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人(十二)

這頭沈天青坐在警車裏聽了半天,才從方舟跟小凱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中聽出個大概:原來八街上的公寓樓下又鬧事了。其它幾個單元的談判代表隻等六單元表態,合同簽了,就可以拿錢搬家。

可是怎麽也聯係不上六單元的代表程角,於是幾個人幹脆來敲門打聽,誰知這裏的住戶都不肯合作,要麽閉門不出,要麽就一直強調“一切意見以程角為主”。

程角不現身,合同就不能簽。代表們心有怨氣,在現場爭執起來。有人報了警。

“你之前跟程角談過幾次關於拆遷的事?”方舟問沈天青。

沈天青回答,“我跟他隻見過一次麵,也不是單獨,還有其他代表一起。他一直強調搬遷的時間問題,說我們給出的時間太短了,希望能延後兩個月。”

“這個要求很奇怪吧?”一旁的小凱插進話來,“一般來講,不是應該更在乎錢嗎?”

方舟用眼神示意小凱閉嘴,“他有沒有說過,為什麽需要額外的兩個月時間?”

沈天青打開手機,“有一份當時的會談紀錄,是秘書發給我的。我看看,六單元的代表程先生說,這裏的住戶都需要時間來找新的房子,特別對有些人來說,找起來並不容易……”

方舟會意,“嗯,從我們掌握的資料來看,六單元的住戶都是當年爆炸案裏重度燒傷的受害者,他們情況特殊,有些小區不一定願意接納他們。”

沈天青接著念道,“有其它單元的代表質疑程先生前來談判的資格,因為程先生的家人過世後,他本人目前沒有居住在公寓樓裏。對此程先生回應說,我的代表身份是經過了住戶們投票同意的,我雖然不住在這裏,但是我有朋友住在這,我對大家的情況很了解。”

“朋友?”方舟低聲重複,“所以他沒說自己的朋友是誰?”

沈天青一臉無辜地搖頭。

小凱翻查著住戶資料,“程角的年齡是30出頭,如果是朋友,一般來講應該是同齡人吧?可這裏都是老職工……”

“留意一下這些老職工們的孩子,”方舟也偏過臉定定地注視著資料冊,“也許碰巧就有我們的老熟人也說不定。”

“誰啊?”沈天青問。

方舟沒有回答,他的視線定格在冊上的第二行,程角家的隔壁,顯示著住戶是陳鋒,家屬聯係人的名字很親切:陳偉民。

今天上午做筆錄時,陳偉民幾乎沒說出什麽有用的信息,問他的問題幾乎都被原封不動地打了回來:回憶當年的爆炸案?對不起,因為太痛苦了,具體細節已經記不清了;對當年的化工廠給出的賠償方案滿意嗎?

一場災難,父親重傷,弟弟喪命,再多的賠償也不會滿意;跟同一樓的鄰居平時接觸得多嗎?自從18歲考上醫學院就搬離了那裏,十幾年了,沒什麽聯係;現在八街的公寓樓要拆遷了,你想過你父親要怎麽辦嗎?他年紀大了,當然是要接出來跟我一起住,有什麽問題嗎?

方舟實在不想讓他就這麽走了,於是破釜沉舟,“我聽你的同事說,你一直沒有女朋友,這是什麽原因?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些需求還是要解決一下的吧?”

陳偉民絲毫沒有被激怒,甚至還從容地笑了笑,“方舟組長,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一樣,成天想著某些事情。我有沒有交往對象,似乎還輪不到你來管。”

真是冠冕堂皇、義正言辭的漂亮話啊。方舟低著頭,牙齒咬得“格格”響。

網絡科的同事早已發來最新調查進度,他們清查了陳偉民最近半年內的網購紀錄:有塑膠衣、假手銬、麻繩等等一係列奇怪的東西。

年輕的女警員都好奇,問這是幹什麽的?方舟回答:這說明表麵上沒有伴侶、清心寡欲的陳法醫,私底下可是有另一副麵孔。

他當場就想質問陳偉民:兩個多月前,為什麽新購置了一套塑膠衣?那個時間點,恰逢秦桑剛剛正式進入物證鑒定中心實習。

這個脆弱的女孩,當她出現在陳偉民的視線裏,有沒有激發他那些隱秘的衝動?會不會導致他痛下狠手、直接造成了秦桑的失蹤?

陳偉民是個優秀的法醫,如果他想要讓一個人憑空消失,他會有很多方法。

方舟冒了一身冷汗。好在車停了,他們到達了八街。

金得利已經先一步趕到了這裏。住戶代表們仍在爭執,隻是他們似乎也發現了一個問題的關鍵:程角不見了。

方舟帶人進入了程角在六單元的家,這裏顯得尤為冷清,能看得出來許久無人居住,已經變成了堆放雜物的儲藏間。幾名警員走上前來取證。小凱忍不住說,“舟爺,你真打算讓沈天青這個富二代一直跟著我們查案?狼哥說過,這個人不可信。”

“別管可不可信,他還有點作用。”方舟麵無表情。

沈天青已經被金得利拉著走出了房門,“沈大少,今天的藥吃了沒有?”

沈天青點頭,“都吃完了。”

“藥瓶呢?”金得利問。

沈天青兩手一攤,“吃空了,就被我給扔了。”

金得利一愣,“西京化工廠的田廠長也過來了,他想趁著住戶代表們都在的情況下,把收購的事一次性談妥,不如我們就趁熱打鐵吧?”

沈天青答非所問,“金哥,我記得你跟我說過,當年爆炸案發生的那個晚上,本來安排了你值夜班,但有個好心的工人替了你,那個人叫什麽你還記得嗎?”

金得利開始有些緊張,“他叫陳鋒,怎麽了?”

“有緣千裏來相會啊!”沈天青笑著指向金得利身後,“我們這位聯係不上的談判代表程角,他隔壁住著的就是你當年的救命恩人陳鋒啊。”

金得利陡然感到脊背一涼,說不清的寒氣直逼過來,讓他發抖。

突然一聲門響,隔壁的房間裏,有個黑影走了出來。

金得利應聲回頭:一張布滿疤痕的、破碎的臉突然出現!

——

陳鋒老早就想出來看看,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麽,可天還大亮,他這樣出去,會嚇壞別人的。

臉早就壞了,爆炸毀掉了一切。當時的血肉模糊跟切膚之痛,後來都結成了痂,像臉皮上縫上去的補丁,卻又因為布料不夠,處處揪成一團。剛出院時,有燒傷科醫生介紹他去做皮膚移植,跟麵部重塑。他問了問價錢,還是算了。

鼻子隻剩下兩個小孔,但還能呼吸,眼皮完全損壞,但好在還能看。比起五官,更讓他在乎的是他的一條腿壞了,兩隻手掌也沒了,他無法再工作了。

“當時我衝上去,有一團火東西眼看就要炸開似的,我兒子就在後邊。我想完了,我就雙手直接去捂,然後手就化了。”陳鋒說。他的聲帶也有受損,這些年來慢慢恢複,可以說話,隻是聲音啞得厲害。

沈天青問,“但你兒子還是炸死了?”

小凱瞪了沈天青一眼。方舟清了清嗓子,“你有兩個兒子,死了一個,對嗎?”

陳鋒的臉扭曲在一起,分不出是在痛哭還是大笑,“兩個,哈哈,顧不過來呀。一個從小愛充英雄,拎著水桶往前跑;另一個就在我後邊,隻能先顧這一個呀。”

一時間,沒人說話。半晌還是方舟打破沉默,“對於這棟樓的拆遷,你有什麽意見嗎?”

陳鋒說,“我一個人的意見不算什麽,要看樓裏,集體的意見。”

集體,永遠想著集體,陳偉民就一直埋怨陳鋒:思想太老套,不會為自己著想。如果不是為了集體,那個爆炸發生的晚上,他為什麽要主動替別人的班?如果不是為了集體,他為什麽在爆炸後默默接受了賠償的安排,沒有提出任何反抗?

他總說,一個人鬧起來,會影響到集體的穩定,大家都鬧了,結果還是一起遭殃,不如幹脆一起見好就收吧。

於是按照十年前的賠償安排,所有受害者按照受傷程度被劃分等級。搭進去人命的,家屬就獲得了在八街公寓樓的居住權;造成肢體殘缺的,租金減半。撫恤金的金額也分幾個級別,但均是一次性付清。

協議上寫明,賠償結束後,化工廠不會再對受害者負責。當時的廠長田茂說,“彭城的房價一漲再漲,能給他們安排一個住的地方,這已經是最大的恩惠了。”

六單元是最靠邊的一棟,這裏被安置的都是燒傷最嚴重的人。之所以采用這樣的分配方式,田世偉解釋,是避免他們嚇到其他沒那麽嚴重的傷者。

於是在這棟樓裏,聚集著一張張破碎的臉,一副副破碎的身軀。

起初他們還想辦法遮掩,不敢出門,羞於交談。後來他們彼此接納,可以在樓裏自由行動,坦然麵對對方的傷疤。然而對於無意中進入這棟樓內的人來說,大概都會感受到恐懼。這也是“鬼樓”典故的由來。

現在,當一張張重度燒傷的臉聚集在陳鋒的房間內,沈天青就感覺到了一陣毛骨悚然。一切就像是怪誕又陰森的真人秀,把人間慘劇拉到眼前上演。

是方舟讓陳鋒叫來了樓裏的其他住戶。對他們而言,陳鋒是同類,也更好出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