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幻象

不過有一件事你可以確定,718的眼底含有仇恨。他人眼中的仇恨是除了恐懼外你第二熟悉的情緒,更尖銳一些,閃著火焰,亮著尖刀。但718的仇恨並不強烈,僅僅是藍洞表麵泛著的一層薄薄的日光,與下方暗湧的其他情緒相矛盾,正好達到動態平衡,以至於他表麵上來看甚至接近平靜。

與此同時,你也冷靜了下來。

718逃出實驗室的方法不明,或許是哪個疏忽的醫療員忘了啟動光鎖。他逃了出來,隻要被任何人看見就會拉響警報瞬間被抓捕,他在外界不適宜生存的環境中走不過五步,他當然更無法啟動艾伯特的艦船,他對這一切再清楚不過,所以比起希望渺茫的逃生,他選擇了孤注一擲對你進行盡可能多的報複。

你沒有護衛,艾伯特族群最強的兵器無需保護,718沒有能力對你造成任何實質性傷害,你會感覺到疼痛,但無所謂,又不會受傷。你幹脆用一層薄韌的膜包裹住自己的大腦,讓意識的帆船在身體深處飄遠,來應對718即將施展的種種報複手段,順便計算著屬下們的巡邏間隔和718可能被發現的時間。

但718沒有對你做任何事。

他隻是抱著你,輕輕掂了掂你的身體,還毫無意義地轉了個圈,像在估量你的身體質量。隨後,滑落的目光抵達你的臉龐,帶著和他體溫等量的熱度,一寸一寸熨過你的皮膚,讓你感覺好似躺在陽光眷顧的淺海中隨波輕**,你的骨骼材質輕巧,內部無數電路機械零件精密地組合,纖薄的軟質皮膚包裹全身,胸前有兩處隆起作為女性特征,艾伯特的技術保證了你毫無瑕疵的線條比例,像模具中一次成型的人偶,718打量完卻稍微哂然,時隔多日的第一句話是:“艾伯特人的身體構造挺奇怪的。”

你覺得他在說你們最大的差異。你身下沒有任何多餘構造,光潔平坦一如身上每寸皮膚,艾伯特人不需要**繁殖,造出來器官才顯得累贅。

718坐在休眠倉上,將你放在膝上,手托在你的背部。鋒利的爪尖陷進皮膚,有些刺疼。他的指甲原本修剪得平整,在實驗室中一段時間過去被非人基因催化著幾乎快變成爪子。他抬起你的下巴,目光在一抬一低中接軌,聲音輕而低:“我沒有傷害您的能力,也無法單獨從這裏逃出,我想和您稍微談談。”

他比你想的聰明,沒有選擇徒勞奔逃或者一時暢快的無意義報複。他清楚自己的絕對弱勢,選擇通過交流盡可能爭取到最大利益。野犬將純白兔子放在懷裏,藏起爪牙,長吻靠近雪白的垂耳低聲發出乞求的喃喃,奇怪的畫麵。

718取出反映腦電波信號的儀器,這回由他扣在你的額上,聲音低低振動你的接收器:“我來問,我來提議,您隻需要在心中默念回答同意或拒絕。”

他的第一個問題是:“您能否放我離開?”

當然不能。他已經被你打上了標簽,他是你的東西,直到死之前都是如此,你發現他很喜歡明知故問,你暫時無法行動不代表他就擁有了永久主動權,就算是此時此刻,他依舊隻能仰視著你一句句乞求。屏幕上跳動的信號線組織成否定的波浪,代表你的回答。

“好。”718輕描淡寫地點點頭,簡短一個發音中分辨不出過多情緒,仿佛剛才的提問隻是交談正式開始前的一個禮貌示意的東西,類似於“今天天氣如何”或者“近來過得怎樣”。他摩挲著你的下巴,撫摸著刀刃一般壓抑,聲音像溫熱的雪簌簌落在你皮膚上:“我對您而言並沒有什麽意義,或許隻是一個打發時間的玩意兒。隨意把玩,隨意拆解,切開無數次,一時興起隨時就能弄死,我以為一個遊戲不會持續太長時間……”

他垂下眼,露出冒著尖銳嘲諷的低迷笑容:“您還沒有玩膩?”

並不是。你想否認他的話,但你的唇舌僵滯著。你不是在遊戲,你在實驗,你對他不存在取樂或者煩膩之類的感情,隻有數據和秘密的窮盡與校準。

718放平嘴角,雙眼靜靜地籠著你,換了個問題:“采集完所有實驗數據之後您會殺了我嗎?”

實際上你從未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實驗完成後,718對你而言便失去了價值,按道理應當報廢處理。但如此處理一隻珍貴的活體總顯得過於潦草,某種程度上你也並不厭倦他,你習慣了他的血肉如迸發的岩漿一樣落在你皮膚上,你習慣了目睹他瀕死最後掙紮的蓬勃生命力,你習慣了他像一枚釘子一點點鑿進你黑白單調的生活,你並不打算親手扼殺這一難得的變數。

你默念:“不會。”

718接著問:“您打算接著重複把我弄到瀕死的行為?”

你回答不會。生理方麵的實驗已經差不多進行完了,之後輪到心理方麵的,你對該如何實行幾乎一無所知,718腦子裏還有一層精神壁壘,讓你覺得有些棘手。

他接著吐出的話語恰好解決了這一問題:“如果您對我腦中的東西感興趣,我會配合回答您的任何問題,隻要您每次提問前答應我一個小條件。放心,不會多麽過分,不會出現要求您放我離開這種無法事前達成您也不太可能會同意的條件。怎麽樣?您獲得想要的信息,我獲得一點小小的優待,這方麵我們可以共贏。”

如果在這裏的是你兄姊中的06,精於語言和談判、以外交官身份遊刃有餘周旋於宇宙各個族群間的06,一定會告訴你要警惕每一個看似公平的交易條件。艾伯特族群的程序中不存在謊言,但那些血肉構成的碳基生物卻能做到花言巧語,或者幹脆說隸屬者本身就沒資格同主人談條件,在不給予對方利益同時又壓榨走自己想要的。但你不是,你的思維由平直線條構成,效率是最高的衡量標準,為了達到目的拆解718或者一定程度地優待718對你而言並不衝突。

“好。”你回答,像個不搞價的顧客。

“感謝您的仁慈。”718低聲說,沒有多少喜悅,話語落入你耳中沙沙作響,“請允許我先提三個條件。首先,我希望換一間四麵牆全都不透明的房間,帶窗戶,有沒有床無所謂,隻要能成為個人隱私空間;其次,給我些能穿的衣服;最後,我希望以後每次提問都是我和您單獨在虛擬環境中進行。”

你凝滯的眼球對著他,腦波信號拉成無波無瀾的海平線,等待他闡述理由。

“就當給我一些安全感?”718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聲音輕緩,“被你們圍觀直視著總讓我神經緊張。”

“好”。你無聲地回答,不算過分的條件。

718放開你的下巴,你的頭無知覺地垂下去,像剪斷提線的木偶,恰巧偎在他胸膛上。心跳有條不紊啄著你的耳膜,體溫從相貼處滲透深入,你能嗅到一點兒很和煦的氣息,你漸漸被泡入一顆名為718的玻璃水球裏,四肢在溫暖中失重。你莫名聯想到睡覺時會整個盤起來的大型犬,以及一隻鑽進懷裏霸占那柔軟絨毛和溫暖腹部的兔子,就這樣團在一起相擁著入睡。想象一點點變得逼真,以至於皮膚真像被什麽搔弄著一樣刺癢起來。

718按住你的肩,問:“您很服從主母的命令?”

是的。你想說。這是你最高的行動準則。

房門突然被破開,你的屬下們衝了進來,此起彼伏拉著尖銳的警報聲,像一群白鴿子擁擠著撲棱而來把你從718的“挾持”中銜出。718垂著眼束手就擒,很快被機械人們反扣手臂銬上合金枷鎖,按著肩膀半跪在地上。

機械人們小心地啟動你,你終於從僵滯狀態中解脫,稍微活動了一下,披上衣服。

路過718身邊時,他掙紮了一下,立刻被機械人從後按倒在地。你的目光向下掃去,看到鉗製在他背上四肢上的鋼鐵胳臂,像無數紮穿蝴蝶標本的大頭針。黑發垂落地麵沾染灰塵,不過這標本還有點掙紮的力氣,費勁仰起頭定定地望著你,聲音在重重擠壓下顯得生澀:“01下達任何命令您都會執行?甚至是清除一整個族群?”

是剛才那個問題的延伸,同時刻意強調了“整個族群”這一概念。這的確是難度很高的任務,族群並不是聚居於某地的一小撮,除了主要棲息地外還滲透於整個宇宙,你無法保證能將其徹底根除,於是如此回答:“我會盡力執行。”

你低平無溫的一句話才落下就成了無形的鞭子,抽斷了718的脊梁,他嘴唇一顫,掙紮的力道撤去,身軀被徹底抵按住,側臉貼著地麵。陰影從眼睫上滑落覆蓋眼底,靛藍的火苗跳動幾下後完全熄滅了,留下燒透的灰敗餘燼。半晌,他才動了動嘴唇,啞聲低喃:“……希望您能信守承諾。”

“當然。”你回答

你讓人把718轉移到另一個房間,又親自去查看了原本囚禁他的實驗室,玻璃牆上的光鎖沒有啟動,牆外的感應警報器被破壞了,玻璃碎片上鍍著幹涸的血痕。透過這些痕跡,你差不多能模擬出718逃脫的大致過程。

為了確認,你調出了實驗室的監控錄像,然後,全息影像展現出的內容完全背離了你的猜想。

沒有誰犯了疏忽,也沒有誰被脅迫攻擊,醫療員在離開前仔細開啟了光鎖,718一如往常靠坐在最裏麵的牆角,穿著沒脫下的衣服,垂首閉目安靜得仿若入睡。兩個標準時後,他輕輕掀開了眼,藍色虹膜清亮得像從湖裏撈出來的鋒利冰片,不含一絲睡意。他起身,來到玻璃牆邊,指尖在某塊區域徘徊著輕敲,似乎在尋找某個早已確定好的位置。

你隱約覺得這動作眼熟,大腦中的記憶片段被依次翻找出來匹配相似度,半晌你找到了,剛被關進實驗室那個時候,718就在玻璃牆上仔細摸索尋找著,一寸不漏。那時你覺得他在尋找牆壁的薄弱處,而今展現在眼前的畫麵動搖你的想法。

影像中的718也鎖定了自己的目標,指尖在某個位置轉了個圈一點,一串亮著白光的數據流在玻璃牆表麵浮現,組成一個輸入欄。他輸入進去一串字母數字混編的密碼,數據隨即如魚群從他指端四散遊走,玻璃牆打開通往自由的門。

你按了暫停鍵,全息影像中的718正要路過你,半透明的身體與你有一部分交疊,仿佛不同緯度的生物在時空的漣漪中相遇。實驗室的門可以輸密碼打開,這是進出實驗室的第二個方法,你和實驗員們都直接掃描虹膜開閉鎖,沒有誰會一遍遍手動輸入密碼。至於密碼,未經改動的初始密碼與這間實驗室的編號相同,編號就打在玻璃牆的某個角落。艾伯特族群的製造品上下全是統一的型號,這類實驗室大多如此。

但這一切718都不該知道。

洪水推倒你的想法,包裹你思維的斷壁殘垣帶來濕冷觸感。718知道實驗室的解鎖方式,知道密碼該從哪裏找尋,甚至特地挑了你休眠更新的時候逃出來。但他是反叛者,是你記憶中沒有的珍稀人形生物,他說著邊陲區域的語言,他在極遙遠的獵戶輻射區活動,這一切他都不該知道,也確實沒有任何獲取渠道,就像深海遊魚不該知道飛鳥拍打翅膀的頻率。

718,他到底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