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手(引子)

“傳說盤古是一個力大無窮的巨人,他用身體撐開了天與地,死後肢體分解,化為世間萬物。犧牲自己,創造世界,這不隻是神才會做的事,所有母親也會。”

眼前這段文字以加粗的黑體規整地印在宣傳冊扉頁上,背景是一個半圓形的小區拱門,幾個金裝大字依次排開:盤古南苑歡迎您。右側頁上畫著附近所有名校的分布圖,從幼兒園一直排布到初中,密密麻麻,一個紅點就好像一枚勳章,要像世界宣告,這片小區的確擁有彭城市最好的學區房。

“真沒有比現在更合適的時候了!”男性中介清了清嗓子,“您二位的兒子眼看著就要上小學,彭城最有名的布盧沙雙語小學還有空餘學位。現在一咬牙把房子買了,作為我們盤古南苑的住戶,入學有優先資格!”

我揉揉眼睛,聽見丈夫在一旁問,“可我們剛剛搬進去,符合優先入學的資格嗎?我看網上說,如果沒有住滿幾年,學位還是不能保證……”

中介又開始慷慨激昂地介紹,大意是說盤古南苑跟其它小區不同,跟布盧沙小學早已達成協議,為業主爭取到了許多優惠政策。隻要買了房,學位就到手。

“我倒是沒什麽意見,為了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砸鍋賣鐵也值得……”丈夫轉過臉來,視線投在我身上,“你看呢?”

聽到“孩子”兩個字,我皮膚一陣發緊,下意識地用手去摳桌角上的泡沫。中介幹笑了兩聲,“陸太還有什麽意見?隻要我能幫上忙的,我一定……”

我衝口而出,“我搞不懂,你們這宣傳冊上寫的,盤古跟母親有什麽關係?”

“陸太不是本地人吧?”中介壓低了聲音,“老話講,風水彭城,每一處房產建設,多少都跟風水有點關係。這地方為什麽叫盤古南苑?因為這就是彭城發展起來的最源頭,有開天辟地的意思。但在十年前,樓盤動工的時候,有風水先生算了一卦,說這裏暗藏地母大神,母性光輝閃耀。二位想想,盤古為人類犧牲了自己,母親為孩子犧牲了自己,是不是異曲同工?陸太你來我們這小區裏看一看就懂了。這裏住著的所有母親,沒有不為了孩子付出一切的!千辛萬苦買下這裏的房子,為的就是讓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

“還有布盧沙,那個學校的名字,”我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那是印度神話裏的一位神,傳說他被肢解獻祭,心髒產生了月亮,雙眼產生了太陽,呼吸產生了風。難道在你們眼中,母親為孩子的奉獻,就是要徹底犧牲自己嗎?”

丈夫猛拉了我一把,“你又犯病了是不是?在這裏對著人家胡言亂語,早知道根本就不該帶你來!”

中介哈哈大笑起來,“陸太說得一點也沒錯。布盧沙的辦學理念就是想要表達,這所學校願意傾盡所有,為學生創造最美好的世界。盤古、布盧沙、地母大神,齊聚在我們小區,總之一切為了孩子!具體有多搶手,您看這飛漲的價格表就明白了。”

“好,我們買了。”丈夫扯著我的手腕,似乎怕我再說出什麽奇怪的話來,他拉得很用力。

“陸太,別猶豫了,我相信你也跟所有母親一樣,願意為孩子付出全部吧?”中介看著我說。

如果是普通的孩子,我毫無疑問會鄭重點頭。但現在我隻能默然無語。

因為我6歲的兒子,他是一個惡魔。

曾經我懷的是一對龍鳳胎,所有人都羨慕我有莫大的福分。然而在第27周的產檢時,醫生告知我,我患上了雙胎輸血綜合征。我的兩個孩子,共用一個胎盤。然而血液卻不成比例地從一個孩子,向著另一個孩子傳遞。簡單來說,就好像一個在吸另一個的血!

盡管我努力配合了一切治療,但一切還是徒勞的。剖腹產後,醫生抱出了一個健康的男嬰,那就是我的兒子陸伊方。然而我的女兒,隻剩下幹癟的軀體和一隻還算完整的嬰兒的手。除了那隻小手,她幾乎被伊方“吸”幹了!

那時起,我懷抱著拚命喝奶的伊方,就從心底裏感到恨意。他越是結實、越是麵色紅潤,我就感到越是厭煩!他的生建立在女兒的死之上,我無法麵對這個孩子!他就是一個魔鬼!

恍惚中,我跟隨著丈夫起身,走出房產中心。此時我才注意到,外麵的庭院中央,豎立著一個意義不明的雕像:乍一看似乎是個**肥臀的長發女人,頂天立地地站在那裏。但仔細看去,就會發現在女性的軀體上,爬滿了大大小小的孩童!她的兩隻手做出懷抱的姿態,攬住了幾個孩童的頭,但還有其他的孩子攀爬在她的腿上、腰上、脖頸上,拚命湧向她的**,還有的幹脆咬住了她的皮肉!

我看在眼裏,隻感到周身一陣惡寒。隻聽身後跟出來房產中介笑說,“這位就是供奉的地母大神了,據說也是盤古南苑最重要的風水陣。最近我們這裏來了一位柳老師,對地母跟風水的傳說很了解,而且專門開課疏導家長的心理壓力。如果陸太你對地母大神感興趣,也可以去聽聽柳老師的課。你看,雕像的右側麵那棟樓,就是活動中心。等你住進來,就在那裏上課,很方便的。”

還不等我反應,丈夫已經幫我接過了一張宣傳卡片,硬塞進我手裏。

“剛剛去幼兒園接他,他一直問媽媽呢,媽媽在哪裏?”婆婆帶著笑臉迎我們進門,“看伊方這個小大人兒,也知道惦記你了!”

我輕手輕腳地在桌旁坐下,盡量偏過臉,不讓地麵上那個小小身影進入自己的視線。他正在擺弄一桶積木,嘴裏嘰裏咕嚕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搞不好是什麽詛咒,我忍不住暗想。

“媽——媽!”他還是看見我了,發出奶聲奶氣的叫喊,然後抱起積木塊向著我跑來。我別過頭,小心地用餘光確認自己的雙手剛好扶住他的肩膀,沒有讓他衝進我懷裏。

“媽媽,你看!”他努力把積木揮舞在我眼前。

我胡亂“嗯”了兩聲。

忽然,一小塊積木在他的搖晃中飛出來,剛好砸在我的眼角。我躲閃不及,加上疼痛,下意識手上用力推了他一把。他軟軟的軀體隨即重重向後倒去,砸在地板上發出“砰”一聲,“哇——”的哭聲隨即爆發。

“這是怎麽了?”婆婆心疼地呼喊,連忙小跑過來,一把抱起了他。我一手揉著臉頰,一手撿起地上的積木,隻聽旁邊丈夫不耐煩地問,“你到底怎麽回事?”

“你現在對孩子是什麽態度?看看你的樣子,還像個媽媽嗎?”丈夫壓低聲音,“今天在房產中介那裏也是,真不知道你當時在想什麽!買房的錢本來也不用你出,你有什麽好猶豫的?”

我起身張望,看見婆婆已經抱著伊方進了臥室,“我還是覺得那個孩子不正常。”

“那個孩子?”丈夫火冒三丈,“我們隻有這一個孩子!你別再跟我說什麽鬼話。我看你應該去上上課,不然真沒得救了!”

一股股酸楚的淚水充滿了眼眶。過去幾年裏,沒有人能理解我內心的痛苦。我獨自坐在客廳,雙手反複揉搓著口袋裏的那張卡片。直到淚水幹去,我把卡片掏出來,看清上麵的字:心靈淨化,家長福音,地母傳人柳老師,讓你在做母親的道路上不再孤獨。

半個月後,我們搬進了盤古南苑小區。兒子入學後,我也正式加入了柳老師的課堂。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問題太嚴重,在起初的幾次課程中,我都沒有感到好轉。聽著柳老師言辭激烈的講解母親與孩子的關係,我反倒感覺害怕。還好我的鄰居很有經驗,她建議我多花些學費,來聽柳老師的小班授課。

就這樣,我終於有機會私下裏對著柳老師,說出自己心底的恐懼:在母胎裏,他就害死了另一個生命!而隨著他慢慢長大,隻有我跟他朝夕相對,也隻有我知道他有多麽恐怖!他會故意把我撞倒在地,在我睡著時用手緊緊堵住我的鼻子,甚至還把洗潔精倒進我喝水的杯子裏……每當看見我尖叫,他的臉上就會露出怪異的笑容。

“嘻——”他總是隻笑一聲,從來不會像其他孩子那樣沒心沒肺地呼喊。恰恰相反,我時常能夠感到他在偷偷觀察我,用那雙幼小卻敏銳的眼睛,仿佛在謀劃什麽秘密。

柳老師帶著滿懷的慈悲擁抱了我,她證實了我的猜想——龍鳳胎中,那個活下來的孩子陸伊方,非常有可能就是惡魔之軀!她送給我一條手繩,讓我戴在兒子手上,以此壓製他的魔性。她還答應我,會在適當的時機,幫我找回死去女兒的靈魂,讓她親自跟兒子身上的邪魔鬥爭!

帶著忐忑又興奮的心情,我回到了家中。兒子還對一切渾然不覺,聽話地戴上了手繩,還對著我不住地做鬼臉,我卻完全笑不出來。

當時家裏的浴室剛剛安裝了全新的三折鏡,在三麵收納櫃的櫃門上貼著鏡麵,最中間的是最正麵的鏡子。左右兩邊則稍稍側過。人在鏡前,往往會看到左中右三個方向的自己。

那天晚上我正在房間裏整理衣服,伊方忽然跑進門來,一本正經地看著我說,“有人來了。”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瘋話嚇了一跳,連忙問,“誰來了?在哪兒?”

“在鏡子裏。”他回答,口吻異常冷靜。

“鏡子裏的小孩就是你自己。”我試圖對他解釋。

“不,”他擺手,“有兩個是我,一個不是我。我動,他不動,他還笑。”

我心裏“咯噔”一聲,隨即衝進洗手間,就站在偌大的洗手台前,逼迫自己鼓足勇氣抬起頭看向鏡子裏——最中間的鏡麵上,清晰地映出了我驚恐而蒼白的臉。與此同時,左側的鏡子裏我的身影也隨之出現。但是右邊,卻給人莫名的陰森感。我小心地、一點點地向右邊轉過頭去,視野裏赫然出現一片血紅!

我嚇得失聲尖叫起來。家人都知道,我有暈血的毛病,當時事發突然,我更是幾乎暈厥。好在丈夫聽見聲響急忙跑了過來,一把扶住了我。我顫抖著手指向那第三麵鏡子,丈夫伸手一抹,紅色被一大片地暈染開,仿佛一層血霧。

“這好像是彩筆的顏料啊……”丈夫小聲嘀咕。

我緊閉著雙眼不想去看,卻感到耳邊一熱,是伊方趴過來,他說,“是油畫棒,我畫畫的油畫棒。”

“你塗上去嚇唬媽媽的?壞小子!”丈夫笑著說。

我胸口一緊,隻聽伊方口中發出那種熟悉的笑聲,“嘻——”,緊接著他在我耳邊吹氣一樣地說,“但還是有人來了,媽媽你看見了,對吧?”

“到底是誰來了?”我顫抖著問。

“一個女孩。”伊方說。

“那可能就是我的女兒啊!”——這句話險些脫口而出,好在被我拚命忍住。畢竟丈夫是不可能理解我的。我懊悔自己當時為什麽沒有膽子大一點,

但從此我開始變得疑神疑鬼。但凡房間裏有一點響動,我都會屏息凝神,四處張望。伊方似乎也察覺了我的不正常,有好幾次,我看見他跟丈夫在一起竊竊私語,一旦我出現,兩個人就同時噤聲。有時我甚至發現伊方在一麵畫畫,一麵自言自語。我問他在說什麽時,他竟然神秘兮兮地豎起一根食指,“噓!我在跟小妹妹說話呢。”

謝天謝地!當天剛好有柳老師的課程,我立刻向柳老師報告這一切奇異的現象。柳老師諱莫如深地遞給我一張符紙,告訴我,也許時機就快到了。

晚上我哄伊方睡覺,他眼神空洞地盯著天花板,忽然開口,用極細極尖的嗓音叫了我一聲,“媽媽!”

“怎麽了,伊方?”我問。

“我不是伊方,”他怔怔地說,忽然眼珠一轉,斜眼看向我,“我是你的女兒啊。”

那一瞬間,我透體生涼。眼前這小小的身軀,陡然發出一連串可怕的笑聲,在空空的房間裏不斷回響。

我跌跌撞撞地衝進臥室,撲向丈夫,激動地大哭起來。此時此刻我能確定,我們失去的女兒此刻回來了!

丈夫慌亂地安慰著我,伊方竟然跟了進來。此刻他又恢複了正常,奶聲奶氣地對我說,“媽媽你為什麽哭了?給你看我的畫!”

圖畫本上,畫著他看見的“小妹妹”:身穿紅色的裙子,瘦瘦小小,令人觸目驚心的是,一隻衣袖之下空空****——她隻有一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