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流火

你用了一周的時間在718身上實驗完畢所有你已知的、能夠殺死一個生物的方法,如失血、缺氧、電擊、高溫、酷寒、重力擠壓、劇毒合成物、應激反應過激,等等。實驗通常在你翻開新的一頁記錄表時開始,在718瀕死之際喉間響起漏電般的沙沙呢喃時結束,以至於最後你甚至都不去看顯示屏上他的生命反應了,幹脆把他的低喃當成某種標誌。

718的沉默程度與實驗次數正相關,幾乎不再發一言,似乎內在生命力如流沙般飛快流逝,隻留下空**的外殼和某種堅韌意誌支撐自己不死,臨近死亡反而是他最有活力的時刻。

你從開始的滿意轉為些許的迷惑,堅持一遍遍地重複實驗,究竟是想得出準確數據還隻是想看到他鮮活的掙紮。就像拿食物去投擲鴿子的孩童,是想喂飽鴿子還是想看到鴿子對自己做出反應?

某次實驗中,718從頭到尾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以至於你差點把他徹底弄死。結束後,醫療員圍上去治療他,你沒有如往常一樣離開,而是透過雪白大褂晃動的縫隙望去,問:“你是否還好?”

他的手突然從白大褂的簇擁中伸出來,如同融化火山冰的岩漿,緊緊扣住你的手腕。他這條胳膊正在修複中,才接上的動脈血管猝不及防被扯斷,血液和碎肉噴濺在你周身像畫筆甩在畫布上的粘稠顏料滴。你眨了眨眼,聽到數日來他第一次主動吐出話語,那聲音破碎粘稠不堪。

他問你:“你會感到痛苦嗎?”

你剛要回答,醫療員已經迅速製住了他,一絲不苟地修複他的肢體,回籠他的血液。

你的答案無人聽聞。

你當然會感到疼痛,你擁有完整的觸覺傳感器與接收中樞。疼痛能告訴你身體哪個部位正麵臨威脅,精準指出需要防護的地方,讓你更好地保護自己。你隻是不會受傷,你擁有最堅不可摧的軀殼,沒有什麽能給你造成哪怕一個指甲蓋大的傷害。

隻是另一方麵你又擁有最強的攻擊力。你是最堅不可摧的盾又是最無所不破的矛,你從未想過攻擊自己來探究這一矛盾的悖論。

718的質問讓你腦中某個角落悄然鬆動,某種衝動順勢燃起,你舉起自己被他捏抓過的手腕,雪白、纖細,電路模擬出血管的淡青,如一塊紋路天然的雪花石。你在想象把傷口挪到這樣的皮膚上,想它折斷,想它破裂,想它湮滅,你在想象中對自己做著和718一樣的事。但你並不會付諸實踐,你的身體是屬於艾伯特族群的兵器,你沒有傷害它的權限。

醫療員的聲音打斷你的想象:“到時間了,閣下。”

你嗯了一聲,啟步走進718的實驗室。

前一天,你在718體內導入了一種輻射變異的癌細胞。現在,你打開掃描儀,觀察癌細胞在他體內的變化狀況。

癌細胞被718體內強健的免疫係統抑製著,增殖速度極其緩慢,照這樣下去排除再次變異的可能大概要花上五十年才能危及他的生命。你一邊記錄著觀察結果和數據,一邊操縱著x光放射器照射進他的身體內部,一點一點清除癌變的細胞,像從一塊剛挖出的原石礦表麵刮去一粒粒雜質。

718安靜地平躺在實驗**,任由掃描光線一遍遍平剖身體的每一寸。每天都有配製好的營養液補給,他的體格基本沒什麽變化,隻是終日被禁錮在不見天日的實驗室中,皮膚稍微有些蒼白褪色。下巴上蒙了一層淡青的胡茬兒,頭發也長了些。氣息上,整個人卻仿佛坍塌成寂靜的黑洞,接收、容納、承受、不作回應,始終漆黑空**。

你盯著他打量一會兒,才問出思忖許久的問題:“他的心理方麵是否出現了什麽問題?”

醫療員回答:“有這個跡象。”

你仔細回憶:“他不久前還正常,而且每次實驗後應該安排了心理放鬆的環節。”

“是的,但是,”醫療員做了個拉伸的手勢,“或許您可以想象金屬彈簧,在反複的、接近彈性限度的拉伸中,總會在某一刻不堪重負喪失彈性。這個實驗體不同於我族,他的情感和精神異常活躍複雜,也同樣具有彈性,對於壓力的耐受,存在一個模糊的極限。”

你問:“是否可以直接從幹擾他的腦神經方麵恢複他的心理狀態?”

醫療員回答:“不太可行。我們在連日的檢測中,發現該實驗體腦中存在很強的精神壁壘,如果我們要對他的大腦動什麽手腳,這壁壘雖然不足以保護他,卻能夠在破裂瞬間一同清空他的大腦。當然如果您隻準備對他進行肉體方麵的實驗,我們也可以……”

你打斷醫療員的話:“暫時不考慮這個方案。”

醫療員頷首,提出下一個建議:“據我在中央實驗室實習時對舊人類的觀察,發現一直處於一成不變的狹窄封閉環境中會引起他們的心理問題,或許您帶718號實驗體出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有所緩解。”

帶718出去?

醫療員接著說:“舊人類有帶自己的寵物出去活動的習慣,性質大致相同。”

你沒想過這個。718目前看上去不太好,也說不出具體是哪裏出了問題,卻總給你一種什麽東西即將熄滅的預兆感,似乎你再不做出什麽改變,就有一些令人遺憾且不可逆的事情要發生。總之……無所謂,你低下眼打量他無波無瀾的麵容,他並不能從你手中逃脫,偶爾帶他出去一次也影響不大。

不久前,首都星川陀發來訊息,01派遣的使者即日要訪問你的行星。你對這種例行訪問的應付熱情一直不高,你絕大多數時間在外征戰,閑暇時便固守基地,非必要時不回首都星,首都中流傳著種種關於你的傳言,因為總是沒有正主出麵澄清又朝著誇張方向發展,以至於使者到來後,見到真正的你,總不知覺流露出令你不悅的情緒。

你決定在迎接使者時把718帶出去,轉移一點無聊的注視,兩得的計劃。

你把衣服拿到718麵前時,他臉上凝固的沉默和死寂有明顯的鬆動。倒不是你覺得把他**帶出去有什麽不妥,一條穿了衣服的魚或者狗反而才奇怪,隻是實驗室外部的環境不太適合他生存,空氣中含氧量很低,偶爾漂浮而過的微粒對他的肉體而言就是一把細小的匕首,衣服能起到保護作用。

718安靜地盯了你一會兒,藍色的雙眼中,透過平整封凍的冰殼,隱約能看到暗流的波湧。他接過衣服,在你的注視中一件件穿戴上,純黑短靴長褲,以銀色腰帶為界,上麵是雪白上衣,偏緊身,為了放鬆他沒有扣最上麵兩顆紐扣,露出的鎖骨上清晰印著一排編號,已經轉為淡褐疤痕,下方傾倒潮水般的陰影,肌理線條如浮冰隱約可見。他稍微活動了一下四肢,時隔多日再次適應衣物包裹的感覺。

這簡單的衣物其實花了不少功夫,在保證防護強度的同時,還仿照古代棉綢盡量弄得柔軟,不會磨損肉體,最後實驗員幹脆新合成了一種纖維出來,還很貼心地在後麵留出一個洞給他伸尾巴。

你在718的手腕和膝蓋處分別扣上環形鎖,隻要他有任何異動便會立刻被鉸斷四肢。

最後還需要戴上一個頸圈。718比你高得多,你準備讓他低下身,他的雙手卻突然按在你兩腰側,輕鬆地將你整個身體舉起一定的高度。你的手在第一時間按在718頸間,指尖稍微用力刺進他的皮膚中,他核桃狀的喉結如活物在你手心滾動,你的指甲捕捉他動脈汩汩流出的心跳,可他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似乎隻是配合你把頸圈扣上自己脖頸。

你鬆開手,手指穿過他稍長的黑發,將純銀頸圈嚴絲合縫地扣上去,又把口枷似的小型供氧器合在他下半張臉上。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恐怕此時更像他在控製著你,多奇怪,矯健的野犬把嬌小的白兔按在爪下,卻隻是乖順地垂首自願受戮。遠古的蠻荒時代早已過去,單純的體格優勢早在其他各種因素的稀釋下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718放下你時,眼底的靛藍在重力牽引下傾倒,就要漲破冰麵,你覺得他要說些什麽,靜靜等著後文,他最終還是未發一言。

出去時,為了及時扼殺718的異動,你讓他站在最靠近你的位置上,緊跟在你背後。

首都使者的艦船一個標準時後會降臨在中心廣場,乘電梯去中心廣場隻需要半秒,不過既然你還要帶718活動活動,你決定走過去。

你的城邦是規整、純白、立體的,半球或球形的巨型建築充滿地麵及上空五百米,相互之間由軌道連接,偶爾拔起幾座棱柱形或錐形的高聳建築。大片的純白黑灰,大片鋪設的無機玻璃,毫無瑕疵的圓弧、交變、銳角、直線、多麵拚接,仿佛瞬間立體打印出的分子模型。十二座空梯立於城市整點方向,以筆直線條將地麵與高空近地平麵的透光板連接,支起這座鋼鐵與玻璃的森林。

中心城的人數有八百萬,如密集而相似的分子,交互對接變化產生城市的萬千種運作,總體卻又可以抽象提取成一個化學方程式,左右字符由等號連接,簡潔衡定。

至於718,哪怕穿了艾伯特的衣服,被口枷遮了下半張臉,依舊一眼能被認出。隻是身高就在整體精巧的艾伯特人中格格不入,更不要說膚色、體溫這些差別更大的東西。

人群自動讓開過道,治安隊向你行禮。你身後這個異族雄性當然會引起注意,路人隻是稍看一眼便不再注意,擁擠的城市安靜得如同空曠宇宙。

你花了一個標準時步行到中央廣場,使者艦船準時降臨,龐大艦體下降停落在八個立柱中心,帶起一圈輻射狀的風。艦門打開,身著純灰長袍、頭戴高帽的使者團踩著升降板走下,仿佛一堆在流水線上移動的鎳鐵工業零件。你上前迎接,718在此刻適時地離開,站在廣場邊一個你餘光能及的位置。

為首使臣規則球形的腦袋上,中間兩個紅色視燈接近雙眼,與你對視時規律地閃了閃,是他禮貌微笑的信號。“麻煩您特意來迎接。”他的聲音從身體深處傳來,有著磁石相互摩擦吸引的質感。

你點點頭,接下來是一段例行的冗長寒暄。過程中你的視線總像磁針一樣被無形的磁感線指引著前往特定方向,718所在的某個廣場角落。沒辦法,誰讓每次來訪的都是這個使臣,你太熟悉他每一個程序化的舉止和措辭,紅色視燈一閃你便知道他接下來要說每字每句,你不用過腦子口舌便能組織出固定的話語。相比而言718的一舉一動要有趣得多。

出來活動確實有效果,718眼中微弱的火苗在冰殼下隱約浮著,他四處打量,甚至低下身開始和一個“鋼釘”搭話。艾伯特族群等級分明,你所處的“號令者”階級之下,還有中上層管理階級“執行者”,比如你麵前這個球體的使臣,再之下是普通民眾“固基者”,民眾之下是智能最低的“鋼釘”,隻從事最簡易單調的工作。

那個鋼釘是個清理工,正一板一眼地擦著移動販售機。718已經很久對你一言不發,在那個鋼釘麵前卻毫不吝嗇自己的話語。你隱約捕捉到他的聲音,彬彬有禮地詢問那個鋼釘的名字,對方隻機械地回答了編號,718又向對方介紹自己的名字,名字那裏你沒太聽清,但能夠判斷出那發音並非是你給的編號。

是他原本的名字。

鋼釘簡單的程序不足以理解718別的話語,便不再回答,繼續擦自己的販售機。718把販售機挪開,鋼釘依舊機械重複著之前的動作,擦著不存在的販售機。

718被鋼釘滑稽的動作逗笑。是的,他笑了,雖然下半張臉被遮著,但你能從他彎起的眉毛和眼中的漣漪判斷出微笑的特征。看來他精神恢複得不錯,超出你的預計,一次簡單的活動能取得如此效果,你對這樣的效率感到滿意。

你和使臣例行寒暄完畢,他提出要去參觀供電站。你示意718跟上來,他起身走過來,垂眼站在你身後。使臣的視燈閃了閃,語氣隨意地說:“最近首都那邊也很流行豢養異族寵物,編號05正在製定相關條例來規範。”

你嗯了聲,不打算就這個話題跟他多交談。健談的使臣很快換了新話題,以輕鬆愉快的語氣絮絮叨叨著首都的近況,一直到移動電梯在供電廠停下。

這顆行星的能量來源除了地底岩漿,還有最近一顆脈衝星。你的工程師們圍繞那顆脈衝星建造了龐大的電廠,拉起無數根旋繞的電纜,利用星體本身的強磁場與高速旋轉充當發電核心,每秒都有億宇宙級能量輸入行星電廠,成為整個九號恒星係的儲能中樞。

使臣望著投影幕上那顆纏繞著漩渦漣漪的中子星,說出此行的真正目的:“01——主母派遣我來通知您國慶即將來臨,您最好能提前半月回首都參與典禮的準備。主母一直很想念您。”

你對典禮興趣不大,前幾次就以工作為托辭沒有回首都星,你也不覺得準備典禮你能幫上什麽忙。既然使臣這麽說了,你也隻能回答:“我盡量。”

使臣又規律地閃兩下視燈,用自己的方式微笑著,撩起長袍露出圓錐形的身體,表麵出現凹槽,送出一枚微縮芯片:“這是主母送您的禮物,能幫助您改良部分程序和處理器運轉模式。”

你取過芯片:“代我道謝。”

使臣在你的行星上隻逗留了一天便離開了。期間你帶他在城市四處參觀,說完了一整年的外交套話。

完成這一工作後,你發現回到實驗室的718又沉入那膠水般凝滯的死寂中,似乎他在街上略有生氣的模樣和眉間浮出的微笑隻是你的錯覺,又似乎短暫獲得的一點精神力跟不上流沙般的下漏速度。

不過你現在沒有太多時間花在他身上,你仔細考慮了慶典的事,然後你使用使臣送來的芯片開始了對自身的更新。

艾伯特人雖然是無法新陳代謝的機械體,但並非一成不變,對大部分人而言,係統程序的更新升級是必不可少的事。鋼釘無需更新,每年有大量報廢也有大量生產替代,固基者的普通民眾每年在自己的出生日前往各個管理中樞進行更新,執行者和號令者的更新則完全是根據自身情況隨時進行的。這枚芯片能增強你的視覺機能。

你躺入休眠倉,一次更新對你而言就像一次休眠。

艾伯特人的夢境是過往記憶的剪輯拚湊,你在夢境中回到幾年前最後一次參加國慶慶典。

那次慶典由08操辦。08在慶典之前觀測到了十六個遙遠光年外的超新星爆炸,計算了位置和光芒傳播的軌跡,在那十六個超新星爆炸光芒預計經過的位置上,利用強作用力扭曲空間製造出了十六個巨大的宇宙透鏡,透鏡將十六道光芒同時從不同角度投影在中央星域。

那是場盛大至極的宇宙煙火,每一顆超新星的光芒都是一片輕柔舒展的花瓣,旋轉綻放簇擁著花蕊般的中央星係,時間洪流眨眼回溯到宇宙初生的源泊,銀河噴薄,億萬恒星鋪就河底流金般的星砂,時空呈圈狀漣漪擴散,在沙麵雕琢道道波痕。中央星係被照得整整一周亮如白晝,那時候08還是人形,在煙火下牽著你的手。

你在回憶中上浮,蘇醒的感覺越發強烈,是更新結束的征兆。突然一股強硬的拉力襲來,將你從朦朧溫柔的夢境包裹中拉扯出。視野中色塊混沌起伏,盡頭一張麵孔逐漸清晰,讓你懷疑你尚在夢中。

718,背光的麵孔模糊不清,靛藍雙眼卻亮得令人不安,解凍的眼底流淌過寂靜低迷的欲望,下頷跌落的血珠落入你同色的眼球表麵,又從眼角溢出滑下,尚未啟動的你連眨眼的動作都做不到。

就像初見時你把他從戰艦中扯出來,現在他把你從休眠倉中拉出來。和平常相反的對方穿著整齊,他平攬著你的腿彎和背部,你的胳膊和頭顱無意識地後垂著,你果然太小了,纖細純白的身體在他手中像附著他結起的一層薄薄的霜。

太多疑問在你腦子裏糾纏相撞,又被鎖死在無知覺的身體裏,讓你的視線有些紊亂,以至於你一瞬間難以分清718眼中到底含著仇恨複仇欲還是別的什麽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