珍或者黃珍的屍體,是如何離開鳳凰城園區,到了紅樹林海灘公園,是不是同樣適用?

方舟說過,鳳凰城小區的側門那裏,沒有拍到住戶走出去,但是卻拍到了夜間巡邏的保安。從監控攝像頭來看,所謂“保安”也隻是看到了保安的統一著裝而已,很可能那就是穿著保安服的黃珍!再想一想還有誰強調過黃珍的衣服——白色無袖上衣?

在這裏衣服不該是標誌,在這裏衣服隻會唬人。

彭磊看向了眼前的保安趙進發。後者似乎全然不覺,還在問白朗,“白警官,您還有什麽事情要調查嗎?別嚇著我們的住戶了。”

“還有很多要調查的,”白朗回答,“你和這位住戶小姐,一起跟我回趟警局吧。”

——

方舟趕回局裏的時候身上帶了點酒氣,畢竟在飯局上還是應酬了沈西來父子兩杯。他接到白朗的電話時心情很激動,沒做什麽解釋起身就走,沈天青似乎滿懷好奇,躍躍欲試地想要跟來。

還是沈西來及時製止了自己的兒子,還善解人意地說,“方組長忙著辦案,我們也不敢耽誤,希望這件案子盡快了結,之後我打算把心心居徹底拆掉。就算虧錢,我們也再不讓這棟所謂的鬼宅傷害到別人了。”

此時方舟看見白朗站在筆錄室門口,忍不住問,“怎麽不進去?”

白朗像是猛然回過神來,“那個保安趙進發被我帶回來了,是他發現了心心居的上一任租客齊承芳的屍體,這次黃珍死亡又輪到他值夜班。我懷疑他故意強調黃珍當天的穿著,就是為了誤導我們。

其實黃珍完全可能打扮成另外的樣子從側門走出小區,從監控錄像的角度來看,我們很容易憑借一些簡單的標誌來判斷身份,從而造成誤導。”

方舟恍然大悟,“你是說,側門監控錄像裏出現的那個保安?”

“不錯,那很有可能就是穿著保安製服的黃珍。”白朗點頭,“注意,黃珍在海灘邊的屍體,是**著上身的。我之前懷疑這是凶手對於女性的一種侮辱。

但現在想起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凶手為了掩蓋黃珍穿了其它衣服的事實。而那件衣服,或許就是指證凶手的關鍵線索!”

“好,就查這個趙進發。”方舟抬手去推筆錄室的門,回身看見白朗仍舊不動,忍不住問,“你分析得頭頭是道,我都聽得串皮了,怎麽你不想親自進來問他嗎?”

白朗似乎有些猶豫,“我還帶了一個人回來查,可她半路上出了點問題,又抽又吐的,還胡言亂語說自己中毒了。怕她出事兒,就先送附屬醫院了。雖然已經跟院方交了底,也安排了同事過去盯著,但我還是想親自去看著。”

“那是個什麽人?”方舟聽出了一些弦外之音,“該不會是你動手把對方給打傷了吧?如果對方要投訴……”

白朗擺了擺手,臉上罕見地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她不可能投訴,她自己身上還有一堆事兒等著撂呢。”

方舟眼睛一瞟,看見白朗的左手手腕上赫然有幾道血紅的抓痕,“你還有其它地方受傷了嗎?對方很難纏?”

“很難纏,”白朗蓋住傷痕,“不排除她就是我們想找的人,十三仙。”

走進醫院大門,事先過來接應的女警陳姐揮手打招呼。白朗趕緊小跑幾步,“人怎麽樣了?”

“送進來就不行了,發瘋似的又吐又叫,說自己中毒了,要完了。沒辦法取證,直接推進急診了,我隻能等在外麵。”陳姐一努嘴,“不過剛剛又有倆人來了,說送來的是他們小區的住戶,他們也要全程陪同。”

白朗心下覺得不好,抬起頭隻覺得眼前一黑,果然陰魂不散的沈天青笑嘻嘻地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不住擦汗的劉咪。

“狼哥,咱們也太有緣了!”沈天青整理著自己的襯衫袖扣,“今晚的飯局你沒來,我就特別惦記你,沒想到三更半夜在醫院見麵了。”

“你們這小區服務倒是挺周到的?”白朗皮笑肉不笑,“這麽快就知道我在你們那裏抓了人,還要來醫院陪同,真是房產界的業內良心啊。”

“鳳凰城是高檔小區,我們對所有住戶都是非常負責的。”劉咪趕緊出麵解釋,“園區的保安必須時刻向我們通報情況,既然白警官是在鳳凰城裏抓了人,那我們就得來看看情況,恐怕還涉及到賠償的問題……”

“賠償?我看你們應該讓她賠我。”白朗抬起手腕,“看見了嗎?她可是一點兒虧也沒吃。”

劉咪立即驚呼起來,“哎呦,您這個疼不疼啊?需不需要上藥?”

白朗搖頭,一指牆上的時鍾,“人進去多長時間了?你們怎麽也不去問問?”

沈天青和劉咪聽了這話,都回身向著護士站走去。白朗抓緊時間問陳姐,“有沒有核對她的信息,有沒有給她拍個照?”

“她進來的時候吐得翻天覆地的,渾身髒得要命,護士馬上就給她清潔了,哪裏來得及……”陳姐麵露尷尬,“這人都抓到了,還留這東西幹嘛?”

“這不是普通人!”白朗有些泄氣,“我真怕她翻臉不認賬,再轉身跑了……”

話音未落,沈天青急忙忙地喊了一聲,“完了狼哥,那姑娘她、她不見了!”

“我靠,又來?”白朗隻感到一陣氣血上湧,幾步衝過去問,“怎麽回事兒?你們急診裏人就能憑空消失?”

護士也感到無奈,急診的科室裏本來就人多事雜。那個女孩吐了一陣子,好不容易清理過了,漸漸穩定下來,躺在床鋪上。檢查各項指標都正常,可她就說自己沒力氣走不了,要求靜躺一會兒恢複。護士就同意了,誰知道一轉眼的工夫,**就空空****,沒人注意到她什麽時候走的。

“不對啊,要離開醫院,肯定會經過我們眼前,不可能沒看見……”陳姐喃喃自語。

“這回我知道了!”沈天青興奮地揮舞著雙手,“不是沒看見,是把看見當成了沒看見!剛才進進出出人裏最多、最不顯眼的就是穿著白大褂的人,很有可能那個女孩就在裏麵偷偷披上一件,然後在我們眼前明晃晃地走了過去……”

居然又被同樣的方式騙了一次!白朗暗暗握緊拳頭,徹底斷定這個女孩就是十三仙。從故弄玄虛的死亡預言,到今天下午裝神弄鬼的送卦,再到晚上鬼鬼祟祟地監視自己……看來她跟整件案子的聯係不是一般的複雜。

“不過,她倒是留下了一張銀行卡,”護士遞過來,“當時我問她有沒有社保卡,她隻把這個從口袋裏摸出來給了我。”

白朗剛要伸手去接,卻被沈天青一把拿了過去,“我看看,哎這是渣打銀行的銀行卡,在香港比較多見吧?難道這姑娘在香港生活過?”

死者黃珍曾經在香港生活過!這是否能夠說明十三仙的確跟黃珍有聯係?難道黃珍就是之前那位“護法”?

白朗一時間感到腦袋嗡嗡作響,似乎整件案子從一開始,他就在被這個所謂的仙姑牽著鼻子走。時而故弄玄虛,時而又給他提醒。這讓他感到胸腔發熱——太氣人了。

“下一步怎麽辦?”警員陳姐問。

“先進急診查一圈,看能不能找到她是怎麽換上衣服離開的。然後還是看監控,看能不能確定她離開醫院後的大致走向。”說到這裏,白朗看了一眼時鍾,歎口氣,“時間也不早了,檢查過急診之後就先回家休息吧,明天再看別的。”

“那我下一步怎麽辦?”沈天青也躍躍欲試,“狼哥,你接下來去哪裏查,帶我一起吧!”

“我想要你們園區內所有住戶的名單,特別是年輕女性住戶,最好盡快提供給我。”白朗看著劉咪,後者連連點頭。

“狼哥!”沈天青叫了一聲。白朗並不理會,徑直向外走去。

“狼哥,你生我氣了嗎?”沈天青緊隨其後,“我爸說我這人總給別人添麻煩,但我真的很想幫你們破這個案子,有什麽能幫忙的,你就盡管吩咐我吧!”

我能信任你嗎?白朗斜眼打量著這個笑容天真的小夥子,一天下來,有他出現,準沒好事兒。何況真相一天不查明,他也一樣是嫌疑人。

“雖然我不如你們有經驗,可我畢竟有一個關鍵的身份,”沈天青還在竭力遊說,“你想,我可是鵬城首富沈西來的兒子,很多事情,我找找關係都能擺平……”

“還真有一件事,”白朗站住腳,“我想讓你幫我找一件東西。”

“什麽?”沈天青立刻雙眼放光。

“一個手串,”白朗深吸一口氣,“黃色的珠子,一共13顆,晶瑩剔透,其中有兩顆上麵刻了字。這是我家裏祖傳的,丟了很麻煩。”

“傳家寶就應該天天隨身攜帶啊!”沈天青說,“你怎麽會搞丟它?”

“我就是因為戴著它!”說到這裏白朗恨得有點牙癢癢,“就在今晚,為了抓住你們那個住戶,跟她打起來的時候,手串不見了。”

——

對保安趙進發的審問一夜無眠。他先是狡辯,說小區側門拍到的身影就是他自己,當時他從正門進去,巡邏了一圈,再從側門出去,之後繞著外麵溜達了一大圈,從正門回來。他能承認自己失職,出去是為了閑逛,但沒別的目的。再問其它,就什麽也不肯說了。

方舟窩在椅子上睡了三個小時,後來被小凱叫醒。小凱說物證組那邊有突破,已經解鎖了黃珍的筆記本電腦,發現了一個隱藏的文件夾,裏麵存了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很可能跟她的死有關;而白朗從醫院拿回來的銀行卡也查出了眉目,開卡人就是黃珍。

卡上有10萬現金,是從一周前開始,分批次,從許多張其它銀行卡陸續轉入的。而這些卡屬於保安趙進發。

“看來根本不是風水作祟,很可能是金錢糾紛。”方舟猛搓了兩把臉,“咱們也別管什麽鬼不鬼宅的,主要從這筆錢還有死者的社會關係查起,免得被別人誤導。”

“可是狼哥他……”小凱欲言又止。

“別管他。”方舟幹脆地說,有一句話他沒說出口:“從一開始硬要往風水鬼怪方麵查的,就是這個白朗,況且他兩次親自去找十三仙,居然兩次都被人家給溜了,這未免太湊巧,誰知道他們是不是一夥的,聯起手來裝神弄鬼?”

正想著,白朗已經走了進來,笑嘻嘻地拎著一袋油條直奔方舟跟前,“組長,來一根?”

方舟搖頭,“你來得正好,後半夜兄弟們都疲了,也該你頂一陣。我讓他們先回去歇半天,你跟我接著查。目前主要兩個方向,一查黃珍的背景跟社會關係,把她電腦裏的東西還有經濟狀況一一落實;二查保安趙進發跟她的交集,我準備申請搜查令,去趙進發住的地方看一看。”

“我也是這麽想的!咱們真是心有靈犀。”白朗一麵嚼著油條一麵說,“不過組長,今天我還有個地方必須要去,就是彭城一路立交橋下的那個小公園。你信我的,肯定有重要線索。”

“這又是什麽鬼?”方舟問。

“你看這個,”白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黃色的紙條,“這是昨天十三仙姑給我們起的卦,仙人指路,起殘鳳卦,亡人回魂,送憑證,有緣者可得。歸路不易,有遺失。

記不記得我給你講過,立交橋那一帶就是彭城著名的風水陣‘仙人指路’。橋下的小公園裏經常有人擺攤算命,搞祭祀活動。據說那裏風水獨特,彭城的所有亡魂,都會在那裏駐足。所以我猜十三仙姑說的亡者回魂,八成會發生在這裏……”

“你怎麽還在想著風水這些東西?”方舟站起身,“剛才我說的那些如果查清楚了,晚上的時間你自己安排。如果沒查清楚,你就別去見什麽亡魂!”

白朗一愣,似乎沒想到方舟有這麽大反應。

小凱連忙在一邊打圓場,“如果實在忙不過來,我來幫忙……”

“你也該休息了,”方舟轉過臉,“昨天晚上你們根本沒睡,倒是白朗,從醫院拿回銀行卡之後就自己回家了,既然他加入了我們組,大家又叫他一聲狼哥,他就得做個表率,不能任著性子來。”

“你放心吧組長,”白朗跳起身來一臉正經,“我保證完成任務!”話音剛落,他自己倒是發出了一連串的笑聲,“哈哈哈對不住,我實在不適合說這種話,太虛假了!”

方舟沉沉地呼出一口氣,他覺得從案發開始不過剛剛一天,可自己竟好像已經忍耐了這家夥好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