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人(六)

“人偶?”白朗感覺自己的皮膚上起了一層又細又密的雞皮疙瘩,“類似於戀物癖?”

“算是吧。”陳偉民總算放鬆了一些,兩個人重新走動起來,他說,“我比較喜歡塑膠人偶,自己動手做了一個,就放在家裏。對我而言,她就是我的女友,就是我的伴侶了。無論生理需求還是精神需求都很滿足。雖然說起來有些嚇人,可是我沒有傷害任何人。”

白朗吐出煙,“這是你個人的愛好,沒什麽不好的。你知道我剛才為什麽那麽緊張,我以為你要告訴我,你愛上了我呢!”

兩個人一起笑出聲來,陳偉民還笑著忍不住捶了白朗的肩膀一拳。他對白朗說,“謝謝你,沒有把我當成變態來看待。”

“你不是變態!”白朗說,“你的愛好又不會傷害別人。”

那天,白朗第一次進入陳偉民的單身宿舍,也是第一次看見他親手製作的塑膠人偶。“蘇西”,陳偉民說,“她的名字叫蘇西。”

盡管在白朗看來,那隻是一個渾身由黑色塑膠構成的人形模特,四肢修長,胸部挺拔,但是頭部隻是一個渾圓的黑球,就算身材曼妙,也根本看不出美感。

在他們聊天的時候,陳偉民就把蘇西放進櫃子裏。但是因為她太大了,櫃門無法關上。所以白朗在下意識地環顧四周時,總會不小心看見蘇西,從櫃子裏伸出的一隻腳或一隻手。

他覺得蘇西在櫃子裏靜靜看著他們,那場景有點奇怪,但習慣了也有點莫名的溫情。畢竟蘇西對陳偉民來說,就跟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樣,白朗想,她理應得到尊重。

這次走進門,熟悉的氣味撲麵而來,仿佛把一切還原回幾年前的世界。陳偉民家中的陳設幾乎沒有什麽變化,似乎隻是稍微舊了些,白朗忍不住想,當年的蘇西,此刻是否還在裏麵呢?他是否應該主動問起?

正在這麽想著,隻見臥室的房門半開著,裏麵赫然直立著一個人影!這可把白朗嚇得不輕,忍不住叫了一聲,“偉民,你家裏還有別人在啊?”

陳偉民從廚房端著茶壺走出來,向著臥室的方向瞥了一眼,“怎麽大驚小怪的,你不是早就見過了嗎?”

“那是蘇西?”白朗捂著胸口,“嚇死我了!我記得你之前都把蘇西放在櫃子裏……”

陳偉民走到臥室門前把門關緊,“要是早知道你今天會來,我也不會讓她出現在那裏了。”

白朗有點不好意思,“我不該一驚一乍的。你也不用故意關上門,我不害怕的。”

陳偉民笑了,“你不用為了照顧我的情緒故意這麽說。”

“我真不怕。”白朗幹脆走上前來,伸手去推那扇門,“我還可以跟蘇西打個招呼呢……”

然而,陳偉民卻握住了門把,“沒必要吧?”

那一刻,白朗忽然覺得陳偉民的表情有些奇怪,說不上是眼神還是嘴角,總覺得他似乎有些緊張,急著想要掩蓋什麽。昔日警隊裏的人都把白朗這種敏銳的直覺稱之為“動物一般的嗅覺”,雖然很難在一時間給出完整的解釋,但往往會直接指向一個最直接的結果。

白朗從不會放任這種嗅覺溜走,所以此刻他在確認自己捕捉到了老朋友臉上的不同尋常之後,下意識的在手上下了一把力氣,硬生生推開了房門。

門撞在室內的牆上,發出“砰”一聲。白朗覺得自己似乎是眼花了,眼前那個塑膠人偶似乎被嚇得瑟縮了一下。不過房間裏沒有開燈,一切是如此昏暗。他隻能看清這個人偶的頭部不再是一個黑色的渾圓,而是戴上了一個巨大的頭套,蓬鬆的頭發,誇張的大眼,仿佛洋娃娃一般。

陳偉民低下頭,“被你發現了,我現在又開始喜歡這種戴著頭套的人偶了。

白朗感到了一絲尷尬,他有些懊悔自己不該追著朋友的癖好不放,“那這個還是蘇西嗎?還是另一個……你的伴侶?”

陳偉民一把關上臥室門,退回到客廳裏的沙發上坐下,用手捂住額頭。

白朗退回到他旁邊,“好像不是蘇西了,我感覺這一位比蘇西更高一些,也更瘦一些?”

陳偉民抬起頭,“還是那句話,白朗,你真的不覺得我是變態嗎?”

白朗舉起茶杯,“我做警察,你做法醫,我們見過的變態還少嗎?真正的變態,是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隻要不是這樣的人,大多數都是有情可原。”

“謝謝你的理解。”陳偉民說,他沉默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白朗,關於秦桑的案子,我有件事要跟你坦白。”

白朗坐直了身體,“你說。”

陳偉民深吸一口氣,“在實習期間,秦桑她好像對我產生了一些好感。我能感受得出來,從她看我的眼神,還有跟我說話的方式。你知道,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那種感覺太難掩蓋了。”

“所以秦桑去算的姻緣卦,是想問跟你之間的緣分?”白朗恍然大悟,“她說男方的生日在11月,你的生日也在11月!”

陳偉民點頭,“上周五,她結束實習,我幫她打了一輛出租車。沒想到,她卻一直在後麵跟蹤著我的車。我想她也許是想對我告白,所以我就故意把車停在八街那裏,讓她下車。

本來打算跟她解釋清楚之後,就請她在商業街上吃點東西,作為一個圓滿的句號。可是她似乎感覺很受打擊,就一個人跑了。”

“你沒去管她?”白朗問。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不僅僅那扇關上的門背後,眼前的櫃子裏似乎也有東西,隱隱透出一隻黑色的腳,也許那是陳偉民的另一個“伴侶”?

“我沒管,”陳偉民起身擋住了櫃子,“我不想給她虛假的希望了。”

——

入夜,八街燈火通明,但人氣寥落。隻有從一間間酒吧透出的些許喧嘩聲,打破籠罩在街頭的莫名陣陣陰森。張白在主街上徘徊了兩趟,最終還是熄滅香煙,走進了一家名為“燈火”酒吧。

人不多,吧台上泛著微微的藍光。一個女調酒師站在裏麵,雙手靈巧地搖晃著一支雪克杯。張白向著吧台走去。

台邊坐著三個年輕男人,在議論傳說中的“水下”酒吧,“聽說那裏玩兒什麽的都有,路子很野的!””

張白硬著頭皮在隔了一個空位的高腳椅上坐下。女調酒師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那一眼隻是飛快,她很快利落地將雪克杯裏的橙黃色**倒進玻璃杯裏,熟練地插上吸管、放上檸檬,推到黃頭發麵前,“先生,您點的我們店裏的招牌——萬家燈火。”

一個男人又說,“等到周五,我們一定要去水下見識見識。”

“為什麽隻有周五才能去那家酒吧?平時不營業嗎?”女調酒師忽然插進話來,她的聲音有點沙沙的,配合著酒吧裏的藍調音樂,十分入耳。

“美女,你在這裏幹了多久了?連八街最好玩兒的水下都不知道?”男人誇張地拍了兩下桌子,“不過那地方也確實比較神秘,隻有混圈子的人才知道。平時就跟普通的沒什麽兩樣,但到了一三五,就會在地下室裏舉行一些特殊主題的Party,往往是愛好者之間口耳相傳,一般不會打什麽廣告……”

“那都有什麽主題?”女調酒師似乎來了興致,“能講講嗎?”

男人回答說,“反正各種特殊的癖好,都能在那裏找到同類,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不存在的。”

女調酒師定定地站著,仿佛想到了什麽。

“美女,要是你有興趣,不如我帶你去那裏玩玩兒?”一個男人發出邀約,他甚至站起身,曖昧地向著女調酒師的臉伸出手——他想揭下她的口罩,“在這麽昏暗的酒吧裏,就別裝神秘了?咱們這麽有緣,說不定一會兒就能坦誠相見了?”

然而他沒想到,壓根兒沒使勁的一隻手,竟然被對方硬生生地抓住了手腕。

“先生,放尊重點兒。”女孩說,順勢一搡,男人隨即跌坐回高腳椅上。

另一個男人急了,“哎你這什麽態度?剛剛是你先過來跟我們搭話的,不僅連句謝謝都不說,居然還動手?”

女孩不知道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了什麽東西,攥在手裏,“你們回答了我的問題,我的確應該表示感謝,但我沒錢,隻能送你們一卦了。”

“卦?”三個男人幾乎同時重複。

他們並不知道,眼前這個夜裏在酒吧打工的女調酒師,就是在網上備受矚目的彭城“十三仙”。

此時十三仙晃動著雙手,就如同剛剛調酒一樣行雲流水,隨即掌心向著吧台一扣,“嗆踉踉”一片脆響,移開手,幾枚舊時候的銅錢赫然出現。她低下頭看了看,隨即對著男人們說,“我要開始解卦了,你們不記錄一下嗎?”

“聽著,今天,農曆八月初七,地點,西京八街,起混沌卦,悲在多災多難,喜在虛驚一場。凡事小心,否則有邪鬼入侵,不宜飲酒,當早歸。”十三仙說完這一段,隨即一枚枚拾起台麵上的銅錢,重新塞回到牛仔褲口袋裏。

三個男人麵麵相覷,臉上半是驚訝,半是懷疑,“這是讓我們別再喝酒了,早點回家,不然會有鬼來抓我們?”

十三仙點了點頭,“大概意思沒錯,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規則,我已經把這裏的規則告訴你們了,要不要遵守,你們看著辦。”

說完也不管那三個男人又說了些什麽,徑自轉身倒了一杯冰檸檬水,輕輕推到了張白麵前。

張白心裏一熱,“仙姑,你果然認出我來了。”

十三仙冷笑一聲,“別混叫了,我不是你的仙姑,你也不是我的護法了,趕快喝完這杯水就走吧。”

“仙姑,我不管別人怎麽說,總之我是信你的。”張白急切地說,“上次那件案子之後,如果不是你幫我交了罰款,我不可能那麽快就從警局裏放出來。我出來後,就一直想辦法找你!”

十三仙不耐煩地抬起一隻手,“那想必你也已經看見,我現在白天就在小攤子上賣護身符,晚上就來酒吧裏打工,根本賺不了什麽大錢。如果你是為了錢,想繼續跟著我,那你的算盤就打錯了……”

“不不,”張白慌得也站了起來,“錢不是最主要的。回想我當年,被騙空了所有積蓄,要不是仙姑你點化我、給我找到人生的方向,我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我知道你不是騙子,你帶給了那麽多人希望!”

十三仙向上翻了個白眼,“這套慷慨激昂的演講,你還是留給別人說吧。我現在已經不是仙姑了,你沒看見我店鋪的名字嗎?已經改成十三妖了!我不過是一個身份低微的妖精,哪裏用得上什麽護法?”

張白連忙說,“你不需要護法,總需要幫手吧?幫你給網友寫回複,幫你整理你的攤位,幫你打聽各路消息?我都可以做的,仙姑,就請你留下我吧!”

“幫我打探消息?”十三仙眯起眼睛,“你能幫我打聽什麽?”

張白狡黠地笑了,“我剛剛都聽見了,你在跟那幾個客人打聽那家酒吧。我可以幫你,畢竟我是男人,去那種地方更安全。”

“你知道我查那個地方,是為了什麽嗎?”十三仙注視著張白。

張白搖頭,“這我不知道,但誰讓你是仙姑呢?你不告訴我,我也不會亂問,畢竟,天機不可泄露嘛。”

張白在還沒有被十三仙點化的時候,自己在彭城做過一段時間的乞丐。那幾個月裏,張白認識了生活在彭城陰暗角落裏的朋友們。行乞者、流浪漢、住不起招待所的外地打工仔、被子女拋棄的老人,以及被主人拋棄的貓狗。

他從他們身上學到了一些本領,多數不是什麽好的本領,也跟他們結成了一種戰友般的感情。後來他被十三仙看中,突然就有了錢、有了新衣服、有了地方吃飯,才離開了那種生活。

張白在成了“護法”之後,仍舊跟乞討時的舊友們保持著聯係。這些朋友在他離開警局、開始尋找十三仙的過程裏,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張白意識到,其實當這些角落裏的力量們團結起來,他們就能結成一張網,一張消息的秘網,無處不在。

幫助十三仙,張白決定用這張網發揮一些作用。

放出去的線很快收了回來,關於八街上那間神秘的酒吧“水下”,它的前世今生也一點點慢慢理清。

2012年,“水下”正式開張,老板姓程,叫程角。一開始,這不過是最普通的一家酒吧。後來程老板開拓了酒吧的地下室,改裝成可以外租的Party場地。因為地方寬敞、私密性好,很快就引起了一些團體的注意。

他們開始把這裏作為聚會的常用地。再發展到後麵,一些擁有特殊癖好的群體成為“水下”的常客,漸漸形成了每周一、三、五的“特定主題日”。據說,程老板本人對這些聚會興趣不大,他隻是負責出租場地,同時保證私密性。

雖然一切活動都在“圈子”內傳播,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一些獵奇的噱頭還是傳了出去,“水下”也漸漸成為了八街上一個格外吸引人的存在。

“不過,如果是圈外人,幾乎都不太容易接受,有人甚至覺得有點變態……”張白小心翼翼地告訴十三仙。

十三仙倒是充滿興趣,“別大驚小怪,變不變態,要我自己去看了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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