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手(二)
報案的夫婦姓劉,女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男人麵白如紙,像是會隨時暈厥,一見方舟就彈簧一樣地跳起來,哆嗦著嘴唇,“警察同誌,這葬禮都置備好了,太平間裏的孩子卻不見了,讓我們夫妻倆的臉麵往哪兒擱?”
白朗忍不住給方舟遞話,“本來以為他們是愛子心切,沒想到是為了自己的麵子?”
方舟沒言語,示意男人先坐下,自己翻筆錄資料。他們的孩子名叫劉睿,今年9歲,從小成績優異,跳級在布盧沙雙語小學讀到了五年級,半個月前剛剛獲得全市數學競賽二等獎。沒想到卻自己寫好遺書,在自家陽台跳樓了,此前警方已經介入,確認自殺無疑點。
“我不知道到底怎麽做才能讓爸爸媽媽滿意,明明已經很努力了,可還是不行。我對自己太失望了,我要跟這一切說再見。”白朗在一旁輕聲念出劉睿的遺書。
劉父迅速反應,“我先聲明啊,我們這次報案不是要查孩子死因的,是要把屍體找回來!你們再看之前的材料也沒用,應該趕快跟醫院問責!看監控也找不到任何線索!”
方舟說,“嗯,二位應該明白,我們查案……”
“你們該不會要像網上那些鍵盤俠網友們一樣,把孩子的死都推到我們頭上吧?”男人義憤填膺,“他們說是我們逼死了孩子,甚至有人還詛咒我們該死?明明是我們失去了孩子,我們才是受害者,怎麽反過來我們還要挨罵?”
“我話還沒說完!”方舟有些不快,抬高了音量,“查案都有個過程,必須了解之前的情況。實話告訴你們,上個月也發生了一起類似的案件,同樣是小孩的屍體被盜,但幾天後又被送回了殯儀館。這件事你們知道嗎?”
男人被方舟的氣勢壓倒,搖了搖頭沒吭聲。女人邊哭邊說,“我看過新聞,可別人家的孩子跟我兒子情況可不一樣。我兒子劉睿是數學神童,不可能跟普通孩子相提並論。那天我在醫院開死亡證明的時候,還有個人過來問我,要不要給我兒子做個法事,在地母大神麵前遞個名帖,讓他到了下麵,也能做個神仙童子……”
白朗眼皮一跳,衝口就問,“跟你說這些的人是誰?你在哪裏遇見的?”
女人頓住想了想,“就在醫院門口,是個老頭,灰白的頭發,穿著馬甲大褂,看起來有點像算命先生……”
“我是不信那一套歪門邪道的!”男人插進話來,“當時我就回絕了他,他還不死心,竟然還問孩子的葬禮什麽時候舉行,說要幫我們算個好時辰。現在想想,孩子的屍體丟了,會不會跟他有關係?”
白朗心下暗暗點頭,直覺告訴他,這件案子恐怕很複雜。
在過去,彭城裏“用屍體做法”專門是個行當,養活的是一批會從死人身上做文章的風水先生。麵對活人,他們聲稱可以通過收集屍體上的“氣”,來改變活人的運勢,損有餘以奉不足;麵對死者家屬,他們則聲稱可以替死者在“地府”裏的某位神仙麵前“遞個名帖”,確保亡魂可以在“地府”過上好日子。
這樣一來,相當於對死者、對活人都可以收錢,所謂辦的是一套工夫,拿的卻是兩份薪水。利潤大,來錢快。
但畢竟死者為大,亂用屍體始終是不義之舉。再加上彭城的生意人較多,對屍體想來比較忌諱,所以這行一直見不得光,吃這碗飯的“活兒”也被稱為“髒活兒”。
這些年來,隨著風水一行的沒落,“偷屍體”更成了天方夜譚。誰會願意這麽幹呢?
難道,又有人要重操舊業?
方舟安排警員帶這對夫妻去做人物畫像,自己給上個月接警的鄧隊打了個電話。對方當時負責第一起兒童屍體盜竊案,調查周期一共兩天,因為還不到48小時,“孩子就被全須全尾地送回來了,還直接送到殯儀館”。
跟劉母所說的恰恰不同,那個孩子徐昊也不是個“普通的孩子”,還跟劉睿就讀於同一所小學——他是布盧沙雙語小學足球隊的隊長,去年還被評為彭城市“十佳運動少年”。死因是車禍,交通部門已經裁定意外無疑點。
短期之內,一所小學裏接連出了兩條人命,網上也隨之出現了一些恐怖的流言,說那所小學的風水不好,“地下壓住了鬼母”,現在鬼母要出來殺死小孩獻祭了。
徐家父母在報警時也提到過曾經遇見一個老頭,莫名其妙地一直在試圖打聽孩子葬禮的時間和地點。雖然奇怪,但考慮到屍體已經回來了,徐家並不願意再提此事,也拒絕露麵協助調查。問得多了,對方也有點急,說自家是做生意的,張口閉口談屍體實在有點晦氣。鄧隊感歎說彭城有些生意人,別看現成天把互聯網、新科技掛在嘴邊,但內心還是改不了迷信的傳統啊。
方舟扣下電話,點了根煙,招呼白朗過來。
“你給我透個底,偷屍體這種邪門兒的事兒,是不是還跟風水有關?”方舟問。
白朗也不想瞞,“有可能。劉睿和徐昊都是布盧沙小學的學生,這所小學就在盤古南苑小區裏。這地方曾經被風水先生算過,說地下暗藏‘地母大神’,當年還特意以此為據,做了一尊雕像。其實不是‘地母’,應該叫‘鬼母’,是傳說中的一個人物。
據說能產天、地、鬼。一產十鬼,朝產之,暮食之。就是生下來鬼,又要把鬼吃掉。‘鬼母’不吉利,所以要給她做塑像,聚集人們的敬意,以此達到風水的和諧,更極端一點的方式還要對鬼母獻祭。具體的獻祭方式倒是有很多種,目前來看,也許兒童的屍體就是祭品之一。”
方舟點頭,“你很懂嘛,我發現,你對風水的事情特別了解。就好像一個職業風水師一樣。”
白朗遲緩地笑了笑,“如果我真有那麽專業,那我早該發財了吧?”
“有道理。”方舟吐出一口煙,“那個十三仙,你最近跟她聯係過沒有?”
白朗心裏“咯噔”一聲,“你懷疑這是她鬧出來的?我看倒是不見得吧。之前她賺錢的套路,無非就是算個卦,在網上給人看看相,方便穩定,始終沒砸了招牌,犯不上現在又搞出這副冒險的把戲。”
方舟擺手,“我是想你或許可以從她那裏探探消息。說到風水方麵的專業,恐怕她還是比你專業一些。你不妨找找她,問問她,最近彭城的風水圈子裏有沒有什麽風吹草動?江湖騙術都有哪些更新?她身處其中,總該知道一些。”
一句話提醒了白朗,的確應該查。不過不見得是從十三仙那裏——不錯,上次西京八街陳偉民的案子,她的確給警方提供了一些關鍵線索,但白朗仍舊無法徹底信任她。與其說是被“卷入”這一係列案件之中,她更像是自己找上門來。在沒徹底搞清楚她的動機之前,白朗必須對她持保留意見。
算來算去,還是六哥靠譜。一個電話打過去,很快就給白朗指了條明路:最近江湖上的確有風聲,有位“神人”來了彭城,自稱是地母大神的傳人,要為彭城的孩子帶來光明前途,給孩子家長進行心靈洗禮。不僅能保考試金榜題名,還能保學位、保進名校。
“還有能保佑這方麵的神?”白朗又好氣又好笑。
六哥回答:你還別小看了,這位“神人”的出現,那也算得上是應運而生。想想現在是什麽時節?時值入學季!孩子的學位、教育資源,是時下賺錢的大熱門。市場調節之下,一個商機的出現,會引發各行各業的聯動,就連風水八卦,星座命理,自然而然也要在這方麵發力。你以為學位不重要?現在家長去求菩薩保佑,都恨不得乞求讓自家孩子拿到學位呢。
“彭城的教育資源這麽匱乏嗎?”白朗笑問,
六哥發出鴨子一樣的嘎嘎笑聲,“這些年彭城發展快,全國人民有目共睹,可總是有人說,彭城是文化沙漠嘛。確實文化教育方麵稍微差一些,學校建設也不夠,你看現在學區房的房價,恨不得是一天翻個番。”
“所以說到底,來彭城的是一位跟教育有關的神仙?”白朗忍住笑意,“難道是孔子?”
六哥不置可否,“聽好了,這位自稱地母傳人的,人稱柳老師。自稱最能體察天下父母心,可以幫父母實現望子成龍的期待!還會當麵傳授教育方法,親筆手繪保佑學業有成的護身符。”
白朗放聲大笑起來,直到看見六哥發過來的符紙圖片,笑容逐漸凝固。
暗黃的絹紙上,龍飛鳳舞地勾畫出一個符號。這團旁人看來毫無章法的圖案,在白朗眼中卻分外熟悉。仿佛一瞬間重回遙遠的童年時代,耳邊響起父親的聲音:你看這個畫法,如同蛇一樣蜿蜒,如同蟒一樣盤踞,乍一看像是兩股麻繩扭結在一起,實際上卻暗藏兩條蟒蛇,這就是家族的力量。
十年前,彭城裏最發達的風水先生協會“喜福會”,內有“胡黃白柳”四大門。這種字符的畫法,正是來自柳門。白朗記得父親曾經說過,柳家專司“祈願家宅安寧”,保佑子女成龍成鳳,飛黃騰達。
“你剛才說,這位老師姓什麽來著?”白朗又問了一遍,生怕自己聽錯。
果然六哥回答,“姓柳。”
這個柳老師,是否就是柳門的後人?白朗心亂如麻:當年喜福會出事後,柳家是最先離開彭城的。如今卻突然現身,難免讓人感到不安。
想到這裏,白朗匆匆跟六哥道了個謝,剛想掛電話,隻聽六哥說,“小狼,你上次提到過,你在找一串手鏈。盡管你現在手上戴了一串,但畢竟不是你的?”
“怎麽,有消息?”白朗連忙問。
“也不算,隻是柳老師,傳聞她會給她的信徒們送上一條手繩,上麵穿一顆黃色的珠子。跟你手上那串珠子的質地,倒是有點相像。”六哥沉吟,“她的信徒不少,這珠子恐怕已經發出去不少了。你別嫌我多事,我就問一句,你找的這到底是傳家寶,還是別的什麽東西?難道這東西並不貴重,甚至可以量產?”
白朗啞然失笑。這手串的確是四大門共有的傳家寶,原本取材於一種鳳膽石。國內不多見,但價格也不昂貴,要想複製量產倒是容易。
隻是手串的特殊之處,不在於珠子,而是在於串珠上會以特殊工藝刻上家族傳人的名字,以此跟贗品做以區分。好比白朗自己那串,一顆珠子上刻的是他父親的名字“衣”,一顆刻著他的“朗”。而沈天青幫他從黑市“買”來的這串,一個字是“雨”,一個字是“珍”,顯然來自於另一門。
可惜父親跟柳門一向沒有太多來往,白朗對柳家人的名字一概不知。現在六哥問起,他也不好把刻字等等的一係列門道都說出去,隻能隨口回答,“不好說,柳老師發出去的,也許是個高仿也說不定。”
“好吧,”六哥說,“別怨我沒提醒你,這個柳老師來頭不小,也是背後有人要推她一把。你可知道現在哪位人物有意掌控彭城的教育界?看看最近的新聞吧,那個提出要興建學校、開設教育基金會的富豪,林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