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人(十三)

目前還居住在六單元裏的住戶,算上陳鋒在內,共有8戶,麵對警察的盤問,他們淤積十年的憤恨終於在此刻爆發了。

“當年是有十幾萬,的確算是很多了!可是現在想想,那就是用十幾萬買斷了咱們這一輩子啊!一輩子都要鎖在這棟樓裏了!”

“我們就像是一群怪物,被關在這裏!前幾年,化工廠甚至還安排人給我們打過電話,要求我們遠離化工廠,因為我們的形象會對他們造成負麵影響!我們反倒成了罪人?”

“別人當我們是鬼!外麵說這裏是鬼樓!我們也難受。但後來我們索性鬧開了,誰不怕被嚇,誰就來!這裏已經是我們最後的陣地了,現在突然又要把樓收走?”

沈天青回頭看了金得利一眼,“原來對他們來說,根本不是錢的問題。”

金得利深深低著。

方舟想起,之前還有一個人曾經清楚地提出來:錢不是關鍵——這個人就是程角,“為什麽你們會選擇程角作為六單元的代表?”

“他在八街開酒吧,做生意,有談判頭腦。”一個住戶回答。

“偉民跟我們說,他信得過。”又有一個住戶回答。

當他說出“偉民”兩個字的時候,方舟明顯發現,似乎剛剛還緊繃著的氣氛,都鬆弛了下來。顯然,陳鋒的兒子陳偉民,才是六單元住戶們的精神領袖。

提起偉民,沒人說他不好:善良、聰明,而且“有想法”。雖然他很早就搬出去住了,但每周都會回來幾趟,還在網上幫一些無法外出工作的傷者找到了兼職。

他還組織大家一起外出郊遊,選在工作日的時候,外麵人不多。可免不了還是要經受奇異的目光。嫌棄的目光、看怪物似的目光,還有莫名同情的目光。

陳偉民說,他一定要找到一個方法,讓大家可以盡情跟外界接觸。

“程角的那間酒吧!”沈天青急著說,“化裝舞會一樣,戴著頭套,就不會被正常人發現,對嗎?”

方舟審視著眼前的住戶們,他們沉默了半晌,終於有人說,“他確實帶我們去過幾次,可是……太難了。”

從去年年末開始,陳偉民征得程角的同意,可以帶一些住戶偷偷進來玩。燒傷過後重新修補的皮膚,無法長時間穿塑膠衣,但短暫的幾個小時還能應付。

有幾個傷者今年還不到四十歲,他們也想戀愛,也想跟普通人接觸、成為朋友,所以參與這樣的聚會,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

雖然期間也出過一些問題,比如酒吧裏有客人發現了燒傷者的真麵目,開始破口大罵。但大部分的時候,在“水下”酒吧裏仍舊度過了一些快樂的時光。

直到幾個月前,一切急轉直下:公寓樓突然要拆,開發商迅速介入來談價格,要他們馬上搬走;而程角也對陳偉民說,希望他不要再帶燒傷者來酒吧裏了,這裏畢竟不是“公益組織”。

陳鋒坐在最角落裏,仿佛他們口中所說的人,並不是自己的兒子。他的腳邊,放置著一個裝雜物的紙盒箱。箱子上麵的商標有些眼熟,打開手機翻查,果然曾經出現在陳偉民很久以前的網購記錄裏。那是一套塑膠衣的包裝箱。

牆邊還有一個低低的書架,裏麵塞著滿滿的書。陳鋒的影子剛好擋住了,加上光線陰暗,隻能影影綽綽地看見,架子上放了一瓶護手霜一樣的東西。

“這是用來塗疤痕皮膚的潤膚露。”陳鋒解釋,“我兒子買的。”

“能看看其它房間嗎?”方舟問。

陳鋒遲緩地點頭。

除了略顯狹窄的客廳,還有兩間臥室。一間是主臥,陳鋒住。房間裏除了一張床,一個簡陋的塑料衣櫃、一個痰盂之外,沒有其它東西。

另一間次臥要小得多,連窗子也沒有,但卻塞滿了東西。不僅有單人床,還有書桌。房間的牆壁上貼著電影海報,方舟湊過去確認,是《蜘蛛俠》。

“這是你兒子的房間?”方舟問。

陳鋒沉重地“嗯”了一聲。

沈天青忽然說“我可以用一下這裏的廁所嗎?”

“很髒的,怕你用不慣。”陳鋒有些急,轉身一瘸一拐地跟著沈天青,“不如去樓下,商業街上……”

“沒關係的!”沈天青說著,一把推開了洗手間的門。

這裏的光線更是昏暗了,沒有鏡子,但並不肮髒。馬桶旁邊是浴缸,此時拉了一層浴簾,暗暗地蓋在上麵。沈天青盯著那裏,不知道是不是幻覺,他總覺得,那簾子後麵,正隱隱透出一個人形的輪廓。

“停水了,不好用。”陳鋒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沈天青沒有理會,他上前一步,鬼使神差似的,把手伸向了浴簾。

“我說了不好用!”陳鋒忽然大吼一聲,嘶啞的嗓音仿佛野獸的嘶吼。

方舟衝了過來,正看見沈天青伸出手去,一把拉開了浴簾。

他沒看錯,一個渾身黑色的乳膠人,赫然出現在眼前。

沈天青感到頭皮一麻。

“小心!”方舟喊了一句。

沈天青還是沒聽,他再度伸出手,用力戳了一下這個乳膠人。原來乳膠人的背後,靠著一麵全身鏡。經他一推,鏡子歪斜,塑膠人隨即直直地倒下,倒在浴缸裏。

沈天青轉過身看向方舟,臉上露出恐怖的笑容,“好像是個人偶。”

——

方舟回到警局時,白朗正準備下班。兩人打了個照麵。

方舟說:“我剛剛聯係你那個朋友陳偉民,結果物證鑒定中心說他休假了。現在他電話也不通,你知道他人在哪裏嗎?”

白朗問,“你又為什麽聯係他?”

方舟頓了頓,“下午我去了他父親家,在浴室裏找到一個塑膠人偶。你知道嗎,那個塑膠的頭套裏,包著一顆處理過的人頭!現在正在進一步檢測,也許秦桑……”

“秦桑喜歡偉民!”白朗忍不住衝口而出,“在十三仙那裏算的姻緣卦,秦桑報的就是偉民的生日。如果她願意跟偉民在一起,偉民何必要害她?”

方舟歎了口氣,不願再爭辯,“你之前去過陳偉民的宿舍嗎?”

白朗盯著地麵。

方舟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好好回憶一下,在那裏有沒有看到過什麽奇怪的東西?秦桑和程角兩個人的失蹤,可能都跟他有關。”

那一瞬間,上次在陳偉民家中看到的塑膠人偶,清晰地浮現在白朗眼前。

難道他當時看到的“人偶”,其實是塑膠衣包裹下的人?白朗不寒而栗。

方舟接著說,“我現在要去搜查陳偉民的宿舍。鑒於你跟他的關係,這次行動你不用參加了。”

白朗抬腿就走,在走出警局門口的一刹那,他還是掏出手機,給陳偉民發了一條消息:偉民,給我回電話。

今晚的“燈火”酒吧顯得尤為熱鬧。調酒師還是十三仙,明天就是周五,為了讓出明晚的假期,她特意換了班。

“給我一杯啤酒吧,”白朗在吧台坐下,“不用贈送算卦的那種。”

十三仙麻利地把玻璃杯推過去,“請慢用,對你也沒什麽卦好算。”

白朗笑了,“仙姑,還真是你。你也想插手這起案子,說不定自己已經在搜集線索了。對不對?”

十三仙低頭擺弄酒杯。

白朗接著說,“我對你隻有一個要求,明天,不要去水下。”

“有什麽大戲?”十三仙冷笑,“那我更不能錯過了。”

“我預感會很危險。”白朗喝了一口酒,“你查到了那個X-man嗎?”

十三仙不動聲色,“我隻會圍繞跟秦桑有關的人調查,比如她暗戀的對象。”

白朗明白她指的是陳偉民,“你對他了解多少?”

“不多,但也強過你。”十三仙故意說,“你認為他是個好人,因為你們有交情。”

“你還是別接近他。”白朗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筆,隨手扯過一張酒水單,刷刷幾筆寫上自己的手機號碼,塞回給十三仙,“你們第一次在警局見麵的時候,我已經告訴了他你的身份,已經交底了,明白嗎?”說完起身端著酒杯走了。

十三仙感到一陣心悸。果然陳偉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底細,那麽自己在他麵前的表演,是何等拙劣而愚蠢?即便如此,他竟然還約自己明天去“水下”?

張白走上前來,“仙姑,我安排的兩個小乞丐,蹲守在陳偉民宿舍樓下。剛才有警察去搜查了他的家。搬出了不少東西,有各種瓶瓶罐罐。

“聽警察說,這些瓶瓶罐罐裏,似乎是特殊配置的營養液。可以滿足人體一天的最低消耗,隻要喝這個,就不用吃飯了。另外還有一些安眠藥和鎮定劑。”

心底裏有一個答案浮現出來——如果他要在家裏長期囚禁一個人,那麽最省力的方法,恐怕就是降低這個人的體能同時限製他的行動了!秦桑會不會就是這樣被他囚禁了十幾天?

“他們在房間裏沒有找到人嗎?”十三仙問。

張白搖頭。

白朗已經喝完了酒,起身向外走去。他口袋裏的電話響個不停,先是方舟發來微信,說陳偉民宿舍已經搜查完畢,發現了一些毛發,目前已經提請鑒定,如果白朗能聯係到陳偉民,立刻向組裏匯報,不要擅自跟他接觸。

還有一個陌生號碼發來了短信,內容是幾個女孩的名字,和一個公益組織的聯係電話。信息裏特別注明:這是陳偉民做義工的時候接觸過的女孩,聯係試試吧。白朗想了想,大概率是十三仙查出的線索,就把消息轉發給了方舟。

還有技術科的同事小王發來郵件,前天在“水下”酒吧地下室二樓進行的采證已經出了結果。現場發現的毛發裏,找到了跟秦桑DNA相匹配的樣本,證實秦桑在這裏失蹤。

此外還找到一組皮屑,檢測後輸入數據庫裏,證實跟庫中原有的資料樣本有相似,其中Y染色體完全相同,鑒定應該是兄弟關係。而資料樣本所指向的,是工作人員的內部數據。

白朗一眼看見了那個名字:陳偉民。

沈天青坐在房間裏,盯著眼前的兩片藥。手機忽然響起,打來電話的是白朗。

“你跟化工廠的田廠長有過接觸?”白朗的聲音有點奇怪,“關於當年的爆炸案,所有死者的身份,都是確認的嗎?”

沈天青走到門口,看見金得利還坐在客廳,陪著父親沈西來說話,於是關上房門,“不能確認,隻是按照報紙上當時的公開數據說死了三人。炸死的屍體沒有人形,所以基本是按照家屬來認領的原則。

“田世偉說,他和他爸爸都覺得,出事的都是內部員工,沒必要像911那樣,一下子搞那麽多年的確認工作。”

“也就是說,存在錯位的可能?”白朗喃喃,“比如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的人,實際上還活著?”

沈天青來了精神,“狼哥,你說誰還活著?”

該如何描述這個人呢?

他是“水下”的常客,不然不會在那裏留下皮屑;他不能以真麵目示人,也許是因為他也被燒傷,有一張讓人看到就感到害怕的臉,也有可能他必須掩蓋自己還活著的事實,所以隻要他出現,就一定會故意打扮成某個角色,比如“蜘蛛俠”?

他性格開朗,喜歡見義勇為,做了很多英雄之舉。幾年前,秦桑在八街上險些被強奸,那時候站出來解救了秦桑的,也許就是他。

所有的拚圖似乎正在漸漸清楚,把看似毫不相關的線索逐漸串聯成線。

沈天青走進客廳,“金哥,我有點事想問你。”

金得利起身迎上來,“沈大少,藥吃了嗎?”

“你上次跟我說,當年爆炸案發生後,你衝到爆炸現場,看見擔架抬出了陳鋒。第二天又在報紙上確認了陳鋒兒子的死亡,”沈天青努力壓抑情緒,“我想問,你確定自己看到了陳鋒的兒子被炸死嗎?”

“這我怎麽能看見?”金得利搖頭,“炸傷的人太恐怖了,根本誰也認不出來。當時認領遺體的時候,有幾具沒人認。後來陳鋒的大兒子來了,他說裏麵有一具屍體是他弟弟。”

“所以還有無人認領的屍體?所以死者並不是隻有三個?”沈天青的聲音逐漸失控。

“天青!你是不是又犯病了?”沈西來沉著臉站起身,“回答剛才金哥問你的話,你吃藥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