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廢墟
03這次換了身文官的行頭,瞥見你第一句話是:“出來,跟我走。”
你被押送出囚室,理所當然地確認:“報廢回收站還是屠宰場?”
“都不是。”他以厭倦輕哂的語調嗬出短句,低頭手下在屏幕上簽了串編號,抬頭時視線從帽簷一角斜仄過來,像徘徊於零下三十九度的水銀飛快而滯冷地淌過你麵龐,“09,你看上去對囚犯的身份接受良好,對自己的前路也完全漠不關心。”
你本想不置可否,但或許話語早在舌尖編排許久,以至於你才動了動嘴唇它就兀自溜出:“我不覺得我的想法可以左右你們的判斷。”
“……哈。聽著,09,”他摘下帽子,帽簷懸在食指中指間轉了一圈,低頭用目光一寸寸平剖過你,水銀隱隱越過零下三十九度的熔點,蒸發於空氣中的劇毒汞離子滲入你的皮膚,“你的想法當然重要,不論你現在果斷承認還是堅持否認都能極大促進我的工作效率,你從一開始就是我們的小妹妹,我自你幼年期開始教導你直到成熟,我不介意你偶爾出些小紕漏給我增加額外工作量,但像現在這樣撼動到族群的根基……我隻能說你讓我失望,你讓我們所有人失望。”
你垂眸望著自己蜷縮的指尖:“如果我像08那樣全盤承認罪行,是否會讓你滿意?”
他冷笑:“這不由我決定。”
你立即明白他要帶你去哪裏:“01醒了,是嗎?”
他不置可否,隻是朝電梯門揚揚下巴,冰冷命令:“你先進去。”
你沉默著邁入四周透明的電梯艙,03在你之後半步走進,鎳灰守衛於艙內四角站定,像拱衛恒星的死星。拘留所的出口在塔頂,電梯穩步運行將你們送出這座倒置佛塔,首都城內正值光照指數最強的2PM,大小屏幕上放送著同一則午間新聞,新聞官04以柔和嗓音播報著,繼數日前艾伯特族群正式啟動備戰模式以來,軍隊已於曼緹斯星省蛇夫座α星與天蠍座心宿二附近,同敵方人類組織陸續交火,目前艾伯特軍隊占據絕對上風,預計將在十五個標準日之內結束戰鬥。你稍一聯想便明白了03帶你出來的緣由,戰爭既已拉開,作為族群軍事中樞的你卻還閑置在首都,他要麽給你定罪交接你的所有權限,要麽無罪釋放你投入戰鬥,無論如何都刻不容緩。
從他急切行動來看,恐怕戰況並沒有新聞所報道的那樣樂觀。
電梯一頓震碎你的思緒,03抬步往外走,玻璃門開啟那刻卻有一抹蒼白自頂部斜揉而入,仿佛閘門啟動湍急洪水洶湧而入,靠近門口的守衛首當其衝,被一隻手捏著頭顱整個提起,那隻手看起來修長有力,尖橢的五指尖稍微下彎,手背上骨骼輪廓與青藍血管平緩地交替起伏,金屬零件彼此碾壓抵磨的吱吱聲隨即自手底傳出,被捏碎了腦中樞的守衛無知覺地癱軟下去。然後,那個人轉過身來,夾雜灰白的黑發有些亂了,脫去外套的襯衫血汙不甚明顯卻皺得厲害,鬆垮垮的領帶掛在肩上,用剛剛行凶的那隻手按了按嘴唇:“先不要輕舉妄動,可以嗎?”
“又、是、你,蘭登•加西亞。”03的眉頭幾乎皺成死結,一字一字吐出來像零下八十度的水銀碎塊,他冰冷而警惕地睨著黑發男人,背部微微弓起。男人剛剛摧毀守衛時,另隻手也同一刻放入03的衣兜,透過半透明衣料微微撐起的輪廓來判斷,這男人手中握著一支槍。
你忍不住後退半步,微蜷的脊背貼上玻璃牆,你聽到他的名字,目視他一步步逼近,你的五感仿佛玫瑰根係浸泡入深藍試劑,被這個人的信息全然包裹滲透,以至於全身零件都化作嫩種,簌簌蠢動想從膚底萌芽,讓你不由得想躲藏起來。
但他好像沒有注意到你,他完全沒有看你。
“我聽說在古地球生存有一種緩步動物門無脊椎生物,極端高溫低溫、五千戈放射線、核裂變輻射與六百兆壓強都不能將它殺死,它的生命力頑強到令人惡心的地步,或許我應該感謝你讓我見識到同等頑強的表現。”03幾乎在一瞬間挺直後背,抬手扶了扶帽簷,吐字冰冷清晰,“讓你存活是我判斷失誤,好在現在也並不遲,在首都星中央,挾持的是我而非脆弱的08,你一意孤行的存活率為0%。我知道人類有種慣於負隅頑抗的惡習,但你看起來不至於那麽愚蠢。”手指沿帽邊輕輕落下,他無甚溫度地勾了勾唇,全然不在意脅迫地準備邁步出電梯。
他的身體在下一秒整個滯住。
另一台電梯直墜而下,幾乎貼著他的麵部摔成一地金屬碎片。
“我無意傷害你們的民眾,”名叫蘭登的男人持槍的手還放在03衣兜裏,他垂眸,聲音輕緩溫和,仿佛某個伴隨脆皮蘋果塔與細磨可可豆的下午茶上的閑談,舌根還氤氳著茶水漫過的清澀,“我得為自己的言語增加砝碼與可信度,首先,正如你所見,08很早便在首都城內部多個地點安置了微型爆破物;其次,現在我手中的這支槍,威力足夠摧毀你的腦部,而我暫且可以調配它們。你不會想看到啟動的情形,所以,請不要輕舉妄動。”
03的手指合攥入掌心中,眼中的水銀沸騰著霧,片刻,他尖銳地指出:“你在撒謊。你剛剛才從拘留所中逃出,電梯完全有可能是你不久前才動的手腳,而你之前被抓住時我們搜查過你身體的每一寸,你沒有任何機會將操縱裝置保留到現在。人不會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而你的伎倆不會第二次生效。”
“所有裝置零件都植入在我的身體裏,隻要我獲得一定自由就能夠取出重組,與魔鬼長久纏鬥者自身也得生出爪牙與毒液才行。”他念及如此,反而溫和地輕笑,雙眼柔柔地彎起,泥沼中的蝴蝶掙紮著孱弱凋敗的翅,“艾伯特族群最頂尖的技術與全部研究體係都掌握在08一人手中,你猜他有多少時間和機會來動手腳以及研發克製艾伯特人的設備?你們的族群是精密又弱點分明的機械,一觸即死,向來如此。”
03的眉毛皺得厲害,純銀瞳孔在微縮和擴大中角逐,似乎腦內天平上的砝碼正僵持不下,蘭登又輕緩開口:“如果你足夠了解人類,便會知道人類還有一種叫作賭博的活動,以自身有價值之物作注碼來比輸贏,現在你被迫抵押的是你自身以及無數艾伯特人的生命,而我抵押的僅僅是我個人。如果我在這裏喪生,就我的身份而言也算死得其所,而你是僅次於01,牽動艾伯特全族的第二中樞。贏家通吃還是滿盤皆輸,就由你來決定。”話畢他抬起手,指縫間似有無數透明籌碼窸窣滑落,做了個“請”的動作。
03克製著讓自己平靜,稍微側過臉來,順著眼角斜出的視線像飛擲的刀,釘在你臉上,他無聲做了個口型:“09。”
你垂首,看著讓自己行動艱難的多重枷鎖,很想告訴他自己實在無能為力。
蘭登似乎才注意到你,目光偏轉的角度讓你胸口的交流電逆了一瞬,但他仍舊沒有看你,目光以你身體輪廓線為界輕柔地滑落。
“至於這位,機器人小姐,”他略作停頓,聲音平緩無波,“請站在我身邊另一側,保持半米距離,如果你們試圖交換信息、逃跑,或者將腦中樞接入蜂群環網傳遞通訊,我能夠看出來,同樣也不會猶豫。”
你眨眨眼望向03,03迎著睨過來,瞳孔中的譴責像水銀中上浮的細沫,他很快又壓平嘴角,開口道:“蘭登•加西亞,告訴我你想做什麽。”
“我想和01稍微談談。”話畢便收到了03冰冷警惕的剖視,蘭登垂眼轉開視線,眼睫下彎的弧度有種恍然而坦白的赤誠,“在我們交談的同時,同族正在真空宇宙之內、星環之外與行星帶之間交戰廝殺,以炮彈撕裂肉體,以長槍刺穿血管,以烈火烤焦皮膚,以血祭血的爭鬥並不會換來理想的結局,不能兼容隻是缺乏相互交談了解的契機。竭力避免最糟糕的結局,這是我應該做的事。”
“我族的戰士都是被製造出來的戰爭消耗品,為保衛族群而犧牲是他們的榮幸。”03冷淡地搖搖頭,目光掃過自己被占據的衣兜又哂然勾唇,“但我現在沒有選擇餘地,是嗎?”
“是。”蘭登頷首。
你在他們走出電梯後腳步緩重地跟上,08的話,、03的告誡、自身的處境、異樣的悸動,所有一切如高溫烤過的油畫色塊失控溢色,而你剛從空白記憶中醒來,就像初生的嬰兒隻身被拋棄在紛雜路邊。你難以梳理這一切,隻能晃晃頭,暫且將思緒拋卻。
你們並肩行走的畫麵其實相當怪異,蘭登持槍的那隻手一直擱在03的衣兜深處,靠近的距離讓他們看起來像一對好友,而你稍微拉開了些,像拖在感歎號後麵的那枚圓點,缺乏好奇心的艾伯特行人對此漠不關心。路過某個自助販售區時,03目光劃過,開口:“我需要去購置一些蓄電模塊,我想你應當不會介意。”
蘭登望了他片刻,隨即頷首。
販售區門側的燈光掃描過03的虹膜,發出“叮”的一聲身份識別。蘭登側了側臉,露出下頜一排痕跡模糊的編號,光線掠過後一串冰冷的電子音平穩響起——
“身份已確認,HX09-08718,編號09的所有物。”
你還來不及為這句話愕然,變故已經發生,認證麵板伴隨著“嘀嘀”的警報陡然裂開鮮紅叉號——
“編號09所有權限已凍結。”
電子門瞬間被蛛絲狀紅外攔截線織滿,門框的金屬鍍層上無數種警告語流淌如瀑。03在那之前閃身進入,蘭登被格擋在外,手指飛快觸上麵板,劃出無數拐折尖銳的線條有如彗星光尾。
他以手指劃斷纖韌電路,認證麵板拆落時,無數電弧像幽藍的蒲公英吹入半空,阻擋你的視線。你略微倉促地邁步過去隻看見一排金屬貨架呈多米諾骨牌倒下,子彈擊穿電源的爆炸在餘光中傾倒一場小型事故現場。03的身影一下子墜破電光,與貨架上飛濺的無數蓄電模塊一同落地,仿佛淅淅瀝瀝仰倒入雨夜停泊的積水,幽藍的水珠在身側乒乓亂彈。蘭登用膝蓋固定住他的兩條上臂,指掌按上脖頸,把量一下緊扣住,目光滲過眼睫往下淌,語氣就威脅來說顯得太過平和:“請保證沒有第二次。”
03舔了舔嘴唇,眯眼說:“好。”
事故引來巡邏鋼釘的注意,它們沉默著修理現場,03目光遊移似乎想說些什麽,礙於蘭登重新放入他衣兜的手最終將話語吞咽。
接下來一路沉默,空氣卻在接近目的地中逐漸緊繃,你們之間的氣氛連成一根琴弦,被無形的手擰著旋緊,穿過重重守衛與電子門到達1號行宮大門,03停步,鞋跟敲地聲讓你驚疑那根琴弦已經撥響。他伸手正了正帽子,在電子認證屏上寫字時,分出一半餘光投向身側的蘭登,開口說:“倘若我在你這個位置,理性告訴我直接摧毀‘03’並啟動所有爆破裝置對艾伯特一族造成盡可能大的損害才是最優解,而非孤注一擲寄希望於‘同01談談’,這顯得天真、感性、缺乏衡量,甚至有些貪婪,不過……”他噓聲,指尖一頓,暈點在電子像素格中擴散漣漪。
你突然發現03寫在電子屏上的字符有些不對,那是艾伯特族的一類程序語言,內容並非設定電梯到達01的內室,而是設定到達01行宮的地下空間。你頓時想到剛才在自助販售區的變故,掃描認證身份實際上隻是簡化程序,以程序語言輸入申請同樣可以解鎖電子門,但蘭登在掃描認證失敗後選擇破壞了電子門,他不懂程序語言,而03看出了這點。
蘭登略帶微笑的聲音落入你的耳中:“或許人類本來就是天真、感性又貪婪的生物。”
電梯門緩緩開啟,琴弦餘波帶動你全身共振。你應該說出來嗎?不,這個男人是囚犯,是敵人,是襲擊者,而你即便暫戴枷鎖也是艾伯特長官,提醒幫助他的念頭根本不該、也不能出現在你考量天平的托盤之上。
你步入電梯的姿勢僵硬而滯重,03的姿態卻自如了許多,他的聲音徐徐織入電梯合攏下降的金屬摩擦中,像一首詠歎調的末章在你心頭彈奏:“的確如此,我族的理性永遠占據第一位,罔顧客觀事實地負隅頑抗,在閘刀落下的前一秒依舊心存幻想,舉著所謂崇高的旗幟拚死一擊,企圖以有違常理的感性孕育奇跡,這些都隻是人類的特權而已。不過……”
電梯下降得極快,稍稍一頓後金屬,帷幕拉開一台漆黑歌劇。又一個“不過”,宛如樂曲倉促的休止符,將他平淡的話語扭曲得尖銳高亢:“或許我應當感謝你這一點。”
琴弦在達到最高點那刻驟然崩斷,03弓背下彎,整個人突兀地消失,純銀身軀看上去好像被門外的深黑眨眼間生吞。倘若這一切是電腦中的一幅畫,他所在的圖層便是被按下刪除鍵,帶來離奇的不真實感。蘭登略微皺眉,搭在槍扳上的手指飛快活動幾下,開栓聲清脆入耳。
你微微睜大眼,目睹電梯外四方漆黑的下界突兀切上來一隻手,掃過蘭登的踝骨,將他整個人扯下去。你在他發絲衣角飛揚的間隙恍然看清,外部淹沒在一片漆黑中的是完全中空的深淵,電梯之外懸空著沒有任何落腳點,隻有不到十公分寬的鋼鐵橫架,你完全不知道01的行宮底部還有這樣一座深淵——03剛才並不是突然消失,而是主動跳了下去。你眨眨眼,才看到屬於03的那隻蒼白的手搭在橫架上,突然像被自下方猛拽一下,五根手指艱難掙脫到隻剩食指和中指兩根,顫巍巍地黏連在電梯之外,仿佛甸甸欲墜的水滴。然後另一隻手倏地搭上橫架,更修長有力些,那是蘭登的手。
你盡可能快地走過去,看到懸崖邊緣他們互相糾纏推抵。雙方都隻用一隻手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仿佛同一根鋼絲上貼麵起舞的人,生存的機會要以對方的墜落換取,卻還要警惕對方**起的振幅不將自己牽連。手指勉力搭在橫架邊緣,指尖扣得發白,在金屬表層留下劃痕,微微沁出的薄汗似乎削弱了皮膚摩擦,在扯墜中下滑,半個指節、一個指節、一根手指、兩根手指,幾乎讓你心驚膽戰。漆黑的重力場於深淵底部張開巨口,盤旋而來的微風輕柔地推動著這兩片勉強連在枝幹上的枯葉。糾纏中,03奮力**起身體,一把打掉蘭登手中那支即將扣下扳機的槍,槍支仿佛躍出水麵的魚飛旋著彈入半空,你本能地伸手,多巧啊,它被你抓入手中。
“09!”03抬頭望你,倉促的厲聲撕裂緊繃的空氣,“殺了他!就現在,這是你洗清罪名的機會!”
你緩緩半跪下來,兩隻手捧住槍時你發現自己的指尖在不住顫抖,槍支表麵還殘留著某人的體溫,接觸那刻幾乎要融化你冷薄的皮膚。而那個人在你抓到槍的瞬間便停止了所有動作,任由03攥著他的頭發將頭顱緊按在金屬峭壁上,自你的角度隻能看見他眼睫下垂的弧度,似乎全然放棄,像自願溺亡的殉道者,隨時都會主動鬆手墜入無邊淵藪。你摸索著舉住槍,紅外準星在他臉龐上投落一個紅點,顫巍著,遊移著,描畫著,仿佛墜入濃硫酸中劇烈反應的一小塊紅銅,暴露擴大你怯弱的動搖。
猶豫什麽呢?低語在你耳畔遊躥如蛇,信子鮮紅似血。是03,是01,是當了數十年提線木偶的自己,許許多多的人用著同一張聲帶發聲,細細的絲線一根根編織擰紮成麻繩,麻繩窸窸窣窣遊弋出蛇的形態,蛇輕滑鑽入耳洞,服從的毒液在毒牙中汩汩流動。
猶豫什麽呢?你隻需要動動手指,就像你曾經無數次做的那樣,你對這種事再擅長不過,你就是為此而生,你會洗脫罪名,會卸下枷鎖,會重回正軌,會繼續當一個乖孩子、好孩子,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誰,你不需要知道發生了什麽,有什麽比遵守規則更重要呢?有什麽比違背常規更可怕呢?來吧,動手吧,你什麽都不用想,隻要執行命令就好,一向如此,從來如此,也將永遠如此。
準星穩住了。
“砰——”
槍聲在空**塔內回響,一層疊一層,似乎有無數人同時開槍,而除了你親手扣動射出的那一發,其他子彈都打在了你的身上。你按住千瘡百孔的胸口,那裏劇烈起伏著,你本不該有人類的呼吸反應,但或許你曾經以人類的身體活動了太多次,那些生理反應早已血淋淋地紮根長入你的靈魂。
倒下的是03。
“他不會死的,隻是暫時宕機。”你轉了轉手中的槍,穩住聲音後不免有些想笑,“這的確隻是最普通型號的槍械而已,你真的很擅長這種虛張聲勢忽悠人的把戲。”你抬起頭,直視那雙熟悉的澄藍眼睛,聲音在脫口那刻顫縮了一下
“……蘭登。”
“想起來了,09?”他朝你微笑,雙眼溫柔彎起,鱗粉褪盡的蝶翅反射動人心魄的湛光,翻身上來時順手將癱軟的03撂在一旁。
“我……”你開口便停頓,為自己留出半拍來組織語言,“當時03認定我背叛了族群,事實也確實如此,倘若我不從根本上動搖他的這個認知,便永遠走不出那個選擇的死局,你也會持續地遭受折磨。我騙不過他們,所以選擇了暫時覆蓋記憶,你……”你抿了抿唇,抬頭以眼睫上彎的姿態望著他,“在生氣嗎?這一路都躲著我。”
“我沒有生氣,”他否認,錯開的視線並不與你對視,彎唇的弧度湧出茶澀的餘波,“我隻是不想又一次目睹你完全陌生的神色,那會讓我……”他揉了揉眉心,接下來的話語模糊在自嘲的輕笑裏。
“我不會忘記你了,”你站直身體,走近,想要時隔多日再次觸碰他,“我會一直記得你的。”
他避開了。
即便在最開始的實驗中,他都不曾如此退避過你,你愕然呆立在原地,瞳孔不住地擴散,胸腔中的委屈和歉疚相交織,釀出電流過熱般的澀疼。你合緊手指,再次開口前你原以為聲音會被哽聲阻塞,但實際發聲比你想象的容易許多,機械聲帶賦予你完美的性能與擬態能力,“你在生氣。”
“我沒有生氣,09。”他又一次否認,像一支溫柔卻蘊含離別的詠歎調,半跪下來與你平視,伸手想要觸碰你卻在數寸之遠處停住,似乎害怕指尖的溫度將你融化,“我隻是在想,或許一開始不與你變得親密會更好些。”不等你發出疑聲,他便苦澀彎唇,以平和灰霾的目光攏住你,宛如天藍鵝絨柔柔蓋下,“過去的事你已經忘了,我還記得,十三歲的我麵對整個龐大的艾伯特機械整體就像個孱弱的嬰兒,除了狼狽逃離什麽都做不到。你從我的指尖滑落,你在我的眼前受損。這件事在後來十幾年裏成了糾纏我的噩夢,即便整夜開著燈入睡我也會每晚平均兩次驚醒。而到現在,我以為我已經能夠克服夢魘,鋼鐵堡壘卻碾過來將一切軋得粉碎,告訴我我依舊是那個無能為力的稚童,噩夢重降。不,我並不在意他們怎麽對我,刺穿、切碎、碾爛、淩虐,這些都無所謂,隻是一次又一次地得而複失……”他放平唇線,手指緩慢落下,望著你的目光仿佛在神像前告罪,絕望而清醒地坦白你的一個眼神就能將他擊潰,“險些讓我發瘋。”
“你……”你一把抓住他的手,因他這前所未有的徹底剖白而微微戰栗,機械胸膛中沒有心髒,卻有電流自發組成一眼活泉突突地跳。你牽著他的手按在胸口,本能地想讓他感受到,“你總是企圖孤身一人去承擔並抵擋一切,但我並不是時時刻刻都需要你保護的孩童,也不是呆立在那裏,隻能被動被你失去的什麽玩偶,我同樣會去找你,因為我也……”你語速如下滑沙漏般飛快,險些咬著舌尖,你踮腳用自己的額頭去撞他的,你不擅表達,措辭生硬而笨拙,除此之外你找不到別的方法用以強調,“……愛你。”
他久久地凝望你,灰霾籠罩的雙眼中一點點跳出光暈,像燒敗的灰燼下萌生新的火種,他貼住你的頰側,輕蹭著低聲哀求:“09,能不能再說一遍?”
他讓你想到淋濕了雨的大型犬,在主人的撫摸下又慢慢豎起耳朵和尾巴。你聽說古人類有相當一部分患有“看到毛茸生物就想揉一把”的怪症,你很清楚自己沒有,應該……你閉了閉眼,第一次以篤定而自然的語氣將這個短句脫順而出:“我愛你,蘭登。”
“抱歉,我這幾天……精神狀態……不是很好,有些反應過度。”他揉了揉額頭,轉而露出你熟悉的微笑,溫和而略有些壞心眼,“不過,我很開心,09。”
你幾乎要懷疑這個人在騙你表白。
他在你出聲前合住你的嘴唇,略微側首,妥帖而溫和地同你廝磨唇緣,久別重逢的吻不含多少情欲意味,更接近兩隻毛茸動物躲在灌叢下相互舔毛。你環住他的脖頸,用唇縫感受他在親吻間隙抖落的輕語:“我怎麽可能放過你呢?”
短暫的溫存過後,你從他懷中退出,望了眼仿佛一直通入地心的無底深淵。01行宮底部的這片隱藏空間你曾通過計算推測出,你原以為曆史上消失的人類都被藏匿在此處,但這裏麵空無一物,隻是一片鋼鐵的廢墟,空曠圓塔狀的濃黑裏隻有電梯鑿開四方光亮,像發光水母誤入深海峽底。你有些茫然,收回視線時無意掃過一旁宕機失去意識的03,不由得開口問蘭登:“我以為你會把他丟下去,你不恨他嗎?”
蘭登順著你的視線望過去,眼底躍起幽暗的火苗,以問句回答你:“09,被匕首刺傷,應該恨那把匕首,還是手持匕首的那個人?”
你抿抿唇,又問:“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
他的手指在半空點了點,似在書寫無形的字母,聲音輕輕放低了:“去找01,給一切做個了斷。”
“我也……”你才吐出一個開頭就被眩暈感襲擊,01是操控拿捏了你幾十年的那個提線人,服從於她的習慣已經如劇毒金屬離子深入你的骨髓,隨電流循環溢遍你全身,當你終於踏上正麵反抗她的道路,你做不到完全不恐懼。
蘭登適時攬住你,手臂與指掌溫暖有力,垂首望你的雙眼被躍動磷火點亮,一片隻供你一人休憩的藍湖輕柔展開,安穩而動人心扉。
“一起,我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