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人(十一)

沈天青坐在休息區,擺弄著眼前的紙杯,時不時抬眼看看葉雲飛。

“原來你不是警察啊?”葉雲飛往椅背上重重一靠,“看你就跟白警官不一樣。”

沈天青“嘿嘿”笑了兩聲,“我剛剛聽見舟爺說,感謝你協助調查工作,幫了大忙了!能不能告訴我,你都幫了啥忙?”

葉雲飛白他一眼,“你還真把自己當警察啊?不過也不怕告訴你。我就是給他們提供了幾個熟客的名單,其中有幾個是QQ群的群主或者貼吧的吧主,希望從他們那裏能找出點線索。

“這幾年來大家心裏都很感激程老板的酒吧,都不希望他出事。方舟組長還給我看了一個女孩的照片,問我有沒有見過,我就不認識了。”

“這個星期五,也就是明天,酒吧還能正常開放嗎?”沈天青問,“話說程老板失蹤都快半個月了,酒吧居然還能正常運營下去,不容易……”

葉雲飛抬起下巴,示意前方那間詢問室,“有兩個老店員,平時主管店裏的事。明天的主題聚會,如果沒什麽問題,應該也還會繼續。”

沈天青一臉好奇,“我想去看看,你帶我去吧!”

葉雲飛皺著眉頭,一把壓下自己棒球帽的帽簷,“自己想去就去唄,幹嘛拉上我?你該不會是對我有意思吧?”

話音剛落,隻見白朗從外麵走了進來,見到葉雲飛和沈天青也不說話,徑直回到自己桌邊,抓起資料夾,猛翻起來。

詢問室的門又開了,酒吧店員走出來,隨後方舟也伸著懶腰走了出來。沈天青熱情地開口叫了一聲“舟爺”。

“組長一上午辛苦了。”白朗低著頭說。

“昨天你怎麽會忽然想到要查爆炸案的資料?如果不是檔案組的同事告訴了我,我根本就不知道這裏麵的前因後果。”方舟語氣生硬,“從現在開始,你調查的每一步,都需要向我報備。”

白朗冷笑了一聲,“所以你現在已經看清楚這裏麵的前因後果了,神探組長?”

“很顯然,秦桑跟程角兩個人很可能是同一時間,在同一地點一起失蹤的。這兩個人身上都背著案子……”方舟壓低聲音,“最有可能的突破口,就是找到跟他們兩個的生活圈都有重合的那個部分。”

“什麽叫兩個人身上都背著案子?”白朗抬起臉,“程角是爆炸案的受害者家屬,那秦桑……”

“秦桑是一起強奸未遂案的受害者,還記得嗎?而且當年幫秦桑報警的,恰好就是程角。”方舟狠狠拍向桌麵的資料夾,“你好好看過這些資料嗎?本職工作都忘了?”

白朗又把頭低下了,不再說話。

沈天青踮著腳走到方舟旁邊,“舟爺,打擾了,您打電話叫我過來……”

“我想問問你關於你和程角之前關於拆遷談判的情況,”方舟看了眼手機,“現在八街那邊有新動靜,你跟我一起過去,路上說吧。”

沈天青連著答應了兩聲,跟在方舟身後走了。

直到兩人的腳步聲徹底走遠,白朗僵持的身體才漸漸放鬆下來,一抬起頭,發現葉雲飛正站在自己跟前。

“你……”白朗發現自己的嗓子有些嘶啞,“筆錄做完你就可以先回去了,如果之後再有什麽問題,我們會再聯係你。”

葉雲飛往前湊了湊,“喂,你哭了嗎?”

白朗嚇得猛往後退,“啊?”

“你的樣子,好像剛剛哭過一場似的。”葉雲飛抱著雙臂,“看你應該不至於被那個小個子組長說哭吧。所以剛剛在外麵發生了什麽事,讓你這麽傷心?”

白朗歎氣,“你也想當神探?少費工夫。”

“我沒那個天賦。”葉雲飛笑了笑,“我想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白朗沒理會。

葉雲飛繼續說,“他有個外號叫X-man,經常深夜來酒吧。因為總是穿著塑膠衣,帶著頭套,有時候還打扮成蜘蛛俠。他人很好,特別喜歡行俠仗義。有一次晚上我喝醉了,差點被人搶了手機。就是他跳出來把小混混趕跑了。據說還曾經打跑過強奸犯呢。他是星期五晚上聚會的最常客,實話說剛才我沒把這個人告訴給方舟組長……”

“為什麽?”白朗放下資料夾,認真地看向葉雲飛。

這一眼反倒讓葉雲飛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盯著地麵,嘴上說,“因為X-man不喜歡別人打攪他,還因為,我更信任你。”

僅從葉雲飛跟這個X-man的聊天記錄來看,白朗倒不覺得對方有什麽特殊:一個Q版蜘蛛俠的頭像,橫看豎看都像是一個普通的中二少年。葉雲飛也不知道X究竟多大,隻是說跟他接觸,感覺他還是個很天真的人,心理年齡也就是個大學生。

葉雲飛邀請X-man出來坐坐,說想介紹位朋友給他認識。X馬上回複:是你新交的男朋友嗎?發照片來看看!

白朗還沒搞懂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就被葉雲飛一把拉過去,強行拍了一張自拍合影發了過去。一套動作行雲流水般嫻熟,白朗忍不住說,“沒必要真發照片過去吧?這在查案過程中根本就是自我暴露……”

葉雲飛倒是振振有詞,“以真心換真心,咱們先不交底,他是不會願意出來見麵的。”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X才回複:“很般配!隻是有必要特意見麵嗎?”

“你不是說他很天真嗎?”白朗盯著手機屏幕,“他這分明就是警惕心很強吧?”

“直接告訴他,有事情要跟他打聽?”葉雲飛觀察著白朗的臉色。

“明天就是周五了,也別說我們特意要見他。”白朗盤算著,“你就問他,明晚的主題聚會,他去不去?如果他去,我們就一起喝一杯。”

十三仙坐在彭城物證鑒定中心的法醫辦公室裏,有些緊張。

陳偉民笑著打破沉默,“林小姐,我真沒想到,你會給我打電話。”

她實在沒辦法不給他打電話了。奇異的冰淇淋香味、他在彭城市刑偵局的工作、還有他那種幾乎找不出破綻的親切,在十三仙眼中凝結成一個巨大的疑點。

張白也算細心,四處打聽放線,果然問出了一些門道。這個陳偉民說過,他曾經在一個救助女性受害者的公益組織裏做義工。經過核查,那是一個名叫“女孩之家”的組織,前幾年搞過不少活動,後來出了一些問題,組織也變得漸漸鬆散。

有人在網上發帖,說有女孩在接受了“女孩之家”的心理疏導之後,發生了一些奇怪的變化,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開始尋求所謂的“物化”。也就是自我宣稱,想要作為一種物品被人使用跟操縱,因為這樣就可以達到一種“靈魂上的解脫”。

一旦產生了類似的想法,這些女孩就開始進入了一種極其墮落的生活之中。有人開始不再上學或上班,徹底自我放棄。甚至有女孩開始進入一些聲色場所,成為聽任男人擺布的“玩伴”。

“物化這是啥意思?”張白一麵向十三仙匯報,一麵摸不著頭腦,“像我這種沒文化的,都聽不懂這種詞。”

“這不是一個常見的概念,很有可能是被別人灌輸進腦海裏的。”

十三仙陷入沉思,有機會對這些受過傷害的女孩們灌輸思想的人,不僅要有接近她們的途徑,更要有溫和的談吐,以及一個容易取得信任的權威身份。

萬劍歸宗,思來想去,陳偉民果然是個可疑的人。十三仙決定先接近他試試看,於是打來了電話。沒想到對方大方地請她到物證鑒定中心見一麵。

“上次在警局的飲水機前,我跟您有過一麵之緣。”十三仙說,“我也沒想到,您一下就記起我來了。”

陳偉民說,“林小姐說話的嗓音很特別,很動聽,聽過一次,就怎麽也忘不掉了。請問找我有什麽事嗎?”

“聽說您在公益組織裏做義工,我就去網上查了查。”十三仙低著頭,“我看到有很多網友都分享了自己被救助的經曆,聽說您還曾經幫人做過心理疏導?”

“做過一小段時間,並不長。”陳偉民回答,“我不是專業人士,隻能做一個傾聽者。憑我的力量,讓受過傷害的女孩生活得更加輕鬆。”

十三仙暗暗握緊了拳頭,“您能不能也像幫助她們那樣,幫幫我?”

“發生什麽了?”陳偉民一邊問,一邊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十三仙的脊背。

十三仙忍耐著心頭湧上的那股不適感,捂住臉故意發出“嗚嗚”的哭聲,“我好痛苦,恨不得不再做人!如果我是一個物品就好了,沒有意識的物品,這樣我就不會痛苦了,您能理解嗎?”

“當然。”陳偉民輕聲回答,“雖然人們總是會說,要堅強起來。但是有時候心實在太疲憊了,就會想要徹底地放棄個人意誌,想要放手被駕馭、被物化……”

“對,被駕馭、被物化……”十三仙輕聲重複,她竭力不讓自己咬牙切齒的憤怒感流露出來。

有那麽一瞬間,她似乎感覺到自己這過於心急的戲碼,真的奏效了——陳偉民迅速“上鉤”,甚至主動發出邀約:明天,周五晚上,一起去“水下”酒吧坐坐。難道這個男人毫無防備,還是他在下更大的一盤棋?

陳偉民忽然說,“林小姐,聽說你會算卦?”

十三仙心裏“咯噔”一聲。糟了,對方究竟知道多少她的底細?如果明明看破一切,卻還是故意陪著她演完了剛剛那出戲,那麽眼前這個男人,這張溫柔儒雅的麵皮之下,隱藏著多麽恐怖的一副真麵目?

十三仙一陣頭皮發麻。

“既然已經跟林小姐成為朋友了,就不客氣了。”陳偉民的笑容變得有些猙獰,“請林小姐幫我算一卦?”

一股寒氣直衝胸口,十三仙努力按捺住內心的緊張,心下一橫,“沒問題。”隨即掏出那幾枚古舊的銅幣,放在陳偉民的手上,“你搖一搖,然後拍在桌上就好了。”

陳偉民笑說,“我需要許什麽願嗎?還是心誠則靈?”

十三仙笑而不語,她想她此刻的笑容,恐怕也很難看。

一連串脆亮的響聲過後,塵埃落定,銅幣已經落在桌上。

十三仙低頭細細看了看,隨即開口,“陳醫生,這裏是你的法醫辦公室,陰靈極多,且多是橫死,你命格屬火,起卦大風。風因火起,凡事皆有因果。輪回時刻,謹記紙包不住火,宜回頭,解鈴還須係鈴人。”

“我聽不懂,”陳偉民說,“還是說得詳細些吧?”

十三仙注視著他的眼睛,“有句話叫多行不義必自斃,你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