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人(十六)
他站在人群之中,被幾個熟客包圍,顯而易見,他在這裏很受歡迎,就如同在工作場合的陳偉民一樣。白朗吩咐沈天青別動,自己向他走去,“早就聽說你是八街的英雄,除暴安良,見義勇為。”
X-man的聲音模糊而低沉,“我也聽說過你。”
“聽誰說?”白朗上前一步,“聽你哥哥?”
X-man沒回答。
白朗打開手機,把今天上午醫院的監控錄像截圖直接放出來,“你私自把秦桑送到醫院,你哥哥同意了嗎?”
還是沒回答。
白朗滑動手機,顯示下一張照片,是秦桑躺在病**,雙目緊閉。十幾天的囚禁生活還是令她麵如白紙,十分憔悴,“如果我沒猜錯,這是你第二次救她。2012年,你把她從一個強奸犯手中救下來,沒想到幾年過後,又發現她在被另一個男人傷害。而這個男人,就是你哥哥。”
X-man下意識地向退了兩步。
白朗一邊迅速地環顧四周,一邊麻利地伸出手,從口袋裏摸出了槍,抵在了X-man的大腿上,“你告訴了你哥哥,今晚要跟我見麵?”
X-man遲疑了一下,點頭。
白朗持槍的手由大腿移動到腰,一把手鉗住他的一隻手腕,“真巧,我也跟他約好了在休息室見。他手上有我要找的人,我手上有你,打平了,走吧。”
他把手一推,X-man就聽話地順勢轉身,兩人一前一後,看似“親密無間”地向著地下二層走去。徑直走到盡頭的休息室,出乎意料,門竟然虛掩著。
有人在裏麵?白朗正自疑惑,隻見X-man忽然抬起一腳,狠狠踢開了房門。還不及白朗反應,隻感到背後狠狠一擊,自己一個踉蹌,猛地向前撲去。
X-man早已靈巧地躲閃開來。白朗撲倒在地,手一滑,槍整個脫把,滑出去好遠,被X-man一把撿起。白朗情急,還沒起身,又被別人猛踢了一腳,讓他再度滑倒!
轉頭的瞬間,一個人影舉著棒球棍赫然出現在眼前——T恤,牛仔褲,厚厚的口罩遮住了半張臉,這才是監控裏拍到的人,這才是陳偉賢!
“那你是?”白朗驚異地看向旁邊的“蜘蛛俠”,他正居高臨下地一隻手用槍指著自己,另一隻手利落地摘掉了頭罩。
是陳偉民。
“白朗,你遲到幾分鍾,就夠我安排很多事了。”陳偉民說,“關鍵時刻,兄弟還是一條心。”
他臉上的笑容讓白朗一陣心酸,“偉民,跟我回警局,很多事情還是可以挽回的。除非……你想殺了我。”
“我本來不想殺任何人,隻要他們聽我的安排。”陳偉民神情痛苦,“我一輩子都在幫人,我什麽時候害過人?”
“你害了那些女孩!”白朗飛快地反擊,“你給她們洗腦,讓她們變成你發泄情感的工具,甚至還囚禁她們,你已經是罪人了!”
陳偉民冷笑,“那是她們自願的!等秦桑醒過來,你們去問她,是不是為了我,什麽事都可以做?把我跟她們聯係在一起的,是愛啊。要不是這小子,非要英雄救美……”
陳偉賢沉默地站著,猶如雕塑。
“他要救秦桑,跟你殺死程角有什麽關係?”白朗鎮定下來,“是不是因為他不同意你再來這裏?讓你失去了一個可以享樂的地方?”
“你閉嘴!”陳偉民的情緒已經失控,“我是為了那些燒傷的人啊!為了像我弟弟一樣的人,給他們找到一片生存的空間。可是他根本不能理解,他算計我、嘲笑我妄想當救世主。可是這個世界上,缺少的不恰恰就是救世主嗎?”
他一麵說,一麵把槍口對準了白朗的胸口。陳偉賢在一旁驚叫,“哥,你別再殺人了!從程角開始,一切就是個錯誤!”
“你乖了!”陳偉民溫柔地笑著,眼睛仍舊盯著白朗,話卻是對著弟弟在說,“那個程角,抓住了我們的把柄,這樣的人不死,我們以後也難活。至於我的好搭檔白朗,你居然還想偷偷跟他見麵,你問問他,他願意放走我們嗎?”
白朗身上開始瑟縮,“你先告訴我,你抓到的人,現在在哪裏?”
陳偉民冷笑,“我差點忘了,你最忌諱的,就是線人因你而死。”
也許是因為情緒太過緊繃,白朗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他仿佛感受到,在這間不大的屋子裏,還有第四個人的氣息。那個氣息跟他們不同,似乎在更高一些地方?
白朗的心跳越來越快,他想要抬頭往牆上看,但是他不敢。
陳偉民的槍口湊得更近了,他的手也在發抖。就在白朗懷疑他下一刻就要開槍的同時,一道利落的黑影從天而降,穩當、又準確地,狠砸在陳偉民身上,將他一下子砸倒在地。
白朗瞄準空隙,迅速爬起來,一個飛撲,向前控製住了陳偉賢,再回頭確認:不錯,那個騎在陳偉民身上的,正是一身素黑的十三仙。
“你就不能早點下來搭把手嗎?”白朗怒吼,“虧我還在擔心,你會不會出事了!”
十三仙不吭聲,她試圖把槍從陳偉民手裏奪過來。然而陳偉民死命握住,就是不肯鬆手。
“哥!都是我害了你,要不是當初那個強奸犯!”陳偉賢嘶吼出這一句。
“可是爆炸發生的那一刻,我沒能跟你一起分擔啊。”陳偉民大喊,“我一直後悔,直到現在!”
忽然,一陣急促的警鈴聲大作!白朗聽得出來,是“假警鈴”。幾乎與此同時,沈天青破門而入,“我找到葉雲飛了,他剛剛被人打暈藏在隔壁……”
話說到半截,就咽了回去。沈天青終於看清眼前的形勢,緊接著他異常勇猛地朝著十三仙衝去,大喊,“仙姑,小心啊!那人有槍!”
白朗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往常看起來膽小怕事的沈天青,似乎是擔心陳偉民傷害到十三仙,試圖自己擋在她前麵。
而十三仙下意識地反手做了一個護住他的動作。
就在此刻,陳偉民脫離了十三仙的控製,他幾乎沒有任何遲疑,抬手把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砰”,他扣下了扳機。
太快了。那一刻白朗呼吸急促,他感覺萬籟俱寂,聽不見陳偉賢的嚎哭,聽不見沈天青的尖叫,就連外麵刺耳的警鈴,此時也完全消失了。
陳偉民直直地倒在地上,血流如注。
為什麽自己沒有及時衝上去呢?為什麽要自作聰明,不帶任何外援呢?為什麽要拿出槍來、還眼睜睜地把這個武器給了他呢?
白朗的腦袋嗡嗡作響,翻來覆去地對自己說:你食言了,你根本沒有保證他們的安全!你害死了他!
方舟帶人來了,因為沈天青報了警。陳偉賢被帶回去問話,陳偉民的屍體被撞進袋子裏收走。警車紅藍燈不住閃爍,周圍看熱鬧的人不住湧上來。
“果然出事了啊?早就說了這裏聚集著很多變態,不安全!”
“對啊,這種烏煙瘴氣的聚會,就應該早點給他們一鍋端!”
也有記者來了,在一旁拍照。閃光燈有些刺眼,好在有人伸手幫他擋了一下。
白朗漸漸回過神來,看見坐在旁邊的葉雲飛。
“聽說你被打暈了,”白朗問,“你沒事吧?之前我做特警的時候,也曾經有線人因為我……”
葉雲飛搖頭,“我沒事,你別哭了。”
白朗下意識地抹了一把臉。
方舟走過來,“你的槍我們要暫時拿去檢查,關於今晚的行動問題,明天我跟你一起向丁局做檢討。”
白朗站起身,“對不起,我以為我可以憑一己之力,把陳偉民兄弟兩個帶回警局。我太自大了。”
“這就是你在特警隊裏幹不下去的原因嗎?”方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他拍了拍白朗的肩膀,“但我也對不起你,沒能讓你信任我。我不該把他們兄弟兩個看成變態,其實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麽多變態,隻是有很多可憐人吧?”
一邊的葉雲飛按下棒球帽的帽簷,捂住了臉。
——
秦桑從昏迷中醒來。白朗征得方舟的同意,讓陳偉賢跟秦桑見一麵。
病房裏,陳偉賢戴著帽子跟口罩坐在門口。白朗問了一些問題,秦桑斷斷續續地回答:她說陳偉民問她願不願意穿上塑膠衣,她願意,因為如果能夠得到這個男人的愛,用什麽方式都行。
“你不覺得他是在蠱惑你嗎?”白朗問,“把你當成玩偶,讓你穿著那身衣服一動不動。他愛的根本不是真實的你。”
“可是他還救過我啊,當初把我從那個強奸犯手下救出來……”秦桑急著說。
“當初救你的,跟這次救你的,都不是他。”白朗看向陳偉賢,“你心裏的英雄,恐怕一直認錯了人。”
秦桑盯著陳偉賢,滿臉驚疑,“這是誰啊?”
陳偉賢顫抖著手,摘下了口罩,露出破碎的下半張臉。
“啊!”秦桑嚇得尖叫起來,隨即哭喊,“救命!偉民哥救我!我要偉民哥!”
護士衝進門,按住她掙紮的手臂。
“你一直在身上帶著的塑膠娃娃,同樣也是沒有臉的人。”白朗低聲說,“我以為你不重視外表,看來你隻是不願意麵對真相。”
秦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白朗問陳偉賢,“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陳偉賢似乎想笑,隻是他的臉不允許,他重新把口罩戴好,在床頭櫃上放下一瓶護手霜,那是他最喜歡的味道。做完這些,他鄭重地對秦桑說,“祝你幸福。”
程角的屍檢報告已出,證實是注射藥物過量。失蹤數年的羅傑,屍體因為已經被陳偉民處理,無法確定死因。陳偉賢的情況有些特殊。目前來看,他沒有直接促成任何死亡,至於當年謊報身份、領取賠償金的問題,還要做進一步核算處理。
警方請來了專門的心理學家,對陳偉民的心理狀況進行分析。當年的爆炸事件後,陳偉民雖然逃過一劫,內心飽受煎熬,患上了“創傷後應激障礙”。正是不斷蔓延的痛苦跟無處排解的壓力,讓他做出了這些匪夷所思的事。
白朗對方舟說,事後諸葛終究無用,畢竟人已經死了。
六哥做東,請白朗吃了頓飯,說十三仙最近在江湖上有了點動靜。因為她放出話來,要在賣一段“密語”,據說其中包含的內容,可以一舉扳倒沈氏集團的總裁沈西來。至於這“密語”是什麽,她隻願意透露前幾句:鳳凰鎖心,八街藏頭,盤古南苑,一手遮天。
“除了賣密語之外,她還賣過什麽別的嗎?比如,手串?”白朗問。
六哥搖頭,“怎麽,你想賣手串?早說,哥送你一串。”
白朗擺手,從口袋裏掏出黃晶晶的一串,“我這裏也有,是別人從黑市上買來給我的。隻是我想把我那串找回來,也許在十三仙手上。”
方舟提了個休假。暫時沒有大案,白朗每天定時上班,有時會去看看陳鋒和陳偉賢。
那天有一個陌生的號碼打進電話來,說是彭城市物證鑒定中心的技術員,之所以來找白朗,是在交接陳偉民的工作內容時,發現他提交了一份DNA樣本的比對報告,上麵注明了白朗的聯係方式,現在報告內容已經出了,通知他來取。
白朗回想起來,是那根沈天青用過的吸管。陳偉民提請的鑒定申請,是將吸管上的DNA跟心心居地下挖出來的心髒的DNA進行分類的親緣鑒定,根據結果來看,證實有兄弟姐妹關係。
是沈天青的姐姐沈思月。白朗想,他是否應該把這個噩耗告訴給沈天青?
沒想到沈天青倒是先打來了電話。
“狼哥,我要報案!”他說,“我們現在在八街公寓樓,這片地下,也埋著一個東西,裝在一個很大的鐵盒子裏……”
白朗自己打電話給方舟。上次自己休假被方舟打擾,這次也許是最好的“報複”時機。
“我休息日的時候就不應該開手機。”方舟果然沒好氣。
“來吧,”白朗笑著說,“八街地下又挖出來東西了。搞不好這個沈天青就是死神本人。要不怎麽隻要有他出現的地方,就一定會有人死?”
方舟沉吟,“我這些天也老是琢磨,按照你的說法,如果當時他不衝進那個房間,陳偉民也根本不會找到空檔自殺。他跟這件案子的關係,可能沒有表麵上那麽簡單。”
拆遷地,沈天青滿臉笑容地迎接著警隊。他身後的廢墟上,一大片塵埃在飄浮。而他就像一個精致的守墓人,雖然姿態僵硬,但卻滿懷鬥誌。
白朗跟他打了個招呼,“總挖出來東西,你也不害怕嗎?”
“哪有工夫害怕呀?生意太忙了。”沈天青笑嘻嘻地說,“狼哥,八街這裏很快就不歸我管了,我看中了下一個要去實習的園區。”
白朗長出一口氣,他心裏隱隱有了一個猜測。
沈天青說,“我想去盤古南苑,那裏最近要翻新,房價又要大漲了。”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