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人(十四)

很長一段時間裏,陳偉賢都覺得光暈特別美。

比如冬夜的火苗,太陽升起的瞬間,甚至還有爆炸一開始,那一方被映亮的天際。

直到疼痛感切切實實地砸下來,壓垮了他全部的生活。

那天晚上,他說服哥哥偉民,兩個人一起去化工廠裏陪父親值班。那年偉民正讀大學,偉賢也開始準備藝術考試,表演班的老師有意推薦他去考影視特長班。“也許能當個大明星也說不定呢。”哥哥總這麽開玩笑。

可是,爆炸發生了。後來的事故檢測報告裏顯示,化工廠在匆忙搬遷到新址的過程中,未能準確檢測所有安全隱患,導致2號倉庫的安保措施不過關,存放的化學物品發生反應,直接導致了爆炸。

當晚化工廠裏值班的工人有十幾個,陳鋒大叫“起火”的時候,陳偉賢急著就往外衝,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去救火”。他沒想到,衝出去的瞬間,迎麵撞上第二次爆炸。

在醫院醒來的時候,護士說,你應該慶幸,離爆炸點那麽近,居然能撿一條命。巨大的疼痛之下,陳偉賢想流淚。護士又說,別哭,你起碼四肢健全,你叫什麽名字?你的臉壞了,也沒有家屬來認你。

跟很多傷者一樣,陳偉賢的聲帶受損也很嚴重。大概一個星期後,哥哥終於出現在病房裏。他激動地扭動著身體,聽見哥哥說,“偉賢,我仔細算過了,雖然爸的傷勢重,但終究抵不過人命錢。隻有你炸死了,我們拿到的賠償金才能更多一些。現場炸死的幾個臨時工裏,有外地的打工仔,根本沒人認領屍體。

“我就直接去認了,從此以後,你就當自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化工廠的人會支付所有傷者的醫療費用。等你出了院,再回到家裏,跟我們一起生活吧。”

那種感覺很奇怪。在很多黑夜裏,陳偉賢在劇烈的疼痛中盯著天花板想:自己究竟是誰?以後該怎麽辦?事實證明這些都是多慮。因為人在猶豫的時候,往往是因為誤以為自己會有很多個選擇,但現實就是讓人明白,其實人生別無選擇。

他出了院,哥哥來接他。他問哥哥,能就這樣出去嗎?哥哥說能。可是一出醫院門口,就有一個小孩看著他哭了。然後,那天他們遇到了三輛出租車拒絕載客。

陳偉賢住進了六單元。哥哥說自己今後就住在宿舍,讓他安心留在家裏。也不是沒有事情做,他需要照顧父親——陳鋒傷得很重,一開始不能走路、手也不能拿東西,全要靠偉賢。

他白天就照顧父親,到了晚上才過一個人的生活。主要是看書跟鍛煉身體。陳偉民從學校回來,看到他恢複得那麽快,非常驚訝。倒是他能開玩笑:現在雖然成不了明星了,不過還算幸運吧。

很快問題開始暴露。

當時以為有錢就是最大的保障,可是隨著彭城一路飛速發達,物價飛漲,生活的壓力不斷加劇。偉賢想出去找份工作,但都因為沒有正式的身份而作罷。他隻能在深夜裏出去打打零工,還需要帽子口罩全副武裝。

他心情苦悶,想找哥哥幫忙。卻在走進哥哥的宿舍房間時,發現了衣櫃裏的一個塑膠人偶。哥哥跟他解釋,說這是一種特殊癖好,並不是變態。

他有些不懂。雖然他並不喜歡,可是那層塑膠卻讓他感到安全。他跟哥哥說,如果他也能打扮成人偶的樣子,或許就不用再擔心自己的外表了。沒想到哥哥真的買了塑膠衣給他。

穿著塑膠衣,一開始並不舒服,需要慢慢練習,才能呼吸順暢。他為了鍛煉自己,有時幹脆穿著塑膠衣夜裏出外跑步。平時他從來沒有遇見過人,直到2012年的那個晚上,他聽見了求救的聲音。

是一個女孩在求救,聲音充滿絕望。陳偉賢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形象,一股腦地衝過去,看見一個男人正壓在一個女孩身上。想也不想,他直接走過去,撿起一塊石頭,猛地砸下去。

女孩恐懼地爬遠,他就走過去,想要扶起她,或是對她說兩句安慰的話——“別怕,我會保護你”那一類的。直到他看到女孩望向自己的驚恐的眼神,他才陡然頓悟,自己早已不是一個可信賴的正常人了。在對方眼中,恐怕自己才是一個怪物。

他想解釋,可因為呼吸不暢,加上聲帶還未痊愈,隻能發出可憐的“咕嚕”聲。而這時,剛剛倒下的男人又爬了起來,就在身後,狠給了他一下子!他沒辦法再顧女孩,回身跟男人撕扯起來,一拳擊中了男人的腹部,男人忽然就倒下不動了。

陳偉賢嚇壞了,他聽到有人在報警,來不及想那麽多,隻好拖著男人趕快離開。情急之下,把男人直接拖回了家中。

陳偉民回來,進門就看見陌生男人倒在自家客廳裏。他走過去把男人翻過來,摸了摸,聽了聽,然後走過來對弟弟說,“他死了。”

死因是突發心肌梗塞。這是陳偉民後來親自屍檢後才知道的。那天晚上他把男人塞進旅行箱裏,連夜拖回法醫辦公室。之後他利索地解剖、肢解,然後丟棄在法醫區的垃圾處理區。

四肢跟內髒都好處理,隻有頭顱,不能隨便丟掉。那陣子警察也在找這個失蹤的男人,太容易引起注意。思來想去,他做了防腐處理,塞進塑膠頭罩裏,密封起來,帶了回去,藏在浴室,許諾風頭過了之後,就想辦法處理掉。

但就好像一直陷在怪圈裏,永遠找不到時機。偉賢一直感到愧疚,不敢提起這件事。漸漸的,那個頭顱,就變成了房間裏的大象。兄弟二人心知肚明,但誰也不去說破。

為了排遣苦悶,陳偉賢開始穿著塑膠衣去光顧酒吧。他發現自己奇裝異服的形態,在狂歡的人群中,不僅不是異類,反而能夠融入其中。

從那時候開始,他有了個外號:X-man。陳偉民知道後,不僅沒有阻止他,還主動帶他去了“水下”。這裏的老板程角跟他們是老朋友,本以為可以不必對他隱瞞,沒想到實際上危機四伏。

沈氏集團派人來談拆遷費用的時候,陳偉民是眾望所歸的談判代表。但是他決定推選程角。“一旦出麵談判,就會引起對方的注意。”陳偉民對弟弟解釋,“我們最好還是低調一些。”

陳偉民起初跟程角說好,一定要多爭取一些搬遷的時間。他一方麵是考慮到這些住戶們租房的確困難,另一方麵則是因為家裏的人頭,還沒想好該如何處理。

蒙在鼓裏的程角漸漸在時間中磨損了熱情,很快他認為沈氏集團開的加錢已經可以接受了,不要繼續耗下去。就這樣他跟陳偉民起了爭執。陳偉民罵他,“你根本沒有為其他住戶想過,你就是想把大家都一起丟開!”

程角火冒三丈,罵陳偉民管得太寬,難不成真把自己當救世主了?一氣之下他要求陳偉民以後不要再帶燒傷者來“水下”耽誤他的生意,還威脅,如果他再來,就幹脆把陳偉賢還活著的事情說出去!讓他們把當年多騙去的賠償金統統吐出來!

光有這些還不算,他告訴陳偉民,在2012年的那個夜晚,他親眼看見穿著塑膠衣的人拖走了一個男人。而那個男人此後就失蹤了。“如果我去告發,你弟弟恐怕不僅要賠錢,這輩子也要賠進去了!”一席話說完,陳偉民神色凝重,仿佛垮了。

那天晚上陳偉民在客廳裏坐到深夜,他對偉賢說,“程角是個麻煩。如果他要揭發你,我們就得解決他。”

偉賢難以置信,“哥,你要殺人?”

陳偉民說,“隻是讓他吃點苦頭,暫時消失。”

於是兄弟兩個籌劃了一個計劃。就在那個星期五的晚上,由哥哥先躲進“水下”酒吧地下室二層最離間的隔間裏,然後弟弟想辦法把程角一起帶過來,趁他不注意,哥哥從背後直接注射麻醉針。然後兄弟兩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帶走。

千算萬算,沒有想到臨時會有第四個人出現。那天晚上,偉賢看見哥哥走進酒吧,竟然牽著一個女孩——就是那個他忘不了的,曾經乞求自己放過她的女孩!

他發消息問哥哥,計劃是不是有什麽變動?哥哥回複說,沒有變動,女孩是個意外,已經解決了。

陳偉賢沒想到,哥哥所謂的“解決”,是連那個女孩一起帶走。

“為什麽連她也要被牽扯進來?”陳偉賢問。

“她也知道當年的事,而且她跟蹤我,不能確定她跟蹤了幾次,總之先控製起來,以防萬一。”陳偉民這樣說。

起初,陳偉賢相信哥哥會善待這兩個人,哥哥是法醫,他懂得怎麽配置營養液跟安眠藥的比例,他也能言善辯,無論說什麽,都像是值得信服的真理。

直到他聽見哥哥對那個女孩所說的那些話:蠱惑她成為自己的一件玩具,聽話地一動不動,誘騙她“放棄自我”“像物品一樣地被使用”,因為這才能“滿足愛人的需要啊”。

他才明白,原來哥哥對女孩做出的行為,一多半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

他想把秦桑和程角都偷偷放出去。也許隻要這兩個失蹤者都安然無恙,那警察也不會再追查下去。

可是那天,他看到程角一直一動不動。

“他怎麽還不醒啊?”偉賢小心地問。

“他恐怕不會再醒了。”陳偉民冷酷地說,“有些人的身體就是這樣脆弱,我也沒辦法。現在我們必須馬上收拾離開,有個女人已經懷疑我,開始接近我來套我的話了。我們還得解決這個女人。”

陳偉賢怔住了,酒吧裏認識的朋友葉雲飛就在此刻忽然發來消息,說要約他見麵。發來的照片裏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那張臉他在哥哥的手機裏見到過。是個厲害的警察,白朗。

“把一切都告訴給白朗吧。”陳偉賢冒出了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