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沙盤

718的住處從實驗室轉移到了另一個的房間,四麵純白,正對門的牆上鑿開一扇四方的窗,透明防護殼將劇毒微粒阻擋在外,將供氧掬攏在內,窗上裝配壓杆升降板。除此之外房內再無一物,和實驗室的區別僅僅是少一麵玻璃牆。718沒有提出別的要求,你也沒做多餘安排。

他靠坐在窗邊,垂首低眼透出廢墟般的晦色,像結在樹背光一麵的繭。你覺得現在他就仿佛達到動態平衡的化學反應,稍一幹擾就會引起軒然大波,所以即便壓抑著諸多疑問,你也沒有立刻開始對他的提問。

你向08請教了該如何挖掘別人腦中的秘密,他依舊不予指導,隻是給你傳送過來一份舊人類的身體數據。對之前的生理實驗應該挺有指導作用的,但對接下來要進行的心理提問就沒太大幫助了。08一向古怪又偏執,看來他是打定主意不給予你任何幫助。

718終於接受開始提問,他好像在異時空的某個戰場上與未知軍隊僵持許久,到此刻才達成了暫時的停戰協議,眼底的倦態是那場戰爭唯一的遺跡。

模擬器外形和微型耳麥差不多,掛在耳上,按下啟動鍵便進入你設置好的虛擬環境中。濃黑四處擠壓,一顆反射微光的微縮小行星拓出塊光亮,底下一張木桌兩把靠背椅子,單調得像犯人的審訊室。

你抬頭,望著對麵的718,頂光之下五官都浸泡在濃灰陰影塊裏。你放平實驗記錄表,終於可以問出在舌尖徘徊已久的問題:“你為什麽知道解鎖實驗室的方法?”

他稍微後靠,姿態放鬆,領口敞開些,小塊陰影隨著行星的地殼運動蟬翼般顫抖著,鎖骨上仿佛積著淡灰窪水。你仔細分辨一下,發現他燙在皮膚上的編號被幾道血痕蓋住,像是鋒利尖爪刺透皮膚再深深犁拉開,已經凝成粗細不均的血痂。隻可能是他自己幹的,他似乎對自己的隸屬身份並不認同,你思考著是否要在更顯眼的地方再燙一串編號。

“我並不是第一次進艾伯特的實驗室。”718搭起雙手,輕聲回答。

你提出質疑:“我並沒有在你身上看到其他編號。”艾伯特族群整體有著許多程序編輯過的一致習慣,比如一定都會在實驗體身上打上編號,718幾乎每寸體膚你都剖開觀察記錄過,如果有另一串編號你不可能遺漏。

“很早就割了。”718點了點胸膛,低平的聲音仿佛流動沙礫,分辨不出太多情緒。

你想起718胸膛上交錯的傷痕,艾伯特的醫療技術原理上是先記錄一個人健康完整的狀態,在受創後通過“搭建”的方式將其恢複原狀,不會消去陳年傷疤,所以718被修複了無數次身上的疤痕還在,這個人就仿佛是以遍體鱗傷的狀態出生的。如果曾經的編號被割去,傷痕混雜著,確實很難辨別。

你給的編號他也很想清除,隻是手邊沒有利器,隻能暫時塗抹。

你記錄著他的回答,繼續問:“那個實驗室的主人是誰?都用你做了什麽實驗?”

“我的記憶力和艾伯特人攝像頭般過目不忘的記憶不同,過往記憶的清晰度會隨時間的流逝而降低。我離開實驗室時大概十三歲,他們從未特意向我展示過自己的身份。”718平靜地回答,似乎隻是在描述旁人的經曆,“至於實驗內容,他們想利用我來研究人類的自然生殖與繁衍,與我不存在生殖隔離的人形女性同樣很難找尋到,我大多數時間都被關在實驗室裏無所事事。”

你點了點頭,快速記錄著他的話語,同時糾正道:“艾伯特人也會定時清除無用的記憶,繁縟信息會幹擾對比準確度。”

你抬頭正撞上718眼底冰層裂開湧動的情緒,他很快低下眼,笑了下問:“您也會嗎?”

“都是如此。”你回答,接著拋出新問題,“你是怎麽離開實驗室的?”

“艾伯特族群爆發內亂,我所在的實驗室遭到波及,我趁亂逃了出來。”

你思索片刻,艾伯特族群在十幾年前的確爆發過內亂,和718那時十三歲的年齡差不多吻合,族群管轄地內部廣泛地出現針對號令者階級的反對暴動,雖然涉及範圍廣,但規模都不大,很快就被鎮壓下去,沒有產生多少深遠的影響。

你記錄著,頭頂慢慢覆蓋下一片陰影,遮去小行星的微光,如蓋過礁石的海潮淹沒你的筆跡。你有些不滿地停筆抬頭,看見718朝你俯身,陰影將你整個埋住,似乎對你的筆記挺感興趣,掃了一眼輕聲問:“您不擔心我在騙您?”

“你……”為什麽要騙我。一句話才冒了個頭就被止住,停在唇齒之內,你想到06的告誡,她說艾伯特人的思維由透明玻璃直線構成,不含任何虛假的汙濁,但他族的人,謊言就仿佛舌頭和手指是他們母胎裏帶出來的東西,務必要謹慎對待他們的口吐之詞。你看了看自己的記錄表,也覺得的確有求真的必要,於是望著718,問:“你在騙我嗎?”

“……”他眨了眨眼,似乎一時有些無言。

你隻得再確認一遍:“你在騙我嗎?”

718向後靠回去,用指節按了按額角,喉間漏出的聲音分不清是低笑還是輕歎:“我沒有騙您。”

你點點頭,既然確認了兩遍那就沒什麽問題了。你翻了一頁記錄表,接著問:“從實驗室出去後,你就加入了反叛者嗎?”

出乎你的預料,他停了一下,回答:“我並不是反叛者。”

你執筆的動作一滯,抬頭視線與他對接。他穿著反叛者的製服,在反叛者的基地,被你從戰機裏拎出來,現在他說自己不是反叛者。你定定望著他藍洞般映不出一絲光澤的雙眼,等待他的下文。

他說:“雇傭兵,您知道吧?”

你有所耳聞。一種收錢辦事的職業,大部分像蜂蟲似的以一個移動武裝堡壘為中心集結成整體,不從屬於任何聯盟或族群,內部從下至上有自身獨特的運行規則。雖說什麽業務都接,但當然沒有人花錢請這群人去幫忙種地或者放牧,他們的工作內容大多與武鬥廝殺有關,規模小的給物資艦隊充當護衛,規模大的可以參與到種族衝突戰爭中來,酬金是唯一的驅動力,就像跟在獅群後的鬣狗或是盯著白鯊齒間血絲的魚群。

“偏見。”聽到你這麽描述,718隻是淡淡地笑了下,眉眼間浮起無所謂的情態,“我也有職業操守。”

你的筆緊跟著,就像被他輕輕吐出的一字一句牽引的木偶,在紙麵上劃出舞步。你聽他說,幼時在實驗室那幾年,他像寵物一樣被圈養著,實驗員們有意觀測他的學習能力,所以毫不吝嗇地教授他大量知識。之後內亂爆發,實驗室被波及,他僥幸逃出,腦子裏的知識原本足夠他找一份能謀生的差事,但實驗員們沒有教過他通用語,他連與外人交流都做不到,更談不上找到什麽崗位工作。於是年幼的718在星港裏流浪,偷偷鑽上不同的艦船,夜裏像隻寄宿的老鼠藏進貨物堆積的縫隙裏,白天出去找點能果腹的殘羹剩渣,同時躲在暗處一句句揣測學習別人口中的語言,慢慢能做到基本交流。

轉職當雇傭兵的契機在十五歲,他流浪到一顆生命星,那裏的族群被艾伯特人半圈養著,前幾日剛因為族群數量超出穩定值進行了一次屠殺清理,多餘出來的雄性與年老殘缺者被集中在中心廣場統一處理,完畢之後整個廣場血淋淋的仿佛倒刮過鱗片的魚腹。屍體當然不能浪費,被提取出水分、能量和其他可利用物,用以修繕這個星球的生態循環。

這個族群對艾伯特人痛恨至極,私下雇人暗殺那場殺戮的艾伯特執行官,718正好與艾伯特人接觸過幾年,有一定了解,而且他們的出價讓人無法遲疑。他做事幹淨利落,一開始進行得很順利,像靈巧敏捷的貓兒一樣悄悄潛進去咬斷了獵物的脊柱,徹底破壞了執行官的腦中樞。畢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經驗不足導致後期接應出了破綻,當他被抓住時,雇請他的族群上下供詞一致地否認了交易的存在,於是謀殺執行官成了他的純私人行為,他被永久流放到輻射區的死星上。

“第二年我就逃了出來。”718平靜地敘述。你隨即想到他腰側有一塊星形的傷痕,的確很接近艾伯特族群給罪犯的烙印。你想著,聽到他的聲音,帶著很淺的哂然輕笑:“這件事中我學會了交易時要留下更關鍵的證據,免得事後被反咬一口。”

你接著聽他講述之後當雇傭兵的一係列經曆。這類不幹淨的活計在艾伯特直轄區外很有市場,艾伯特的和平統治僅僅隻是表麵,水底下各個集團如暗流相互軋紮,這倒是你以前從未聽聞的。你漸漸覺得718腦子裏的東西比你想象的更有價值。

他輕描淡寫地敘述到,某一次他完成委托,收了尾款便動手殺死了委托人,你忍不住插口道:“你說你有職業操守。”

“他就是我的下一個業務對象。”718麵對你的質疑隻是平淡地笑開,手指輕點著桌麵,“交易進行中我不會對委托人動手,交易完畢之後他對我而言就是陌生人。”

你沉默一下,問:“你是怎麽進入第八輻射區的反叛者組織的?”

他頷首,低聲回答:“那個反叛者組織在第五次清掃中喪失了包括指揮官在內的大半兵力,他們不得不找來了很多雇傭兵作為補充,來抵抗艾伯特步步緊逼的圍剿。很巧的,我被他們委托暫代指揮。到了最後一次清掃,有人走漏了組織主基地的詳細坐標,而您親自來了。”

你回想了一下當時的整個清掃行動,前幾次都進行得很順利,但在最後幾次清掃時卻遭到了意料之外的反擊,行動屢屢受挫,以至於你最後親自帶隊前往。你回顧完畢,迷惑在腦中升起:“你們……不,他們為什麽不投降?哪怕指揮官已經喪生,還要繼續負隅頑抗?”

718定定地望了你一會兒,開口問:“如果您在作戰中受重創,您的軍隊會即刻投降或潰逃嗎?”

你回答:“不會投降也不會潰逃,隻會在原地待命。”除你之外,其他人並沒有指揮調遣軍隊的權限與能力,如果你嚴重受創,艾伯特族群大半軍隊在短時間內都難以恢複運行。艾伯特的分工就是如此,階層越往上就越難以替代,如果換成主母01受創,整個族群都會在瞬間癱瘓。雖說這都隻是不可能事件。

“哪怕已經沒有命令下達?”

“是的。”你回答。

718沉默了片刻,望著你的雙眼中藍洞徐徐活動,放輕的聲音輕描淡寫:“其他族群與艾伯特人不同,並不是由程序編輯好的,指揮官生來就是指揮官,士兵生來就是士兵。指揮能力的確存在高低差別,但並不由某人壟斷這項能力。一個死了就換下一個,如果到最後被殺得隻剩下一個人,這個人會作為將領、士兵和軍隊同時死去。”

你放下筆,搖了搖頭:“如果隻剩下一個人,說明這場戰爭已經失敗,便失去了繼續抵抗的必要。戰爭是利益難以協調時爆發的衝突,負隅頑抗隻會損失更多。如果在開戰前雙方能互相公布武器以及參戰人員數據,提前計算出雙方的勝負率,想必各自都會省事不少。”

718沒有多做反駁,隻是平靜地低下眼:“總有些難以計算的因素。”

你翻了一頁記錄表,拋出新問題:“第八輻射區反叛者最後幾次作戰,都是你指揮的嗎?”

“除去最後一次,”他說,“我和您並未正麵交戰過。”

最後一次比起交戰倒更像單方麵的屠殺。

你回答:“沙盤可以模擬作戰。”

718放開交搭的手指,隨意說:“如果您想的話,我們可以試試。”

你提醒:“你沒有勝率。”

718隱約笑了一下:“不試試怎麽知道結果。”

既然他堅持。你姑且同意,你從虛擬環境中退出,從數據庫裏調出模擬沙盤,導入虛擬環境的模擬器,再次進入虛擬環境時,這裏已經與剛才大不相同。

雲絮狀的青藍光芒充斥整個空間,將黑暗逼退到四角,仿佛在你退出的短暫時間裏,有洪水暴漲將此處淹沒成暗藍幽邃的水底,無數恒星漂浮其中如同暗流攜起的細沙,移動光帶折射著和泡沫群一同組成星雲。龐大艦隊就像糾集的沙丁魚群,以星係中軸線為界整齊地排陣對擂。718置身於虛幻光影中,抬起手,星砂在他手中聚集流淌。

你選定了一處星係作為戰場,抬頭,隔著半個星係望他。他衝你點點頭,做了個“請”的動作。

你合了合眼,戰聲陡然拉響。

兩邊艦隊數量和配置一致,隻是士兵不同,你這邊是艾伯特標準兵,718那邊是根據收集來的反叛者數據模擬出的士兵。如今的沙盤推演不像過去隻比較指揮官的能力,還能將不同族群的士兵模擬出來,大大增加了靈活性和逼真性。

你不覺得718的計算速度能跟上你的中樞,你掃一眼就記住了這片星係所有信息,包括每顆星的運行規律和自然狀況,半秒內就推算出所有可能的哨點、藏匿點和每條路徑的戰略價值。718稍慢一步,被你先拔了兩麵旗幟。

之後是一段時間的僵持。718的布陣比你預想的複雜許多,你原以為人腦並不能如此精準迅速地操控住近千戰艦,並保證陣型變幻有序,或許718的思維能力也經過某種強化,隻是你無法侵入他的大腦研究,所以遺漏了這方麵。

總之還是你的控製區在逐步擴張。

後方控製區的戰俘卻又持續爆發暴亂,呈現出拉鋸的戰勢。艾伯特士兵不知疲倦,反叛者們卻隻是血肉之軀,離開戰艦在行星上的原始交戰也是你方占上風。而你已經摸清了718軍隊的陣型規律,接連擊潰了敵方幾次,計算出了補給艦船所在的坐標,將其從層層保護中剝出來摧毀後,輸贏差不多已經確定。

你快打到敵方的最終旗點時,變故發生,數十架後方的戰機衝入你的隊伍,你發現你的指揮艦被鎖定住了位置,敵機自毀式與它同歸於盡。你占領了最終旗點,你的主艦卻被摧毀,後方敵人沒了補給,但你的士兵卻像遭到什麽幹擾一樣大片地失控。勉強算作平局。

你抬頭,撞見718映著粼粼波光的雙眼,你問他:“你做了什麽?”

718光影變幻中的眉眼隱約浮出微笑,做了個稍等的手勢,說:“介意我先講個故事嗎?”

你皺了皺眉:“請說。”

他點點頭,話語像河水緩緩流淌來:“是舊人類的傳說故事。古代有一個殘暴的國王,每天娶一個少女,第二天清晨就將其殺死。某天有一個少女主動嫁給他,夜裏給國王故事,又在故事精彩處停下,使國王不忍殺她,讓她下一夜繼續講。她的故事一直講了一千零一夜,這時國王已經愛上了她。”

你不明所以:“你講這個故事的意義是?”

他笑著指了指模擬沙盤:“意思是我會把謎底留到明天,麻煩您用下一個條件來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