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人(五)

老八街鬧鬼,這早已是彭城舊聞。每到天氣陰涼的午夜時分,八街的路麵上,遊**的全是一層層人的靈魂。都說鬼魂不是一個個的,而是一片片的,薄厚取決於人的壽數。所以你去看八街的石板路,總是濕漉漉的,那都是鬼魂涉水而出留下的痕跡。

十年前,八街的商業街剛剛興建起來時,發生在附近的一場慘案,奠定了八街現在的陰靈。那場慘案就是西京化工廠的爆炸案。

當時的化工廠剛剛從一街搬遷至八街不久。爆炸案發生的當晚,正值八街商業步行街立牌儀式慶典。因為慶典燃放了煙花,所以化工廠內的工人在聽見爆炸聲、看見火光時,並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等到他們意識到不對勁,開始衝向廠房儲藏室的時候,災難已經發生。

據地震網測定,此次爆炸的威力相當於震級在2.2級以上的地震。監控攝像頭拍攝到化學儲罐發生爆炸,巨大的衝擊波從卷簾門後噴湧而出,玻璃窗頃刻碎裂、塵霧飛快卷起,覆蓋住鏡頭。

有三人被當場炸死,十餘人嚴重燒傷。化工廠哭聲震天,仿佛人間煉獄!因爆炸慘死的鬼魂卻日夜在八街之上遊**,不肯散去。

據說那片居住著化工廠職工的公寓樓,成為了陰靈遊**的“鬼樓”。如果不小心走進去,看到了奇怪的黑影,千萬不要跟他說話。如果覺得有人在背後追自己,也千萬不能回頭!很有可能就是鬼魂找替身或者索命找人作伴。

沈天青盯著手機屏幕,認真閱讀金得利發給自己的這篇網絡文章,題目叫《八街鬼話》。

秘書帶進來一個提著公文包的男人,身材矮胖,好像個跳動的活樹墩子。

男人對著金得利迎上來,“喲,金經理!幸會幸會!我這次來,主要是……”

金得利抬手示意他轉向沈天青的方向,“這位是沈氏集團沈總的公子,沈天青。也是現在八街園區的第一負責人。你這次來,主要是向沈大少進行一個情況說明,特別是關於那些稀奇古怪的鬼故事,最好都在今天說清楚。”

“沈大少,年輕有為啊!”男人向著沈天青伸出手去,“我叫田世偉,是西京化工廠的執行廠長。我父親原來是廠長,後來他不在了,廠子就由我接管……”

沈天青把手在運動褲上擦了兩把,勉強跟田世偉握了握,“你這一接管,可是給管破產了啊?”

田世偉發出“嘿嘿”的笑聲,“沈大少,其實八街園區的主要矛盾,已經屬於曆史遺留問題了。當年爆炸案後,針對一些受傷嚴重或者家裏有人死亡的,幹脆直接白住了。所以按道理講,現在你們想要硬收,也能收得回來。”

沈天青若有所思,“十年前發生的那起爆炸案到底是怎麽回事?”

田世偉看了金得利一眼,“這……跟現在有關係嗎?”

金得利往前湊了湊,“按照沈總的意思,我們還是應該主要關注怎麽把價格談妥……”

“不是要先解決鬧鬼的問題嗎?”沈天青語氣堅持,“而且我相信,鬼魂必有出處。也許現在鬧的,就是十年前被炸死的冤死鬼!”

“當年被炸死的那些可都不冤啊!”田世偉連忙說,“當年炸死的三個人,都是趕上去救火所以犧牲的。當年廠內給他們追加了烈士稱號,每一戶都給了不少補貼。”

金得利也補充了一句,“這點我可以證明。”

沈天青抬起頭,“金哥,我差點忘了,你那時候還在化工廠做主任吧?案發的時候你在幹什麽?”

金得利眼神空洞,過了半天才說,“我當晚有事不在廠裏,所以逃過一劫。”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沈天青忽然毛骨悚然地笑了,他一把拿起桌上的墨鏡,親手幫金得利戴上,“金哥,我不想再花時間特別調查你,幹脆你自己給我詳細講講吧。”

平心而論,金得利總覺得當年的故事乏善可陳。他當時是公用管理車間主任,待遇平穩,但看不到發展空間。那時候誰都看得出來彭城的地產業是塊肥肉,能先下手就能先揩油。所以金得利也想改行。

當時化工廠的廠長田茂,也就是田世偉的父親,跟沈氏集團過從甚密。沈西來大手筆入資化工廠的時候,田茂可是在媒體上聲情並茂地發表了一通感言。田茂父子在沈家人麵前,永遠點頭哈腰,但是麵對廠裏的職工,卻是頤指氣使。

不知道是誰把金得利想要辭職的想法說了出去,讓田茂得知。從此他就處處為難金得利,說“人往高處走,你要是有本事,就去沈氏集團找份營生”。這話刺激了金得利。

八街商業街的立牌儀式,據說沈西來會親自來到現場剪彩,並親手點燃煙花。這是多麽適合接近他的一幕,金得利決定,無論如何要在當天晚上想辦法跟沈西來說上話。

然而田茂偏偏安排了他在當晚值班。

幸好車間裏的一個資深工人願意跟他換班,這才讓金得利鬆了一口氣。他連聲道謝,那個工人卻笑著說,沒關係,我在這裏值班,有兩個兒子陪我,時間過得很快的。

金得利從廠裏走開的時候,正好看見那個工人的兩個兒子迎麵走來,一個已經是大學生的模樣,一個看起來小些,臉上稚氣未脫。他們對金得利問好,讓金得利覺得內心豁然開朗,仿佛預示著當晚會有好事發生。

也許福禍必然相依,那個晚上對於金得利而言,的確是一個不錯的開始。沈西來當時的貼身秘書,竟然是金得利多年未見的中學同學。兩人就在立牌儀式現場攀談起來。金得利說起了自己的抱負。

那位秘書立即答應幫他牽線搭橋。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助推著他直奔想象中的康莊大道,然而就在他滿心憧憬、仰頭喝下一杯啤酒時,遠處的爆炸聲傳了過來。

金得利記得自己向著化工廠的方向一陣猛跑,記得耳朵裏灌滿了人們慘叫跟救護車、警車交織在一起的聲音,記得眼前閃爍不定的恐怖的火光,記得撥開眼前一群人,一支白色擔架抬出來,上麵的人渾身是血,抬起一張血肉模糊、破碎的臉!

“啊!”他嚇得大叫一聲。而那張破碎的臉的主人,朝著他顫抖著伸出手來,喉嚨裏發出恐怖的聲音,“咕嚕咕嚕”。

“聲帶嚴重燒傷了!快讓開!”救護人員說,抬著擔架上車。

金得利驚魂未定,注視著那個擔架上的恐怖人形,他為什麽要指著自己?他到底想說什麽呢?

一直到他看到報紙上刊登出的遇難人員名單,才得出答案。三名死者裏,其中有一張年輕的、稚氣未脫的孩子臉。而當晚那個躺在擔架上盡全力對他伸出手的、嚴重炸傷的人,就是當晚幫他值班的工人,他或許是想指著金得利說出那句怨恨的話——“你把兒子還給我!”

隨著化工廠的災難,金得利順理成章地辭職、進入沈氏集團工作,甚至因為此前的經曆,直接被分配到了八街園區的地產項目當中。一切仿佛命運女神的眷顧,但他頭頂始終有揮之不去的陰影,仿佛暗處始終潛藏著某個惡魔,隨時準備伺機衝出來,趁他不備,清算一切。

“真沒想到金哥你還有這麽一段**氣回腸的故事。”沈天青吸了吸鼻子,“我看,這炸死的冤死鬼,估計還真有,而且很可能就是衝你來的了?”

“不,”金得利慢慢搖了搖頭,“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鬼。我認為,所謂的鬼臉,可能就是人臉,特別是燒傷之後的人臉。”

——

白朗和陳偉民簡單吃了頓飯。大概都有心事,酒喝得很慢,話也沒說透。後來小凱的電話打進來,白朗接個電話的工夫,陳偉民把賬結了,走出門來。正聽見白朗抓著手機說,“行,你們先問著,我心裏有數了。”

陳偉民問,“有什麽消息嗎?”

白朗把手機塞回口袋裏,點了一根煙,說,“來了一個主動提供線索的出租車司機,說是上周五晚上開車載過一個女孩,模樣很像秦桑,行車路線就是從你們物證鑒定中心一直到西京八街的側巷。當時女孩要求跟著一輛黑色私家車,那輛車停了,下來一個男的,秦桑也就下車了。車費一共32塊錢,微信掃碼支付。”

陳偉民沒有說話。

白朗吸了兩口煙,主動說,“時間還早,要不去你家坐坐?”

陳偉民說,“好。”

他住物證鑒定中心技術人員的公租房。雖然交通不算方便,但租金確實便宜。白朗取笑他真是夠儉省,如今這麽優秀的男人可不多見了。

不過在很多人看來,陳偉民也有古怪之處——比如他似乎沒有交往過長期的女友,似乎無意組建自己的家庭。有不少女孩為他傾慕,試圖接近他、對他告白,但總是沒有結果。

曾經人們會開玩笑,說他年輕氣盛,眼光太高。後來這些玩笑也變成了懷疑,他們開始用批判的眼神看待他,試圖從他完美的、無可指摘的彬彬有禮中尋找漏洞:他是不是有些不正常?生理上的還是精神上的?

流言蜚語在大部分時候不會影響陳偉民,可是他格外看重朋友對自己的看法。所以當白朗把自己父母被殺的秘密告訴給陳偉民的時候,陳偉民也決定對他**心扉。那天,他們並肩走在濕冷的街道上。陳偉民說,白朗,我有話對你說,關於我的個人情感問題……

白朗緊張得打了個哆嗦,他站住腳掏出根煙,點火的時候說,“行,你說吧。”

陳偉民說,“我知道很多人都在議論我,關於我一直沒有女朋友這件事。作為好搭檔,我希望我們沒有秘密,所以我今天對你坦白,其實我……”

白朗瞪大了眼睛。

然後他聽見陳偉民說,“我不喜歡人。”

“什麽意思?”白朗連珠炮似的問,“不喜歡女人?”

“不僅是女人,”陳偉民搖頭,“無論男女。”

“那,你沒有生理需求嗎?”白朗難以置信。

陳偉民回答,“這倒是有,也是因為這個,我才發現自己的特殊癖好,我比較喜歡……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