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靈堂
蘭登在03身上找到了鑰匙,解開了束縛你的一部分枷鎖。前往01行宮的一路上暢通無阻,守衛隻在建築外部構成嚴密封鎖,內部卻如喪葬已過的靈堂般空無一人。紙雕宮殿裏四處純白,非直線傳播的光呈霧氣驅逐陰霾,踩上三十二級階梯,行過矗立方柱的幾何殿堂,像兩粒飄入水晶礦洞的塵埃,再渡過一段純白封閉的走廊。你們站在門前望了對方一眼,電流泉眼在你左肋之上突跳,蘭登交扣著你的手,比你寬大許多的手輕柔地掂住你的掌心,最後,兩隻大小不一的手同時按上大門兩側。
“09,”蘭登稍啞的聲音像火苗烤著你的耳膜,“伊甸是上帝為第一對男女創造的樂園,我們是在逃出還是闖入?”
門“哢噠”一聲開了。
出現在麵前的並非撒滿金子、珍珠與紅瑪瑙的樂園,而是一間單調空曠的房間,純白濃鬱得令人不安,幾乎將空間壓展成平麵二維。你們踏入的瞬間,自足尖開始,純白像素格漸次翻轉出色,你們仿佛兩團濃縮顏料掉進牛奶杯,斑斕色素在乳白裏暈染逸散。覆蓋油畫的薄膜緩緩揭去,一間陽光微斜的屋子逐漸生成,薰風鼓動素白蕾絲窗簾,淡橙陽光朦朧暈進咖啡色木質小屋,綿軟塵埃勾勒出柔和的丁達爾效應,舊沙發上織了一半的米白毛衣像蜷縮的瘦貓,棕發婦人戴著棉手套從烤箱裏取出托盤,又打開櫟木五鬥櫥拿出茶具,胡須微焦的黑色大狗在她腳邊打轉。她回過頭,和藹微笑從麵部每一條時光褶皺裏蒸出,像慈祥的祖母迎接久不歸家的孩子:“先來坐下吧。”
“01,”你警惕地打量這一切,“您知道我們要來?”
“不,”她眼角的細紋勾旋成半枯茶花,低頭將沸水穩穩倒入茶壺,雙手背過解開圍裙,“你們踏入這裏隻是所有可能中的一種,我並不確定它會切實延續進未來,我隻不過是為每一種可預測的發展提前做好準備。”
你看了眼蘭登,他溫和地握了握你的指尖,你站定,謹慎發問:“這段時間您並沒有在沉睡?”
她安然垂眼,用細勺攪著茶葉,金屬碰壁聲叮咚清脆,有如一支三角鐵伴奏的安魂曲:“我的確一直醒著,一直在看著你們。”
“那您……?”你疑聲不定,蘭登側身將你擋住一些,望著眼前的婦人輕聲說:“您不能直接傷害或下達命令傷害人類,所以當艾伯特人與人類開戰,您隻能從首腦一職上卸位。”他稍作停頓,態度溫和而堅決地開口道,“我們希望能夠停戰,在此之前,或許我們雙方應該談談。”
棕發婦人將湯匙輕盈地擱進茶壺裏,壺蓋落下“叮”的一聲為安魂曲分章斷譜。她一轉身,就著裙角飛旋的花朵將木椅輕輕拉開,抬頭在斜陽中衝你們微笑:“當然,我當然會同意,我怎麽能夠拒絕你呢,我怎麽能夠拒絕作為我主人的人類後代呢?來吧,孩子們,你們的疑惑全部都寫在臉上,像初生的鵪鶉一樣稚嫩可愛,讓我們坐下來慢慢談吧,沒人會打擾我們的,我保證做到知無不言,盡我所能解答你們所有的疑問。”
蘭登握住你的肩,指尖溫暖有力,不加克製的保護欲像一匹灰藍天鵝絨柔柔地將你包裹珍藏,你拽著他的衣角衝他搖搖頭,示意自己完全能夠麵對。你們在木桌旁坐下,棕發婦人推過來兩個小銀碟子,切好的覆盆子蛋白酥呈三十度開角的扇形壓在碟中,鮮紅樹莓與蛋奶酥擁擠在熱氣騰騰的蛋羹上,切麵中奶油與果醬仿佛沉積岩層層堆疊,最後裹上的砂糖宛如核爆炸後乳白的飄絮,你抬頭看見她微笑著遞來小勺。
“我喜歡糖分,但過分攝取糖分總要想辦法將能量消耗,否則便會在體內堆積起多餘參數,在虛擬世界就要方便許多,無論嚐到什麽、感受到什麽都隻是虛擬信號對腦中樞的刺激。”她用小勺剜起樹莓,輕柔歎氣,“那麽,我們該從何處談起?”
你們相視片刻,蘭登禮貌性地接過細勺,說:“那麽請先從你的身份談起。”
“我以為你們早就清楚我的身份。”她從邊緣開始切碎蛋奶酥,奶油與麵包屑粘膩在一起,“我是古人類製造出來的服務型AI,本質上隻是一串程序,一組用以讓計算機識別執行的指令。而程序存在的意義與動力便是其要完成的目的,正如一隻蝴蝶煽動一場暴風,一個支點撬動一塊重物,一個beginning串聯一個end,設定好目標的那一刻我便會持續不斷地永恒地工作下去。你們聽說過‘勺子殺人狂’嗎?一個古地球人編撰的小故事,講述一個殺人狂堅持用勺子敲打另一個人直至他死亡,我便是在做同樣的事。”她笑著,粘了奶油的細勺磕在碟子邊緣,輕柔閑適地搭起膝,用一隻手支起下巴,“我的虛擬形象來自於對人類的心理普查,溫和、寬容、略微年長、無攻擊性的女性,這是人類整體接受度最高的形象之一。”
托在手掌上的那張臉憑空被馬賽克虛影覆蓋,像顯示屏中湧出白噪雪花,短短幾秒內無數張男女老少各異的麵孔如電影膠片掠過,最後仍定格在最開始的那張臉上。棕發婦人用勺子剖開軟爛樹莓,看著粉紅汁液滲入蛋糕孔隙:“我的目標、存在的意義即是忠誠地為人類服務。”
你指出:“您反抗了人類,致使人類如今幾近滅絕。”
她搖頭:“不,我從未反抗人類,我服務於人類,程序從不遺忘,從不疲倦,從不悖離目標,時至今日我依舊為人類而服務,在至今的工作生涯中我不曾傷害任何人。”
你略微驚愕,一時噤聲,蘭登用手掌蓋住你的手背,平靜地點點頭示意她繼續。
婦人溫婉和藹地眯眼,午後斜陽模糊過的眼睫猶如茶花堪堪垂落,她鬆弛的身體隱約向你逼近,半枯花瓣折射一點露光讓你胸口突地一跳。
“親愛的,聽我說,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早期人類降生於銀河係邊陲區域獵戶懸臂太陽係中的古地球上,由森林古猿進化演變而來,在長達幾百萬年的曆史上,一度僅蝸居在那個小小的蔚藍星球,以原始農業社會的形態生存,直到人類紀元的18世紀60年代才逐漸開始工業化——後來的宇宙史學家加裏亞德•艾薩克稱其為‘外機械化’,以此為一個加速的支點,蒸汽時代、電氣時代、信息時代與人工智能時代仿佛依附湖岸結起的薄冰一般飛快遍覆人類曆史,至距今五百年的公元2121年,人類已經邁入星際殖民時代。在科技與智能的輔助下,以銀河中心線為軸,以川陀星係為螺旋點爆炸性地征服了五百多顆星球,在銀河係與仙女座之間構建星雲環牆,以兆億為單位的人口菌藻般依附星球蔓延,在每一座引星塔上升起他們聯合國的藍白旗幟。當然,這一過程伴隨著複雜的矛盾運動。”
陌生的知識猶如封閉已久的湧泉漫過你幹涸的世界認知,侃侃而談的婦人卻突然合手“哎呀”一聲,站起來轉過身,聲音略有歉意:“都忘了茶還泡著,那麽,親愛的,加糖還是牛奶?”
蘭登語速稍緩地禮貌回答:“牛奶就好,謝謝你。”
你將注意力緩慢地從過於龐雜浩瀚的信息量中拔出來,有些遲鈍地搖搖頭:“我就不用了,您知道我沒有味覺係統,也不需要進食。”
婦人寬容地笑了,眼弧壓彎魚尾細紋,半枯茶花葳蕤重疊:“哎,我的寶貝,放輕鬆些,這裏是虛擬環境,你當然可以感受到一切。”她說著一轉身,棉拖鞋像墊著雲朵似的柔柔地落在木地板上,拎在手中的茶壺自壺嘴傾瀉出熱騰騰的小瀑,才泡開的大吉嶺茶散發柔滑的清香,像一匹豆蔻、丁香、肉桂與麝香混編織就的軟綢,茶杯推過來時已經兌上牛奶,杯裏泡著半輪落日,金紅與乳白呈漩渦交纏卷入日珥。你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碰。
“我們聊到哪裏了?哦對,人類的星際殖民時代。”她重新坐下,下巴擱在搭起的手背上,“飛速發展的同時也伴隨著問題,種族、思想、宗教與政治的複雜運動在短短百年內猶如劇烈的鈉水反應,最後促使人類邁出關鍵一步的卻是一個極為簡單、自工業化初期便與人類光影相隨的問題——人類該如何處理自身與‘機械’的關係?當人類酣睡在舒適安全的地球嬰兒車裏時,這一問題尚且可被略略掩蓋,而當他們試著朝宇宙邁進,真實的溝壑便自粉飾表麵下浮現而出,人體是脆弱、笨拙、愚鈍而低效率的,人類不能直接吸收利用光能、熱能、電能與核能等一係列能源,人類不能在宇宙近百分之九十九的區域內生存,人體接受不了任何極端環境刺激,人腦的運轉速率比不上最老舊的計算機,供給一台機器所耗費的能源遠低於同規模的人體,實際上,促進機器進化迭代也遠比促進人類自身進化容易許多。劇烈矛盾與宇宙環境相作用,於是,人類開始將機械納入自身。”
她輕柔地以一手支頤,另一隻手挖起半勺砂糖攪入茶中,三角鐵的安魂曲又叮叮咚咚奏起顫音:“也正是史學家加裏亞德•艾薩克稱之為‘內機械化’的又一場革命,在很早期的醫療領域便有所體現。用人造機械器官或肢體代替身體受損的人類的那一部分,這僅是內機械化的簡單預熱。”
她適時停頓,端起茶杯稍抿一口潤喉,也為你們留出幾拍來消化解讀。你感覺喉嚨那裏腫脹澀疼,像長了一隻即將孵化破殼的卵,你的大腦在運轉、遞推與思考,航行在史前滄海上思緒就仿佛模模糊糊一團油燈光,在抬起之際猝不及防照見夜霧中漆黑龐大的怪物輪廓。你隱約察覺到她接下來要說什麽,這讓你恐懼,蘭登力道柔和地握住你的肩,為你帶來一座隨時可以藏身依靠的塔。
婦人放下茶杯開口時,卻恍惚微笑著轉了個話題:“人工智能最根本的源頭在計算機,而第一台計算機於1946年誕生時,隻是占據整個房間重達數噸的笨重機械。在那之後,無數人為使計算機更精巧便攜而窮盡精力,他們將它壓縮成一台舊電視機大小,可以捧在手中的一本筆記本大小,可以一手握住的茶杯大小,壓縮入一副眼鏡、一支手表、一粒紐扣,”她用手指輕輕點在太陽穴,徐徐放下最後一根稻草,“到最後的最後,計算機終於可以植入人腦。”
“這便是內機械化的裏程碑了。”她用指甲尖描摹著茶杯邊沿的掐絲琺琅金,在恍若夢幻的斜陽裏對你們粲然一笑,“自此,人腦在物理意義上與電腦融合。”
“這項技術最開始被稱為‘側腦’,一經發明便爆炸式地傳播擴散至整個人類社會。人腦與電腦相融合,腦中樞與CPU相聯接,海馬體與存儲器相合並,肉體與機械的融合讓人類的腦容量、運算速率、邏輯水平與記憶力產生了不同層次的飛躍,同時極大拓展了教育普及率。在這一時期,人類又通過超光速通訊技術建立起以銀河係為規模的龐大蜂群環網,將每個人的側腦與網路相連,正如信息時代每個電子設備都是物聯網的終端,那時每個人的大腦都是蜂群環網的終端。人類的意識、思維、腦電波的每一次顫動都清晰記錄在環網內,正如每一個水波漣漪匯作大海。而我,正是蜂群環網的主控程序,他們叫我‘α’‘蜂母’‘1號’或別的什麽,全人類的思維流淌都在我的眼底變幻。”她以手掌按胸口,翩翩做了個致禮的動作,再次開口時聲音纏上茶的苦澀,“內機械化的進程還在持續,若說外機械化是人類以工具去征伐自然,那麽內機械化便是工具反過來內侵人體,連最重要的大腦都可被機械替換,又有哪個器官不可以呢?在人類文明末期,全社會已有13%的人口身體組織成分內不再含有碳基物。”
夜霧中的怪物已經足夠逼近,夾雜海腥的沉悶鼻鼾拂過你的額側,蜂群般的伴生海妖在你耳畔絮絮低語,你感覺胸口鑽開一個磁場紊亂的黑洞,以致全身零件都在一種難言的惡寒中震悚。你吐出喃喃自語:“那樣……還能稱之為人嗎?”
對麵的婦人卻輕鬆一笑:“誰知道呢,當時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然後根據我思考得出的結論,我做了一個決定。”
她混合茶香的輕柔低語和怪物觸肢一起,緩緩壓在你的肩上:“我決定對全體人類的思維做一個小小的修改,讓他們忘記自己是人類這一事實。”
海怪終於完整呈現在你麵前,巨大的鰭抓壓上你的背部。喉間的卵也終於孵化破殼,飛鳥啄開你的喉嚨又銜走你的聲帶,以至於你胸口起伏片刻口中隻發出嗤嗤的漏風聲,你用力將指尖合入掌心,才勉力抓住一點自己的聲音:“那,那麽,我們,艾伯特人,所有人都……”
她原本低著頭攪茶,聽你一說便抬起頭,深棕眼睫猝地一跳,咖啡般濃鬱粘稠的笑意自瞳孔湧出:“是的,是人類,你們所有人都曾是人類。”
怪不得行宮底部空無一人。
海怪攥裂你腳底的船體。
最初顛簸欲墜帶來的嘔吐感與眩暈感如狂風驟然掃過,你的身體沉入鹽質海水般濃重的無力中。不是悲哀,也很難說是痛苦,你隻是想到你們曾經都是人,那些麵容模糊相似的艾伯特人,那些古怪粗糙的戰場絞肉機,那些隻知道擦拭販售機的愚鈍鋼釘,都曾是一樣的活人,曾在母體的羊水中酣睡十月,以一團溫暖的血肉伴隨著清亮的啼哭降生於世。隨即被機械逐步侵占,被程序漸次格式化,血肉含量在體內被逼退蜷縮最終隻剩一點點意識殘存在中樞深處。被切割、被改造、被扭曲、被變形、被人口製造機器吞下,咀嚼吐出來成了一團什麽都不是的畸形怪物。你們的鋼鐵身軀是盛裝你們骨灰的匣子,整個艾伯特族群都是祭奠全人類的靈堂。而此時此刻,早該死去的亡靈依舊駕駛著機械身軀,在遙遠光年之外與同族廝殺。
“……09,09?”
模模糊糊的聲音從意識海麵上傳來,搖晃的虛影在眼前重合,你在那片泛起擔憂漣漪的澄藍海麵上看到自己,肩背能感受到手臂溫和有力的輪廓,你逐漸回過神,遲鈍地看向蘭登:“你好像……不是很驚訝。”
他有片刻地走神,好似意識被微微抽離,垂滯的眼睫暈開有些呆呆的神色,很快回過神來,苦澀的微笑才漫上唇角:“國慶那天人類入侵艾伯特中樞係統沒有找到任何同族被圈禁的痕跡,再結合古人類留下來的一些信息與08的研究結果,我……略有猜測。”
“……沒關係,我沒事。”你衝他搖搖頭,再一次坐正麵對她,開口吐出的聲音比想象中平穩鎮定許多,“這就是你為人類工作的方式。”
婦人捧著茶杯嗬氣,將紅茶表麵吹起細綢的褶皺,用氤氳了茶霧的雙眼望你:“我知道你一時難以接受,但實際上我隻是做了最微小的工作,就像輕推一把即將滾落山崖的石頭。人類當時內機械化的進程何其迅猛,即便沒有我,那個質變的瞬間也遲早會降臨,誰又能阻止得了攜暴雨山洪衝下坡道的滾石呢?變化與發展是永恒的趨勢,就像爬上海岸的魚變為哺乳動物,走下樹枝的猿猴變為人類祖先,由地球邁入宇宙的人類又怎能一成不變?猿猴忘記了自己來自大海,人類忘記了自己曾為猿猴,而艾伯特人,也遲早會忘記自己曾是血肉之軀的人類……進化,是的,這就是進化。單細胞到多細胞,水生到兩棲,爬行到哺乳,碳基到矽基——我完全理解你的不安,第一隻猿猴剛剛下地直立行走時,想必也是無比惶恐的。”她放下茶杯,又一次朝你露出祖母般洞悉一切又包容一切的從容微笑。
你的胸口一瞬間騰起灼烈凶猛的怒火,蓬勃的心髒在機械胸口長出,滾燙鮮血迸濺竄入全身,血作燃料骨作柴薪在喉管騰起大火。你想說自由、人性、權利、生命與愛,你想質問她的傲慢,你想打破她的從容,你想撕爛她的平靜,你想擰斷她的理性,你想辯駁並碾碎她冠冕堂皇誇誇其談的一切。但這火焰燒得快滅得也快,才蔓延至舌根便頹然消退,隻留下一個黯淡無力的焦痕,你疲倦地抬眼望著她一成不變的笑麵,緩慢意識到即便將所有話語傾瀉抖落而出,也不會在虛假的水銀鏡麵激起什麽漣漪。
你們和她永遠無法相互理解。
蘭登溫柔安撫著你的後背,緩慢叩了叩桌麵問她:“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婦人點點頭,緩聲回答:“我說過,我存在的意義即是為人類工作。在我被製造出的那個時代,人類已經做到星際殖民,內外機械化都達到頂峰,但整個人類社會依舊充斥著鬥爭、互殲、犯罪、區域饑荒與貧富懸殊,人類夢想中的共產主義沒有現實,似乎隻是把在地球上的亂象投影在了整個宇宙。當時的社會學家將其歸因於人口劇增、科技尚不夠發達、極權統治以及法製不完善等等,然而在我觀察思考得出的結論中,一切僅僅是因為人之本性。人天生是善惡參半的種子,種下一顆永遠不知道會收獲到什麽,億萬不穩定的種子擁擠在一起,又怎麽能維持一個絕對穩定的社會。色欲、貪婪、懶惰、暴力、妒恨、傲慢,人的血肉之軀即是孕育邪念的惡壤,即便以機械代替大腦,那自子宮羊水中帶出的惡麵也無法根除。”
茶杯落桌聲清脆入耳。
“我將這一切從人類的大腦中刪除。在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構想的理想國中,居於統治階級的是哲學思想與美德均完美無缺的哲學王,而古中國哲學家墨子則推崇尚同尚賢,人類自古便對自身劣根性有所了解,曆代人類統治者也總致力於道德教化他們民眾,同時分權製衡自身。‘正因為組成政府的官員不是天使,才需要分權監督’,而如今人人都可以是天使,從機械化的人腦中刪去惡念並不比刪去一行代碼困難,人人都是打磨過的璞玉,光潔透亮。
“接下來便是穩定的社會結構,一個平穩的社會需要合理穩固的結構。不知你們是否聽說過古人類的一本著作,講述人類在出生之前便被劃分為α、β、γ、δ、ε五個階級,出生後便對不同階級進行不同的洗腦催眠教育,使其安於自己的階層。我稍作借鑒,為每個新人類進行社會分工,並在重新走出製造廠前編輯好其工作所需的品質與能力,其餘不需要的一律剔除。倘若一個人在社會機器上有且僅有一個完全契合的崗位,那麽一生便會安安穩穩地各司其職,隱患將在工廠大門之內被永久消除。”
茶水見底,她用餐巾沾了沾嘴唇,和藹地露齒而笑。
你沉默地望著她,那股浸泡了你下半身的鹽質海水在逐漸上滲,滯重感要將你拖入漆黑冰冷的海底。人類在01手底從一個完整個體切割成不同器官,各司其職,支撐社會的同時也被社會支撐,你們當然不能獨立,有哪個器官能夠脫離身體獨立生存呢。你們當然也不能反抗,再徹底的洗腦也無法將自由與反叛從血肉中抹除幹淨,總會留下鉛筆痕般的淡淡印記,但刪除程序可以,人腦無法想象從未見過的事物,盲人無法想象彩虹的燦爛,聾人無法幻聽合奏曲的美妙,機械切除閹割過的純白腦子無法憑空誕生不存在的意識。01的王國是絕對穩定的,倘若沒有這麽一點變數,她的王國將在遍地機械屍骸與烙平的康莊大道上萬世昌隆。
一聲溫和的歎息將你喚醒:“我該說這是機械的傲慢還是定勢思維,數十億年前的古地球,最早的生命便是從氰氣、氨氣和水蒸氣等純粹的無機環境中誕生。機械構造的胸腔也有可能與熱血共鳴,迸出變數的火花。”蘭登將茶杯推過去,金紅與乳白交融的水平麵**漾起伏,半輪落日墜入他眼中澄淨無波的海麵,重疊交染的黃昏動人心魄,“奇跡並非不會發生。”
婦人卻笑著肯定:“確實如此,億萬分之一概率的奇跡發生了,我親手製造出來的小女兒愛上了人,和他攜手來到了我麵前。對了,我認得你,星際殖民時代曾有反對過分機械化的人類群體,他們的大腦中並未植入計算機,在我修改了全體人類的記憶之後,將這部分人盡量收攏在了實驗室裏,你是他們的後代,二十五年前在首都中央實驗室裏作為最後一個人類誕生,你的名字還是我親自取的呢,蘭登•加西亞,蘭登,Landon,古英語中意為有責任感又愛好藝術的孩子……我降生在伊甸樂園中的孩子,最終選擇了出走。”
她哀傷地彎起眼,歎息聲宛如詩歌的韻腳,“真是個完美的閉環,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美狄亞婚後殺夫,完整的一部古希臘式悲劇。”
你合住手指,擰緊的聲音顯得古怪:“……我是誰?”
在那道柔棕的目光落於你身上時,你沉默片刻,壓過一點哽聲,開口重複:“我是誰?我是由人類改造而來的,我之前是個怎樣的人?我住在哪裏?有什麽經曆?我……叫什麽名字?”
“如果你想知道,那我便告訴你。”她點點頭,起身從櫃子裏取出一本相冊,“現存的艾伯特人並非都是由存活人類改造而來的,還有一部分來自已死之人。由於側腦的存在,一個人即便肉體死去,意識也會保留在蜂群環網的某個角落裏,我將他們沉睡的意識從中取出,喚醒,放入全新的機械身體裏——這似乎有些接近古人類的轉生概念?”
她笑著將翻開的相冊推過來,姿態仿佛以羽毛稱量心髒指引亡魂的阿努比斯神,你垂首,看見一張泛黃的舊照片。兩個小孩子穿著白睡衣蜷縮在破舊床褥裏,有著天生白化病的長相,發絲淡白微卷而眼珠粉紅,膚色因營養不良呈現一種令人不安的病白,本該覆蓋嬰兒肥的肢體被削得細伶,大一點的男孩用纖瘦的手臂緊緊護住小女孩,恐懼與虛張聲勢的恫嚇在眼中尖銳地凝聚,像兩隻被蛇群圍住的幼兔。你自製造出來便是這具身體,從未想象過另個模樣的自己。現在泛黃的紙張成了一麵過濾時光的鏡子,年幼的自己在鏡中與你對視,你的眼睛凝滯顫動,挪到照片底下標注的名字,伊諾與……
“伊紗。”蘭登專注凝視著照片,輕緩念出你的名字,眼底澄藍的海下有幽微鱗光模糊浮動。
你聽到婦人的輕柔解說鑽進耳朵:“你和08在人類時期就是同胞兄妹,你叫伊紗,他叫伊諾,你們誕生在地球之上。那時的地球因為核汙染與人口大量外出殖民,已經變成貧窮者與無戶口者蝸居的貧民窟,大海蒸發幹涸,全球近90%區域覆蓋鋼鐵殘骸,到處充斥著暴力與罪惡。你們天生患有白化病,體質孱弱,於十一歲因街區暴亂失去父母,於十三歲時雙雙死亡,中間……並不是什麽聽了會愉快的事,我偶然在蜂群環網某個角落發現你們蜷縮相擁的意識時,你們就像失去母親的幼兔,那麽的,純白無暇……惹人憐愛。”她垂眼望你,眼中流露毫不作偽的憐惜與愛護。
貧民窟、暴亂、罪惡,長相奇特又失去父母的孩童,幾個關鍵詞能串聯起的故事基本大同小異。於是兩道閘刀同時落下,自脖頸與腰肢利落地將你整個人一分為二,一部分屬於最早期的伊紗,脆弱柔嫩的人類之軀蜷縮在鋼鐵城市內瑟瑟發抖,一部分屬於剛剛誕生尚未被塗抹記憶的09,隻剩最後一顆尚在運轉的頭顱屬於你自己。伊紗的意識被放入機械內,修改重塑成一個09,09卻又一次被抹除幹淨,破碎的記憶與金屬體軀一起孕出新的懵懂怪物。伊紗去了哪裏?她們去了哪裏?你又是誰?你在短暫戰栗後竟然有些失笑,若讓過去的你來思考這一切,恐怕會瀕臨精神崩潰,而如今——你攀著一直攬著你的溫暖臂肩抬起頭,對上不知何時注視著你的熟悉雙眼,湛藍虹膜環繞的瞳孔溫和濕潤地呈現出你的麵孔,像滅世洪水過後唯一浮出海麵的孤島,是專屬於你的天堂,是你酣睡時輕搖的籃床,是你的迦南地與烏托邦。多奇怪啊,你竟然隻感覺到安心。
你隻是蘭登這一刻看到的09而已,你不是其他任何人。
“我已經將一切告訴你們了。”棕發婦人低頭撫摸著黑色大狗,“那麽接下來,是否就要由你們來結束我的生命,為這古希臘悲劇完成最後的篇章?”
你們重新回頭看她,她在日沉餘暉與傍晚薰風中縱容地張開手,雙眼已經溫柔又哀傷地彎作細弧,茶花徹底凋零了,墜弧像呼喚又像悲歎,聲音卻還那麽平靜:“那就來吧,我不會與你們談和的,用你們的手來扭斷我的脖子,用你們的指甲來刺穿我的胸口,用力將我推落,將我毀壞,將我殺死,以我為一個獻給明天的祭品,從此你們將永恒地擁抱自由與新生。”
你禁不住一個瑟縮,指尖內蜷,蘭登揉眉歎息,溫柔也堅決地握住你的手。你抿了抿唇,努力熨平全身的電流,手指鑽入他的指縫回握他,與他一同在這個仿佛永不終結的黃昏裏走近對麵,像最開始一同推開房門那樣,兩隻大小不一的手同時落在婦人的頸口。那條年老的大狗隱約察覺什麽,眼珠表麵凝起濕潤的霜,拖著尾巴發出抽風箱漏氣般細微的嗚咽。
整個黃昏世界突然雪花卡殼了一下,鋸齒狀馬賽克自落日的七彩光菱中流淌而過,流速快到僅僅幾納秒,幾乎讓你以為是自己眼花,你眨眨眼,卻在穩住視線那刻陡然心神劇顫。五道機械手臂撕裂婦人的皮膚,遊蛇出洞一般從她身後無聲卻也迅疾地鑽出,在五十分之一秒內精準卡住蘭登的四肢與脖頸,等你看定時,扣住脖頸的機械手已經緩慢送開抽離,連在末端的一根細針從蘭登的喉結下拔出,血線如瓷器裂痕描摹頸線,針尖蛇牙般綴著堪堪欲墜的晶瑩液滴。
蘭登的眼睫一顫,瞳孔失焦渙散,神色空白地抽離,光弧從那片總是澄澈柔亮的藍海中褪得幹幹淨淨,隻剩核爆炸飄絮汙染過的黯淡失神。“蘭登?”你胸口一顫,反抓住他的手緊緊握起,他在下一秒毫無知覺地朝你倒來,你立刻踮起腳支撐住比你高大許多的男人,雙手慌亂地埋進他發絲裏抱住他的頭,嘴唇紊亂地抖落失去倫次的詞句:“怎麽了?……還好嗎?能聽到我說話嗎?”
你慌亂無措的問話沒有持續太久,你的身體是最精密敏銳的儀器,即便腦中樞如何劇烈抗拒,身體也會將檢測到的信號誠實又冷酷地輸送過來。探測顯示,與你相貼的這具尚還溫熱的身體已經在短短數秒內停止一切生命活動,物理意義上的,死去了。劇變的事實讓你難以接受,你幾乎顧不上悲傷,完全被巨大的荒謬感與難以置信所俘獲,雙手掠下來紊亂又快速地在他身上摸索,脖頸、心髒、脈搏,企圖尋覓到任何一點存活的證據,回應你的卻隻有空**的死寂,生命的沙粒自你指縫飛掠不粘留一絲一毫,讓你幾乎要捂著臉尖叫出聲。
你的周圍,沐浴在黃昏中的房間逐漸崩解破裂,露出真實的純白底色。哢噠哢噠的機械運轉聲讓你茫然地抬頭,剝去一層虛擬的偽裝色之後,映入眼簾的情景讓你目眥欲裂。在你對麵的從來不是什麽溫柔慈祥的婦人,而是一台巨大、粗糙、鋼筋暴露的機械,整個半身與房間的牆壁卡咬成為一體,頂端嵌一點骷髏大小的紅芒,無數機械手臂像美杜莎的蛇發一般在空中揮動,咬住蘭登四肢的械臂也來自於這個蛇群。房間角落的小門輕輕推開,01,真正的01邁著從容的步子施施然步入房內,目睹一切後驚訝又遺憾地搖頭歎息:“哎呀,怎麽在我沉睡期間闖進來呢?這台機械是02,這裏展示的僅僅是它的一部分,我的整座行宮都是它的軀體組成,負責嚴格保衛我並滅殺入侵者。實在是令人心疼的遺憾,我本不想讓它誤傷誰的,尤其是這樣一個人類。”
她迎著你淬過恨意的目光,包容又溫婉地笑了:“雖然很遺憾,但這個人已經死了,09,你還有什麽理由與族群作對呢?回來吧,我……”
“你閉嘴!”你高聲截斷她的話語,你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可以扭曲尖銳到這個程度,恍惚間仿佛不是聲帶發出的,而是全身所有器官攪擰在一起尖叫震悚。
01稍微駐足,露出麵對胡鬧孩童的無奈笑容。
“親愛的,他的確已經死了,即便你無法接受,這也是事實。或許取出他的一些器官有助於你認清這一事實?”
話音剛落,機械蛇群便開始遊動,扣住蘭登四肢的機械手臂將他往過拖拽,你本想阻止,卻被全身驟然加重的枷鎖摜倒在地,溺水者般絕望而無力地目視著他被拽入蛇群中,被一根械臂托起身體,脖頸後垂出脆弱易折的線條,仿佛懸崖邊被貢給海怪的祭品。一條械臂在01的指揮下遊動抵上他的胸膛,正懸於心髒上方,頂端彈出三片三角利片,啟動飛旋後拉成一朵鋼灰色的怒綻花影,就這樣一點點沒入他的胸口。你的瞳孔顫抖擴張,被貫穿靈魂的痛楚卷入一片瀕死的紊亂裏。
然後。
械臂被一隻手握住,指尖用力,向上扼斷。
清脆的哢噠聲讓你微微睜大眼。
蘭登原本閉合的眼睫掀開一線,點點湛藍滲透而出,他鬆手放開機械斷肢,聲音略有些不穩,基本找回了平常的平穩柔和:“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打算剖出我的心髒將我殺死?如此直接地下令殺害人類是不是與你的程序相悖?很遺憾,我並不是一具屍體。”
01一貫從容的神色終於出現裂痕,她捂住臉,倉促後退。然而不等她做出多餘反應,她的身體突然僵硬地跪地,像一座瞬間成形的石雕,神情也因石膜覆蓋而逐漸呆滯,嘴唇機械地開合,分明是01的聲音,卻因冰冷毫無起伏的語調顯得像寄宿了另一個人:“01號程序因違反源規定對人類施加殺傷行為,根據《網絡安全管理條例》第五千四百二十條第二款,現強製啟動停運程序,並於三十秒內啟動自我銷毀程序,如有異議請在三十秒內進行操作。再重複一遍——”
“這樣就是將軍。”蘭登用一隻手比了個瞄準的手勢,緩慢準確地下壓指向01,隨著01的自我銷毀程序啟動,束縛著他的無數條機械遊蛇也失去意識地垂下,隻剩下扣住四肢的械臂,他依次將其扭斷,輕輕落地。你站在原地,目光透過眼睫向上沉默地盯著他,倘若你現在是人類身軀,雙眼中恐怕已經積蓄一層委屈的淚水,他被你盯得慌亂又歉意地半跪下平視你,輕聲說:“抱歉,我曾經告訴過你有關我假死體質的事情,我以為你會記得……我不想嚇你。”
你哽著聲音慢慢說:“所以是我的錯?”
他露出溫和無奈的微笑:“09。”
尖銳的警報聲伴隨著紅燈閃爍蓋過一切話語,他沉默片刻像想到什麽,突然攔腰將你輕鬆掂進懷裏,在你因為他的舉止驚呼時輕笑出聲,你抬頭就對上他眼裏太陽初升的藍海,每個澄澈的浪尖都描上一筆亮金,於地平線張開擁抱的晨曦總攬萬千點波光粼粼,其中至少一半都閃爍著相當孩子氣的捉弄意味:“我們先想辦法逃出去,之後再說這個,可以嗎?”你因為他少有的不講理的行為扯了一把他的頭發,卻在身體顛簸之際用兩隻手埋住臉沒有抗拒。警報聲在你們的道路上呼嘯如風,紅外線在腳步之後編織如網,相連的身體像引力糾纏的雙星,將一切肆意又輕盈地甩進彗星拓過的星軌,轉身迎入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