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旅人

你靠在蘭登的懷裏靜靜地聽著,眼前仿佛展開巨幅屏幕,泛黃的畫麵一幀一幀流過,主角是兩個不變的人,他們相識相熟,避開人眼悄悄享受片刻的接觸,用隻有自己聽得懂的暗號交流,在搖曳燈影下暢想與對方相關的未來,懵懂地產生情愫卻不敢親吻對方,迫於外界的壓力最終分開,一如所有流傳的悲劇故事,你該有何種感想?悲傷,遺憾還是失而複得的欣喜?

沒有,什麽都沒有,你隻感到一股荒謬的陌生感。

她是誰?

這一刻你終於理解了08口中的“古怪狀態”。你看著過去自己的一舉一動,看著她胸腔中燃起自己不能理解的感情,好像靈魂從體內蒸發到半空,抽離地旁觀一個陌生人。

你不認識她,她不是你。

“你……”你從蘭登懷裏退出,直視著他,努力遣詞造句,“對曾經的我所抱有的感情就是……愛嗎?”

“是的,”他頷首,輕聲回答,又重新按住你的肩,目光專注得仿佛流浪旅人眺望著遙遠的北極星,“現在也是。”

你頓時被潮水般的痛苦和無力俘獲,你站直,擦拭幹淨眼中的**,清晰地、完整地打量著麵前的男人,不放過每個細節,每打量一寸蒙在腦中的薄紗就被揭開一層,到最後潮水終於退去,你得以目睹記憶沙灘的完整輪廓。這一刻你終於承認自己很喜歡他,喜歡他漂亮的外形、自願服從的姿態,包含他狡猾的真摯笑容、落在你皮膚上的每一個吻與叩在心扉的每一個字,但這些屬於曾經的09,是房屋上一任租客遺留的東西,你無權占有。

你說:“讓你產生愛意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蘭登抬起你的臉,手指輕柔地拂過你臉頰上幹涸的水痕,仿佛在安撫滲血的傷口:“她就在我麵前,完好無損。09,人類的記憶是一個漏鬥,存在的同時也不停地遺漏著,但不會有誰因為遺失了一部分記憶而變成另外一個人。”

“我……”新湧出的**蓋過水痕,你輕聲喃喃,“不止被刪去了記憶。”

你不能做竊取他人物品的盜賊,於是閉上眼,不讓近在咫尺的麵容動搖你醞釀好的詞句:“最開始你跟我談判時,問我如果01下達屠殺某族的命令我是否會執行,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曾經的09會對命令保有質疑,甚至會進行反抗,但是我不會……”你想推開他的手,卻在皮膚相貼時如碰著火焰一般猛地顫抖,聲音細若蟲鳴,“……我不是她。”

這一次,蘭登沒有即刻否定,他的食指刮過你的下巴,帶去掛在那裏的水珠,聲音像一陣溫柔的風:“曾經我也有過同樣的疑問,您不認識我,您將我逼到死亡的邊緣時沒有絲毫猶豫,您做出了和曾經不同的選擇。”

話語吹拂進你空****的胸腔,激起微弱的回音,你想起曾經實驗進行中蘭登缺乏生機的死寂狀態,才意識到折磨著他的或許不止是肉體上的疼痛。機械的雙耳聽不懂他話語拐角中希冀的試探,機械的雙眼看不見他傷口中順著血液淌出的真實心緒,你的刀尖一次次落在血肉之軀上,對於腳下雜草折斷的瀕死聲充耳不聞。你突然產生了強烈的逃離衝動,仿佛再待在他視線中整個人都會土崩瓦解,蘭登按住你,耳邊響起的聲音溫和得讓人沉迷。

“但越與您相處,我越能發覺熟悉的東西。09,我並非一成不變的死物,人類的感情也並不是程序設定好的可為與不可為,它更接近一個鮮活的泉眼。您是我的源頭,在靠近您的過程中感情便難以抑製地產生,早已覆蓋十二年前陳舊落灰的內容,”他靠近你,聲音含著一絲輕微的笑意,滲進你動搖的心緒中,“您可以得出現在的自己與過去不同的結論,卻不能斷定我的感情與您無關,所以……可以不逃避我了嗎?”

你感覺外殼在剝落,本能地擋住臉,低聲:“我一直在傷害你……”

蘭登牽開你的手,讓你同他對視,你在他眼底看見低迷的眷戀和迷茫:“我時常能在您身上感覺一些……針對自己的毀滅傾向,您對我的實驗似乎是對這一衝動的轉嫁。”他故作平淡地笑了一下,手指撫開你因淚水沾濕在眼角的發絲,“我說過您的痛苦會讓我感到同等的痛苦,您的傷口會讓我身體的同一部位流出血來,所以全部轉而由我承擔,對我來說反而更劃算一些。”

他看出了那股時常徘徊於你潛意識中的自毀欲,你的身體是屬於整個族群的兵器,你的意識被囚禁在這一堅不可摧的堡壘裏,反叛衝動膨脹畸變成毀滅欲,時不時就想弄傷自己來證明自己擁有一絲控製權。

你抬起水霧朦朧的眼睛望他,陽光曬暖的淺藍海水溫柔地將你包裹,像能承受你的一切,能包容你的一切。你鬆開嘴唇,打濕的氣音一點點放出來,手指順著衣角緊緊抓上去,似乎一鬆手就會墜入腳底的漆黑深淵。

蘭登重新抱住你,你閉上眼,溫濕的**滲出眼睫氤在他的衣料上,塑在外表的冰殼融化流淌,樹枝遮擋的狹小木屋裏,你藏在他的懷中,他的手掌按在你的後背,像兩粒藏在磚縫裏的沙塵,短暫露出的軟弱姿態被密不透風地遮住,不會有人發現,也不會受到任何指責。

一些迷亂的畫麵從你眼前飄過,有聲音在你耳邊絮絮低語,記憶的氣泡從鬆動的石縫間冒出。事實上,你失去的記憶並不是被全部刪除,有一部分隻是被掩蓋住了細節,留下疼痛的觸感在你腦中作祟,將你馴化成巴普洛夫的犬,一有逾矩的想法便警鈴大作。此刻,借著往事的催化,你得以看清它的全貌。

你感覺身體被固定在一張手術**,右半邊視野裏一片漆黑,四肢泡在麻痹的觸感裏,喉嚨中燃燒著尖叫過度的灼疼,恐懼凝成軟弱的氣音一聲聲漏出。你感覺自己在搖頭,在掙紮,在無聲地哭泣,反反複複哀求著幾句話:不要,不要這樣,請不要刪除我的記憶,請不要修剪我的人格,除此之外其他懲罰都可以。沒有人回應你,大家各做各的事,好像你是個抗拒打疫苗的寵物。半晌一隻帶白手套的手才進入你的左視野。

那隻手裏拿著中樞零件,你這才發覺自己的腦子已經被拆開了,你保持著清醒被解剖,耳邊絮絮作響的聲音是別人對於如何修改你的商討。你首先聽到07一板一眼的聲音:“09的人格獨立性太強,又具有攻擊性,上一次我們試圖修改她激發了她的反抗,爆發出的攻擊能量扭曲了力場,直接撕裂了整個首都星。我建議將她的人格重置,或者清除智能,一舉一動直接聽從於您……”

房內還有另一個人,手掌溫柔地撫上你的額頭,聲音如天鵝絨落下:“那相當於殺死了她,我不會殺死自己的孩子。”

07的聲音毫無起伏:“具體做法請您指示。”

對方以慢悠悠的語調提起不相幹的話題:“你知道嗎?在古代人類時期,有一種切除腦前額葉的手術,不需要過多傷害,不需要懲罰,隻是改掉不好的東西,讓她變得乖一些。”

07問:“您需要我怎麽做?”

“刪去帶有愉快信號的記憶,對帶有痛苦信號的記憶略作掩蓋。”對方輕柔地吐出一字一句,“古代人類的懲罰原理是,施加痛苦,蓋過違反規則得到的快樂,讓犯罪的人產生得不償失的感覺……但是人類這種生物,隻要能看到一絲快樂的希望,就願意承受數倍代價去獲取,所以幹脆讓痛苦全麵替代快樂。”

07回答:“好的。”

你的意識隨之沉入湖底,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很遠處飄來,他們修改你的腦子,塗抹你的記憶,一切的一切都和你本人無關,你無權參與。你終於明白08為何想反抗01,不僅僅是因為反叛意識在作祟,更多是在一次次被逼到絕路時,奮力想抓住一點主動權。

如果讓這種情況持續下去呢?你的腦子可以修改,每個角落;你的部件可以替換,每一寸;你的人格可以清除,徹底地。他們隻需要重新製造一個智能放入這具空白的軀體,就可以得到一個嶄新的09,他們甚至可以抹除你的存在,把09的編號重新賜給隨便某人。你又去了哪裏?你是什麽?哪個是你?你感到徹骨的恐懼,仿佛在泥沼裏下墜,雙手本能地想抓住什麽,搖著頭輕聲哀求:不要,不要這樣,請放過我……

蘭登及時拉住了你。

你在他懷裏劇烈地喘息,渾身冒出虛汗,好像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你往他深處鑽,雙手胡亂拉扯著他的衣服,像溺水者抓住唯一一塊浮木,他安撫著你的後背,輕聲問:“怎麽了?”

你的聲音在發顫,斷斷續續漏出來:“……我不知道我是什麽東西,我的腦子可以被肆意塗改,我不會知道最後……09會變成一種什麽狀態。”

蘭登捧起你的臉,與你對視,洶湧而來的海水將你與外界隔開,仿佛透過外殼看到了你蜷縮在某處,瑟瑟發抖的殘損意識,幾乎與你額頭相抵:“我認識您,我記得您,如果您又一次遺忘,我就為您再次複述,如果您不懂感情為何物,我就慢慢教給您,無論需要往複多少次。名字隻是代號,您希望我怎麽稱呼您?09,小九,小兔子?”

你看著他,慢慢發現,他是記得你的,就連曾經已被刪除的記憶都保留在他腦子裏,他是你的標點,也是你進入迷宮時手中的羊毛線,隻要他還記著,你就可以循著痕跡慢慢找回去。你眨了眨眼,水珠滑落得猝不及防,聲音在喉嚨裏含糊半晌才吐出:“你為什麽要幫我?因為……愛?”

蘭登端詳著你的表情,似乎發覺了讓你理解“愛”這一感情太過困難,便換了種方式,輕而緩慢地解釋:“很久以來,在您墜落時沒有接住您是糾纏我的噩夢,讓我永遠地裹足不前,成為被過往囚禁的亡靈。如果沒有您的幫助,過往的傷疤就永遠不會愈合。沒有您我無法活著,更無法前進,所以……”他眨眨眼,換上半開玩笑的語氣,“請不要拋棄我。”

又一次等價交換,不知為何卻比輕飄飄的愛更讓你安心。真心與條件相互包裹、相互交錯,如交融的墨與水早就分不清彼此。他是你迷路時的路標,你是他錨點所在港灣,互為歸宿、互為目標,分開時身上帶著對方留下的傷痕,隨著時間的拉長越發潰爛,終於繞回原地在對方的舔舐下才有所愈合。

蘭登輕輕地吻你,你嚐到了淚水的鹹澀。你的手指碰上他鎖骨上蓋著抓痕的烙印,斷斷續續地在親吻的間歇問:“……很疼嗎?”

“疼,”對方故作委屈,垂下眼睫有稚童的脆弱,按住你的手,“多摸摸會好一些。”

於是你開始認真地撫摸。

你們在木屋裏磨蹭了不知多久,蘭登抱著你站起身,低聲在你耳邊說:“我有些東西想讓您看看。”

你問:“什麽?”

“需要您到我現實中的住處去一趟,我在那邊為您準備了一具一模一樣的身體,您的意識從虛擬環境中出來進入那具身體就好。”

你略有遲疑,換來對方意有所指的微笑:“您害怕被我拐走嗎?”

你當然不怕,但你總感覺情況沒有他說的那麽簡單。出於對人類組織的好奇,你還是同意了。

等你按照蘭登的指示從虛擬環境中脫離,才回過神來,打量了一下自己,頓時明白自己的預感是正確的。身體目之所及之處的確和本身完全相同,問題出在大小尺寸上,大概隻有正常人的手掌大小,正站在蘭登的手心裏,被他輕輕戳了一下就跌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