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手(一)
白朗察覺得到,有個男人一直在看他。
這種感覺打從大會一開始就持續到現在。視線來源於對麵坐席的第二排。那一片坐著鑒定中心的技術人員。不知道是不是事先商量好了,都穿著一水兒的白襯衫,分都分不出來。
白朗覺得被盯得發毛,抬眼看看大會正進行到無聊的表決心環節——重案組組長方舟起立講話,自己稍微放鬆了一點,歪過頭問旁邊的小凱,“哎,對麵那些技術人員,有跟咱們熟悉的嗎?”
小凱不理,隻見方舟筆挺地站著,舉麥克的姿勢有點拘謹,“我謹代表所有組員,感謝局領導的信任……”
“現在要聯合辦案,如果技術人員不是信得過的,恐怕有困難啊?”白朗堅持不懈。
“可惜你最信得過的法醫已經被抓了!”小凱沒好氣地瞥過來一眼,“狼哥,剛剛領導都點名批評你了,你怎麽還在這兒對著別人指手畫腳?”
白朗一笑,沒再吭聲。那個視線還在觀察他,相當銳利,毫不遮掩。隨著白朗跟小凱說話的動作,視線的主人也隨之移動,現在白朗確定了,是那群白襯衫裏的右數第三個。
“兩周前,我們從西京八街的公寓樓地下挖出一顆頭顱,目前已經證實跟此前在心心居地下挖出來的心髒同屬一人。關於這名死者的身份,最大的懷疑對象,是十年前報案失蹤的少女沈思月。這裏麵有一點很關鍵,就是在心髒剛挖出來時,我們已經提請技術人員第一時間進行了配型檢驗,但在庫裏沒能搜索到相關數據。幸好本組白朗私下拿到了沾有沈天青唾液的吸管,提取DNA後,鑒定確認與案中的不明死者有親屬關係。”
白朗說到這裏,略微頓了頓,“我本人非常讚成組織上對白朗的批評。他私下采證、私下聯絡鑒定中心幫忙鑒定,的確不太妥當。但也正因為他的敏銳,才讓我們沒有錯過這條關鍵信息。
“我想要強調的是,當年沈氏集團的總裁沈西來親自來警局報案,說女兒沈思月失蹤,還主動提供了帶有女兒頭發的梳子供我們采證。可以說,那時我們就將梳子上提取到的DNA錄入資料庫,理所應當地當成了沈思月本人。
“現在看來其實疑點重重。如果沈西來提供的根本不是沈思月的頭發,也就意味著他可能是有意隱瞞沈思月已死的事實!上周,我們已經在征得沈天青的同意後,對他進行二次采證,結果毫無疑問,他與死者的確是兄弟姐妹關係。
“現在我們首要的任務,就是對沈西來進行采證。鑒於對方的背景雄厚,死者又是被分屍掩埋的惡劣情況,所以我才提出了成立專案組的建議,接下來有必要細化方案,分步驟進行……”
丁局咳嗽了兩聲,“方舟的意見我讚成。白朗的做法不值得提倡,但得到的成果是毋庸置疑的。來,白朗,今天專案組正式成立,你要不要談談你的看法?”
白朗正垂著頭,聽到這裏隻得站起身。口袋裏的手機“嗡嗡”振動了兩聲,有點打斷他思路。他想了想,說,“我的猜測有兩種,一是死者就是沈思月,而沈西來就是造成沈思月死亡的關鍵人物,所以他虛張聲勢,給我們提供假冒的DNA;
“二是死者並不是沈思月,畢竟目前隻能證明,這個不明死者跟沈天青有親緣關係,不能排除沈西來還有其他子女,又或者他們兩個跟沈西來都沒有血緣關係。但不管是哪種情況都很複雜。”
丁局“嗯”了一聲,似乎對白朗的回答還算滿意。白朗稍微定了定神,話鋒一轉,“這也意味著在接下來的調查中,需要我們所有人相互信任,通力合作。我看鑒定中心的這些同事裏有不少新麵孔……”
“看來白警官是對我們的水平有點不放心啊?”鑒定中心主任李大昕打了個哈哈,“成,那就趁這個機會,安排我們的幾位新同事自我介紹一下。畢竟我們對這起案子也是高度重視的。”
白朗坐下,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隻見那群白襯衫逐一起立自我介紹,都是簡短地一兩句。終於到了那個人——右數第三個,奇怪視線的主人。白朗不免有些緊張,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一個年輕男人站了起來,白襯衫似乎小了一碼,在他高大的身軀上皺成一團。他扶了扶眼鏡,聲音很溫和,但有些悶,“我叫夏天恩,上個月剛從美國回來,主修遺傳病學,實務方麵,主攻基因鑒定……”
整個人帶來一種撲麵而來的熟悉感,令白朗躲閃不及,感到胸口一陣刺痛。半天才倏然想起,那件白襯衫似乎是陳偉民之前隨手放在法醫辦公室裏的。也許被這小子無意中拿起來穿上了,殊不知會讓別人睹物思人。
終於散會了,白朗拎起外套,悶頭往外走。打開手機,才看見剛才的聲音提示來自於葉雲飛,他發來一條微信,問有沒有空一起出來喝酒?消息末尾還不忘注上一個露齒笑的表情。白朗正想回複,忽然感到身後腳步聲逼近,熟悉的注視感如芒在背。他決定不再假裝無視,幹脆站住腳,回過頭去。
果然跟在身後的是那個年輕“海歸”——夏天恩。
“什麽事?”白朗直截了當地問。
“狼哥你好,”夏友好地笑了笑,口吻禮貌得像是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不知道肯不肯賞臉一起吃頓午飯?”
“有這個必要嗎?”白朗幹笑兩聲,“你找我,公事私事啊?”
“準確來說,不是我找你,是偉民哥讓我找你。”夏說,“上個月,準確說是他出事之前,他跟我說,希望我回來之後,能夠幫你……”
“不用了。”一聽見陳偉民的名字,白朗頓覺呼吸不暢,想轉身就走。
夏跟上來,“我跟偉民哥是同門師兄弟,當年他放棄了去國外深造的機會,但這幾年我們一直有聯係。他私下跟我說,你所麵對的對手強大而可怕,準確來說,你非常需要一個幫手。而他恐怕不能幫你到底了……”
“幹嘛搞得像托孤一樣?”白朗壓下喉頭的酸楚,故意刻薄地模仿他的口吻,“準確來說,謝謝你,但真的不需要。他還跟你說了別的什麽?你全忘了吧!”
“他還問了我一些關於虹膜異色症的研究,沒等我把資料發給他,他就出事了!”夏的聲音有些激動,“起碼要讓我知道,偉民哥他那時候怎麽會突然要查這種東西?”
“虹膜……異色?”白朗困惑。
“就是人的兩隻眼睛顏色不一樣,像是有些貓的眼睛。”夏加快了語速,“這種病症分為先天和後天兩種成因。後天多發於外傷,如果是先天,很可能跟遺傳基因有關。”
白朗想了一圈,仍舊不明所以,“可是我們身邊沒有出現過兩隻眼睛顏色不同的人啊,會不會這隻是偉民自己的興趣,跟案情無關?”
“不會,偉民哥親口說,他發現有一個女孩有這種特點。而他似乎想要憑借這一點查出那個女孩的背景。”夏打開手機,“他發給我一篇新聞,是彭城市一個富豪的個人訪談。這個富豪就是典型的虹膜異色症。”
白朗注視著屏幕上的照片,那是一張並不算陌生的臉孔,旁邊用黑體字注明:彭城市珍愛天使基金會會長、林氏集團總裁,林春山。
細細看去,果然他的左眼是淺褐色,右眼則呈現出明顯的深棕色。
“陳偉民的意思是,案件裏牽扯到的某個女孩,有可能是林春山的女兒?”白朗心裏暗想,怎麽今天全攤上這些親屬關係的爛事兒?
“這個林春山,跟你們專案組要查的分屍案有關係嗎?”夏問。
目前看來是沒有。陳偉民想,一直以來,他們要查的是沈西來——彭城頭號富豪;林春山代表的是彭城另一大財團,十年前他本來有望跟沈家一爭高下,但後來還是輸了。卡在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冒出來,難道沈西來精心布下的風水局裏,林家也是關鍵角色?
“或者如果你不介意,我自己先從這個林春山查起……”夏主動提議。
“狼哥!”不遠處方舟喊了一聲,打斷白朗的思考,“來會議室,有新案子。”
“你隨便吧。”白朗撇下夏天恩,往前走兩步,抬高聲音,“什麽意思?我們專案組不是隻負責查沈思月的事兒了嗎?”
“別想得美了。這麵沒什麽推進之前,有新案子還是要接。”方舟深吸一口氣,“嚴肅點兒,又有一具兒童屍體被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