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人(四)

彭城醫科大學來了三個學生來協助警方調查。一個是學生會會長,叫吳南,講話亢奮,一直高呼“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口號。另兩個女生裏,一個叫劉敏,是秦桑休學前的室友;另一個叫陳亞茹,是秦桑休學後的新室友。他們對秦桑的情況都不太了解,隻會反複說,這個女孩太可憐了,之前被強奸,現在說不定又被綁架了,怎麽這麽慘?

“定案是強奸未遂,”白朗很奇怪,“你們怎麽斷定她就是被強奸了呢?”

陳亞茹捂住嘴,表情誇張,“大家都說她一定是被那個了!隻是怕不好意思,所以才說什麽強奸未遂的!不然她怎麽會變得那麽奇怪,特別孤僻!簡直就像是得了那個什麽,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有一次我還發現,她拿著一個黑乎乎的塑膠娃娃!誒,真惡心死我了。聽說她一直沒有男朋友,我看她絕對心理變態,要不就是戀物癖什麽的……”

白朗強忍著怒火沒有打斷女生的話。2012年的案卷資料裏顯示,秦桑聲稱自己在跟強奸犯撕扯的過程中,被一個身穿黑色塑膠衣的人解救了。但此後警方並沒有在現場找到這樣一個人。

“不至於吧?我覺得桑桑的心理沒有問題。”劉敏期期艾艾地開了口,“上個月,我看見有朋友在推薦一個可以許願算卦的網上工作室,在微信上谘詢很靈驗。我覺得好玩,就隨手轉給了桑桑。她當時回複了我,問我這個算得準不準?我們閑聊了幾句,她說她正在實習,每天的生活都很充實。我覺得她狀態不錯,根本不像有病……”

白朗猛地抬頭,“她有沒有告訴你,她在暗戀某個人?”

劉敏搖頭,“她沒提,我也沒問。總覺得她經曆過那樣的事,不太好再問男女關係方麵……”

詢問室的門開了,方舟探進半個身體,朝著白朗招手。

“有什麽新情況嗎?”白朗問。

“秦桑失蹤前實習的地方,物證鑒定中心,有人來協助調查了。”方舟說,破天荒笑了笑,“有一位好像是你的老朋友。”

——

十三仙站在飲水機旁。周圍警員人來人往,暫時沒人注意到她。

“需要喝杯水嗎?”忽然有人問。

這聲音很溫柔,在警局裏顯得與眾不同。十三仙抬頭,眼前站著個穿黑色襯衫的男人,打一條暗藍色花紋的領帶,正向自己遞來一隻紙杯。他輕輕捏著紙杯的手很是好看,皮膚白而透,手指修長,關節處有點微微發紅的印子,指甲修得平整結實,是跟他的聲音非常相配的一雙手。

“謝謝,”十三仙接過紙杯。

男人露出無聲的笑容,他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小姑娘,你嚇壞了嗎?”

十三仙打量著他,意識到他大概把自己當成了來警局報案的受害者,這也沒必要去解釋。

“如果你需要幫助的話,可以隨時找我。我在一個針對女性受害者的公益組織裏做過義工。”男人遞過一張名片,上麵寫著:彭城市物證鑒定中心,陳偉民。

“你是鑒定什麽的?”十三仙忍不住問。

男人溫和地笑了笑,“我是法醫,你說話聲音很好聽。”

他友好地伸出手,輕輕捏住十三仙的指尖,微微握了兩下。他漂亮的手溫暖而有力,隻是十三仙仍舊姿態僵硬。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從心底湧現出來——直覺裏,這個男人有點奇怪。

陳偉民轉過身,朝著走廊另一端的男人走去。那個男人正在熱情地揮動著手臂,因為過分用力而顯得有些滑稽。十三仙眯起眼睛,確認那人就是白朗。

“他們見麵是為了什麽?難道是為了秦桑的案子?”十三仙一麵想著,一麵下意識地輕輕咬著右手的大拇指。卻在一瞬間聞見一股奇異的香味,好像牛奶冰淇淋的味道。

2011-2013年,是白朗和陳偉民搭檔的黃金時代。不僅聯手破了好幾樁大案,有時候吃住都在一起,對彼此的脾氣秉性非常了解。

白朗有時候沒空回家換衣服,幹脆就去陳偉民的辦公室裏偷拿。丁局甚至說他倆就像親兄弟一樣。陳偉民笑著說,我有個弟弟,大概是當哥哥當習慣了吧。

直到2013年下半年,白朗得到消息要調走。為了交接方便,不再介入彭城市內的重案。於是兩人在麵館吃了一頓,開玩笑說就此散夥。雖然說去特警隊意味著光明的前途,可白朗在彭城還有很多舍不下的東西。

陳偉民就是其中之一。因為身邊的這些人裏,隻有他知道,白朗的父母在十年前,死於一場恐怖的凶殺。

一個人被斧頭削去接近一半的頭;另一個人被直接砍中脖頸斃命,斧頭直接切在屍體上,仿佛是把屍體固定在牆麵上的連接裝置。血流從來不成河,血是一灘一灘的,白朗當警察這麽多年,再也沒見過他父母死亡現場時那樣血腥的場麵。

過去十年間,他幾乎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能下得去這樣的狠手?

他給陳偉民看過案卷資料,陳偉民說,“這是熟練的殺手作案,手勁兒非常大,輕而易舉就能控製兩個人,而且下手幹脆利落,現場的血雖然多,但不亂。如果能安慰到你,我告訴你,人死得會很痛快,但是死前非常恐懼。”

如果能有一個人幫助自己找到真凶,白朗無數次地想,這個人一定是陳偉民。這是他在彭城最信任的朋友,也是他眼裏最善良的人。

方舟還是賊得很,早在喊白朗之前,就親自給陳偉民做了一次筆錄,現在白朗來了,他還要在旁邊作陪,聽著兩人聊天。生怕這兩人的私情會影響到案件進展。但事實證明他的擔心很多餘。

陳偉民的清白和正直幾乎毋庸置疑,另外一位跟他一起前來的女法醫作證:失蹤者秦桑在實習期間,雖然一直擔任陳偉民的助手,但兩人走得並不近。陳偉民甚至沒有送她回家過——這顯然是為了避嫌。畢竟孤男寡女,容易引人遐想。

“其實你也用不著這麽小心吧?現在時代不同了,年輕女孩都很開放的。”方舟故意說,“我看了你的資料,你還是未婚,兩個人發展一下有什麽不好?”

陳偉民搖頭,“我覺得方組長您這樣說話特別不合適,秦桑是個還沒畢業的小姑娘,我想做的就是在工作上教會她,在生活裏保護她。我沒有非分之想。”

白朗笑了,“組長,難不成是你自己想追求某個年輕女孩,一不小心說出了心裏話……”

方舟一時語塞,隻能低聲回了一句,“別胡說。”

“我真沒想到秦桑失蹤了。”陳偉民用手捂住額頭,“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說。”

方舟沉默不語。女孩已經失蹤一周,情況並不樂觀。能找到活人的概率微乎其微。如果真是屍體,那恐怕也用不著陳偉民自告奮勇,必然要找他幫忙了。

“對了,現在你們中心,法醫組裏年輕的男法醫有多少?這裏麵有沒有在過去兩個月裏,跟秦桑走得比較近的人?”白朗打破沉默。

陳偉民皺眉,“這是什麽意思?有證據表明秦桑的失蹤跟年輕男性法醫有關嗎?”

“那倒沒有,”白朗說,“是有人證表明,秦桑愛上了一個人。她在學校裏跟男生接觸很少,所以我懷疑是她在實習場合裏認識的。這人讓她感到遙不可及,所以我猜或許是個外表比較突出、或是很受歡迎的那類人。”

“我回去想一想。”陳偉民答應。

白朗欣喜地站起身,“走吧偉民,我們一起去吃飯!”

“你現在可以下班了嗎?”陳偉民下意識地看了坐在旁邊的方舟一眼。

“今天可是我的休息日,現在這已經是加班了。”白朗扭頭對著方舟,“沒錯吧,組長?”

方舟用鼻子“嗯”了一聲。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警局。陳偉民打破沉默,“怎麽樣,回來這一個月,還順利嗎?”

白朗歎了口氣,“一連串奇怪的案子,一連串莫名其妙的人。一個不知道是裝傻還是真傻的富二代公子哥,還有一個成天裝神弄鬼的風水先生……這個風水先生你好像已經見過了。”

“我?”陳偉民有些驚訝。

“剛才在警局裏,你們在飲水機旁相逢。”白朗笑著模仿陳偉民的動作,遞上一個紙杯,“小姐,喝水嗎?”

“那個女孩是風水先生?”陳偉明打掉白朗故作姿態的手,“難道秦桑失蹤,還要請風水先生算一卦?”

“是秦桑在失蹤前,自己找她算過卦。”白朗回答,“也多虧了這位先生,是她告訴我們,秦桑要算的是姻緣卦,可見小姑娘是愛上了什麽人,而這或許就是找到她下落的關鍵。”

陳偉民沒有作聲,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還好嗎?”白朗問。這話其實隻有半截,另一半不知道怎麽說出口。

就如同他深知白朗不為人知的秘密一樣,白朗也深知他的秘密。那個不足為外人道、甚至聽起來有些肮髒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