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手(三)

沈天青覺得自己一直在做夢。

八街上發生的事恍如隔世。恐怖的消息突如其來,又隨著他的DNA檢驗結果塵埃落定。法醫說的話他聽得不明不白:心心居地下的心髒,西京八街地下的頭顱,竟然都來自一個跟他有血緣關係的親人。

那會不會就是姐姐沈思月呢?

不確定。法醫是這麽說的:目前的情況來看,傾向於是。

就這樣,姐姐在模棱兩可之間被判了死刑。警方宣稱他們接下來會全麵接手這個案子,也會跟沈西來保持接觸。在征得沈西來的同意後,將用科學檢驗給出確切結果。在此之前,請沈天青按兵不動——不要對父親透露任何相關訊息。

沈天青覺得有些好笑,內心卻一瞬間生出無限可能:血緣的鬧劇好像隻在電視劇裏上演,一旦出現在現實,讓人沒有真實感。

當時警方的問話結束後,他暈乎乎地站起來,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他記得白朗在身後扶了他一把。他回身說我沒事哥,先走了,晚上還要跟幾個地產界的合作夥伴喝頓酒呢。

後來他就一直在喝酒。

西京八街的拆遷結束後,他轉而接受盤古南苑的整修項目。沈西來授意他代表自己出席各種酒局,所以有接待不完的客人和談不完的合作。

他舉杯、盯著合同雙眼無神,可是腦海裏一直有個幻影:那是沈思月穿著連體泳裝在深藍色的海底飄浮。一個浪拍過來,她失去一顆頭顱;再一個浪拍過來,她整個人開膛破肚。

“姐。”沈天青哽咽著叫了一句。

周圍立刻現實高築,酒桌上的人七手八腳將他從幻覺中打撈。他意猶未盡再叫一聲“姐”,這時聽見金得利的聲音,“大少,你喝多了,哪裏來的姐,這周圍都是哥啊。”

沈天青嬉笑起來,生拉硬拽讓自己從夢境裏掙脫出來,抬手對著金得利舉杯,“金哥,再走一個,我沒醉……”

金得利咳嗽了兩聲,“大少,你斷片兒了。醒醒,起來該吃藥了。”

沈天青終於睜開沉沉的眼皮,房間裏暮色已至,橘色的光芒平鋪在地上,窗外傳來幾聲兒童的嬉笑聲。他坐起身來環顧四周,這才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家中,而是睡在盤古南苑小區物業中心一樓的休息室裏。接管這裏的項目已經有好幾天了,沈西來還是對他不放心,特意派了金得利一起跟過來。

“這些天我總是睡不醒,麻煩金哥了。”沈天青坐起身來,打了個嗬欠。

“應酬太多,需要一點時間適應。”金得利把水和藥瓶遞過來,“總之按時吃藥,沈總已經跟醫生確認過了,這個藥跟酒不衝突,還是吃上保靠一些。”

隻要按時吃藥、乖乖聽話去替他喝酒,父親大概就會對自己滿意吧?沈天青暗想。這段時間裏,他和沈西來幾乎沒有獨處的機會。很多次他都想開口直接問出那句話:爸,你知道姐姐可能已經死了嗎?這個問題問不出去,卻牢牢橫亙在自己和父親之間,每次想到就覺得胸口壓抑,喘不上氣來。

“大少,喝溫水可以嗎?”金得利問。

沈天青“嗯”了一聲,接過藥片,一把吞下,“今晚還安排了飯局嗎?”

“還有一個,跟林氏集團的公子吃頓便飯。”金得利的視線瞥向窗外,“現在園區裏正在大力翻修的那座小禮堂,已經答應租給林家,作為教育基金會成立當天的新聞發布會場地。沈總讓你主要監工這個項目,你跟對方見一麵也在情理之中。”

“林家的哪位公子啊?我認識嗎?”沈天青問。

從他記事時候起,林家就是彭城財富集團裏不可忽略的重要一塊。林春山跟沈西來,年齡相仿,經曆相似,一樣是產業大亨,一樣是傳奇人物。據說早年創業之初,兩人還短暫地考慮過合作。但終究一山不容二虎,很快分道揚鑣。隨著雙方的生意越做越大,彼此的觸手難免相互交纏,成為了媒體口中的“競爭對手”。

在沈天青的記憶中,沈西來很少在家裏提到林春山,如果電視上出現跟林家有關的新聞,他也會冷著臉迅速轉台。由此沈天青斷定,父親一定在跟這位對手暗暗較勁。十年前,沈、林兩家都瞄準了野蠻生長的彭城樓市。為了掌握主動權也都想盡辦法。最終還是沈西來拔得頭籌,成功把林氏集團從地產業的“巨頭”之一,逐步從彭城的舞台上不斷邊緣化,直至徹底擠掉。

經此一役,林春山像是備受打擊,在幾年之內過上了深居簡出的低調生活。近些年來才重回彭城人的視野,一露麵就打出“慈善牌”,接連建立了幾個公益基金,總之麵子是做足了。沈西來倒像是並不關心這塊“肥肉”,目前還按兵不動,隻看林家大張旗鼓。

沈天青聽別人說起過,林春山如今已經萌生了退意。現在對教育界出手,主要是為了把自己的兒子推上彭城的財富舞台。

在人丁興旺方麵,林家可是遠遠超過沈家。林春山過了明路的兒子就有三個:林櫻、林泉和林兔,據說沒過明路的私生子也有兩三。旁人都開玩笑,說在生意上,怪不得林春山贏不了沈西來,原來他那些精力統統都用到開枝散葉上去了。

按照年齡來算,大公子林櫻比沈思月還要年長兩歲,二公子林泉則跟沈天青同歲,三公子林兔最小,今年剛過十二歲生日。兄弟三人平時同進同出,加上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身材和身材,往往聲勢浩大,一直是媒體關注的對象。而林春山似乎也很喜歡營造自己的父親形象,出席任何活動都要帶上兒子共襄盛舉。麵對媒體的鏡頭,永遠父慈子孝,令人羨慕。

相較而言,沈家現在隻有沈天青一個。沈西來則幾乎從未跟沈天青同框出現過,也沒有在任何媒體采訪中提及自己的兒子。偶爾有記者跳出來,要給“彭城首富之子”拍幾張照片,畫麵裏往往也隻有沈天青孤零零地走路、吃飯,出來進去,倒是真顯得有些落寞。

“今晚要見的是林家大少,林櫻。”金得利說,“我們還沒有人直接跟他接觸過,聽說人如其名,身邊環繞著不少花邊新聞,前些天還在跟一個女模特約會,私生活有點混亂……”

沈天青略微有點走神,他對於這類緋聞興趣不大,索性打開窗子吹吹風。從物業中心往外看,視野不算開闊。不過盤古南苑裏可看的東西本來也不多,除了一座古怪的女人雕像之外,就是一棟棟乏善可陳的白牆。此時,沈天青的目光正瞟到窗外不遠處一堵白牆上,被個手拿彩筆的小男孩當成畫簿,塗抹得五彩繽紛。

“又是那個小搗蛋鬼!明明已經讓保安去他家裏說過了,怎麽還沒人管……”金得利嘀咕了一句,轉身就要出去叫人。

沈天青注視著小男孩五顏六色的圖畫,倒是看出了點意思,自己跳起來搶先奪門而出,“你們別管,我去看看!”

如果說那算一幅畫,的確算不上好。但眼前的男孩看起來不過六七歲的模樣,沈天青心想,自己小時候恐怕根本達不到這個水平。想到這裏,臉上笑笑地叫了一聲,“小孩兒,你畫的是什麽?”

男孩嚇了一跳,回過頭來一臉考究地打量著他,粗粗的眉毛在小圓臉上扭成了疙瘩。

“我看看,有長頭發,有大眼睛,有裙子,”沈天青仔細辨認,“好像畫的是個小女孩吧?隻是,女孩的腦袋、胳膊還有大腿,怎麽都跟身體分家啦?”一句話說出口,自己倒是先冒了層冷汗,胸口湧起一陣緊張。

“我畫的是我妹妹。”男孩說,特意用手指了指,“我要好好練習,參加比賽!”

“為什麽把妹妹的身體畫成分開的一塊又一塊呢?”沈天青覺得自己笑容扭曲,暗暗咬牙,“是因為不喜歡妹妹嗎?”

出乎意料,小男孩堅決地搖頭,“我最喜歡妹妹了,無論分成多少塊,她都依然是妹妹!”說完這句,他幹脆轉過身去,繼續在牆上塗畫起來:隻見他在女孩的腦袋旁畫上雲朵,在手臂旁又畫上小鳥,在腳上又畫上遊魚。隻是東一塊、西一塊,乍一看仿佛漫畫版的分屍現場。

沈天青覺得眼前的明豔分外恐怖,忍不住聲音發抖,“你知道嗎?如果一個人像你畫的這樣,被分成好多塊,那麽這個人,就活不成了……”

“沒關係!”男孩發出奇異的笑聲,“嘻嘻,因為我妹妹,她本來就已經死了啊。”

沈天青渾身一怔,隻見男孩在牆角上端端正正地署上自己的名字:布盧沙小學一年三班,陸伊方。那隻抬起來寫字的細細的手腕上,戴著一根紅繩手鏈,上麵穿著一顆黃色的珠子,看起來有些眼熟。

沈天青想起來了,那顆珠子,跟自己幫白朗在黑市上買回來的那條手鏈,非常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