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錨點

你回過頭,淤積著**的視線變得模糊曖昧,像湖底的魚透過波光粼粼的水麵窺探湖岸。即便如此,門口那道人影依舊熟悉得可恨,信息輸入數據庫自動排列篩選出結果,一股酸澀又從眼角浮起,煽動著更多**凝結,你覺得今天這具身體很不對勁,難道在這段時間裏產生了什麽故障?出於理性思考,你決定先退出去修理。

門口的人走過來,在你逃開之前輕輕按住你的肩,手指劃過你的眼睫,眼角的**成串落下,你聽到喉間破繭而出的模糊氣音。對方的手掌落在你的背部,輕柔又克製地安撫,好像你是一隻布滿裂痕的玻璃器皿。

半晌,你在逐漸清晰的視野中看到許久不見的蘭登。他的樣子和離開首都時略顯不同,頭發短了些,衣著接近某種軍官製服,型製簡約的藍白外套半披在肩上,胸口佩戴著雙星纏繞的白銀勳章,襯衫袖口往上折,眼底的淺海被陽光照得發暖。你覺得他像卸去枷鎖重歸森林的動物,天生的野性沉澱在骨髓裏,如今從每一根線條裏舒展流露,總之精神狀態比在你身邊時要好一些。

你想推開他,他小心地攬住你,手指反複從你眼角擦拭過,聲音輕柔得像一句歎息:“您別哭了好不好?”

“哭”?你有點迷惑地思考著這個陌生的詞。蘭登輕輕抬起你的下頷,讓你的目光同他交軌,你在他的眼底看見自己的模樣,那看上去……很古怪?眼睛濕漉漉的,眼睫濕成淋過雨的鴿翅,眼角和鼻尖泛著不自然的紅暈。你即刻確定是真的出故障了,手指按在他胳膊上,酸澀的聲帶擠出黏糊糊幾個字:“請讓我離開。”

蘭登沒有鬆開手,隻是專注地望著你:“我以為您不會來了。”

“這應該是我的想法,”你總覺得調動舌頭要比平常費勁一些,“你為什麽還敢來這裏?”

他答非所問:“我每天都會來。”

你無法分辨胸口竄起的溫熱具體為何物,隻是扭開臉生硬地轉入另一個話題:“08告訴了我你的身份,你對我而言是敵人,你進來前應該能考慮到我把你的意識封鎖在這裏的可能性。”

蘭登問你:“您現在為什麽沒有那麽做?”

你的皮膚感覺到了視線落下來的溫度,讓你微妙地煩躁起來,本能地想躲開:“我的身體出現了部分故障,我需要先進行修理。”

蘭登久久無言,你忍不住抬頭,在他眼底看到了無奈和微量的笑意。他說:“我無法將您視作敵人。”

胸口的溫熱搖曳升騰,你抿了抿嘴唇,竭力想把它壓製下去:“08告訴我,你說我救過你,雖然在我記憶中並無印象,但你保護我免受了一次傷害,從等價交換的角度來說你對我沒有任何虧欠,我現在隻是你的敵人。”

“嗯,那隻是個冠冕堂皇的說法。”蘭登低下身,以同等的高度平靜而專注地直視著你,聲音中卻含有一絲好笑的意味,“我總不能告訴08,我在很久之前就對他的妹妹懷有動機不純的想法。”

你被他的話語所惑:“你想做什麽?”

他說:“您都忘了。”

“我之前……”你的話才一出口便噤聲了,種種疑問都直指你被刪除的那部分記憶,那裏是掛著鮮紅告示牌的禁區,覆蓋著你被燙平的血肉,稍加觸碰便有刺疼卷過後背。理智告訴你不該深究,但胸口又騰起另一種衝動,類似的衝動讓你在實驗室威脅08說出真相,此刻又死灰複燃,越燒越熱烈。

蘭登凝視著你,眼底徐緩地展開引人探究的藍洞:“您想知道嗎?”

那段從你腦中被裁去的記憶。

準確說,那段記憶沒有在任何人腦中留下痕跡,所有艾伯特人的腦子都是01手底的沙塵,巨大無形的手掌撫過時,無人能避免。隻有蘭登血肉構成的腦子裏還保留著一部分底片,也在時間的衝刷下日益褪色,變成一尾飄遠的帆船。

二十五年前,蘭登·加西亞誕生於艾伯特首都中央實驗室。作為實驗室中的最後一個人類,艾伯特一族的主母01親自賜予他姓名,無數功能各異的實驗員自他出生起便對他悉心照料,號令者08擔任他的老師,授予他知識的同時也毫不避諱地點明他的身份——珍貴的實驗體。周圍人用天鵝絨包裹他,每日仔細擦拭灰塵,他與博物館裏死寂的文物本就無異。

從幼年起,蘭登性格裏天真與狡猾並存的底色就初現端倪,到十幾歲時,他已經差不多摸清了中央實驗室裏每道門的解法,每每實驗員不注意他就溜出去探索,被發現拎回來後便以真摯無害的笑容為自己掩護。艾伯特人擁有高等的智能,性格卻大都單純得像純色原石,隻要他道歉,他們便不加質疑地信以為真,他的問題一定會得到一板一眼的回答,就像光芒照來水晶壁被動地折射。

蘭登很早就開始計劃利用艾伯特人這一特性,幫自己逃出去。即便他是出生在籠子裏的鳥,留存在基因裏的野性也讓他不甘於一生滯留在這裏。

誕生後的第十三年的某個冬季,他找到了機會。

氣溫驟降,外部的地麵上積起薄薄的人造雪,升降窗玻璃上凝結簇簇冰花。08在給他授課時提到了人類聖誕節的傳說。據說每到了聖誕夜,就會有一個叫聖誕老人的善良神明駕一種偶蹄目的動物,給乖巧聽話的人類幼崽送去禮物,禮物從“煙囪”這一建築構造裏塞進屋裏。蘭登對此頗感興趣,結束前,故作真誠地問08:“您覺得我算不算乖孩子?”

“當然不,”多邊體頂部的視燈閃了閃,換成人類的神情應該是翻了個白眼,他並不像其他艾伯特人那麽好騙,“你是狡猾的壞孩子。”

蘭登對此不置可否,當天他照例溜出去四處探險,在關著異族實驗體的房間裏發現了一個不同尋常的身影。纖細的艾伯特女孩,全身幾乎全是無機質藥品般的純白,隻有血紅濃鬱的雙眼吸納了全部色素如漩渦般嵌入眼窩,色塊之間強烈的撕裂感讓視網膜難以承受,也讓他難以抑製地想到冰淩、割開動脈的刀片、潔白骨骼一類危險又迷人的東西。他知道她的身份,08的妹妹09。

蘭登窗外有一條09每周末的必經之路,到了一周的特定時刻,他便坐在窗邊,窗玻璃上凝起一層霧氣,他的手指碰上玻璃,跟著那道純白的身影劃出一條濕漉漉的水痕。長久以來這是他唯一的樂趣,就像牢獄中的囚犯期盼著一隻鳥落在窗外。

現在她離他很近,就站在一隻犬獸的籠子外,和犬獸靜悄悄地對視,時不時伸出手去企圖摸摸犬獸毛茸茸的腦袋,又在對方的齜牙警告中默默收回手。

蘭登走過去,能聽到心跳聲在胸口沉甸甸地震著,無端聯想到聖誕夜的禮物。

他試著搭話:“您想摸摸它嗎?”

“嗯。”對方掃了他一眼,就挪開了視線,蘭登能從她無波無瀾的神態語氣中嗅出一絲失落,“它不喜歡我。”

蘭登彎起眼衝她友好地微笑:“我可以讓它接受您的撫摸。”

09的眼睛很明顯地亮起:“你要怎麽做?”

蘭登握住了她的手,五指扣進指縫裏,就這麽牽著輕輕地放在犬獸的腦袋上,這隻犬獸和他很熟,也不拒絕這樣的撫摸。他趁機悄悄地打量09,她的雙眼裏充滿容易琢磨的直白喜悅,讓他想到如願以償抱住胡蘿卜的白兔子。順著聯想,他伸出另一隻手在她頭頂比了對長耳朵,十三歲的男孩還未進入發育期,個子比對方略矮一些,他牢牢記住了這幾厘米。

09對他孩子氣的惡作劇略感疑惑,眨了眨眼問:“你為什麽要幫我?”

麵對她的疑問,蘭登展開練習許久的真摯笑容:“我想和您做朋友。”

他這話的初衷並不單純。他計劃逃離實驗室,很難騙過08,09的單純卻可以加以利用。由此可見蘭登·加西亞的本性一直如此,真心與黃金類似,永遠不到百分之百的純粹,總有一絲雜質混合在內。

以一句半真半假的表白為契機,聖誕夜來臨之前蘭登和09漸漸熟悉起來。他把各種人類傳說故事加工一番當寶石奉上,還用紙折了兩隻長耳朵,在09迷惑的視線中在她頭頂比畫。09則會瞞著08悄悄把他帶出去在首都大道上遊逛,縮在城某個角落交換一些無意義的話,或是爭相爬上城市中心的謝頓塔,在旮旯裏留下叛逆的刻痕,或是牽著手一點點在玻璃天橋上挪步,又或者並肩坐在樓頂數一百塊反光板的光點。09小心翼翼躲著別人視線的樣子時常讓蘭登覺得好笑,偶爾他會壞心眼地打破她的偽裝,突然拉著她在街上奔跑起來,蓬勃的笑聲像鴿群一般從稚嫩的胸膛放出,09的短發被吹拂向後,雙眼睜圓,卻沒有拒絕的意思。

在博物館某個鮮有人跡的角落,他們藏在鮮紅天鵝絨厚簾後,彼此臉頰上都盛著五彩玻璃篩下的光影。氣息羽毛般相互掃過皮膚,狹小的空間讓體溫粘稠發酵,孕育一個幼稚的吻,在相互倉促尷尬的推脫躲閃中最後終未能落下。

孩童總覺得自己的秘密瞞得天衣無縫,殊不知在大人眼中這一切都無所遁形。變故發生在聖誕夜那天,09沒有來找他,他想著聖誕禮物在桌上趴著睡去,半夜被外麵悶雷般的巨響驚醒,一個漆黑的人影撬開他的房門,掀開偽裝竟露出人類男性的麵龐,飛快地告訴他自己是來救他出去的。

蘭登跟這個陌生的男人倉促地逃出中央實驗室,到了外麵才發現整個首都已經變得混亂不堪,居民慌亂地撤離,腳步將地麵的積雪踏得淩亂肮髒,頭頂似有一百顆恒星在閃爍欲墜,仔細一看發現竟然都是懸掛著炮彈的戰機,等離子炮伴隨著細密激光槍點,在昔日安靜有序的城內下起一場倉促的暴雨。而這暴雨聚集的中心,蘭登看一眼就覺得呼吸失衡。

是09。

她擋開攻擊,徒手拆毀襲來的戰機,純白的身影穿梭於槍林彈雨中像一簇隨時會熄滅的微弱火苗,點點光芒隻點燃了他一個人的眼睛。生死一線的逃亡中,他感覺火焰從全身卷過,帶來眩暈與浮空的感覺,突然察覺了一開始目光被09吸引的緣由。

她和他們不一樣,她閃閃發亮。

男人拉著蘭登飛奔,09被追逐著朝他這裏靠近,旁邊的建築突然轟地倒塌,他本能地閉上眼,痛苦卻遲遲沒有降臨。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撐住倒塌牆麵的纖細手指,微微發顫似乎略有勉強。09站在他麵前,抓著他的領子將他扯出來,純白短發飛揚著夾雜著點點細雪,雙眼閃爍,嘴唇牽開像要說什麽。

一道激光從後方襲來陡然擊穿她的右眼。

星星在他麵前墜落。

蘭登本能地伸手要接住09,後方的男人掙紮著爬起身一把拉走了他,鴿羽色的發絲從他的指端滑過。09跌倒在地,全身**著蜷縮起,像一個不斷融化的雪人,周圍窺伺已久,戰鬥特化機械體終於抓住機會撲上去,暗處的鬣狗得逞地撕咬著受傷的獅子。龐大的蒼青的鋼鐵軀體將他的視線擋得密不透風,那點白色光芒終於在機械肢體的交錯扭動下消弭,如狂風巨浪卷沒的帆船。

蘭登被陌生男人塞上艦船,迅速啟動飛離川陀星,聖誕歌在他耳邊回**,他的腦子裏嗡嗡作響,全身的血管都被玻璃茬塞滿。男人剛剛中了艾伯特人的攻擊,腹部的傷口深可見底,強撐著把艦船調整到自動駕駛模式,才緩緩癱下來,跟他解釋人類和混血人類在西南邊陲星域建立了一個組織,那裏有他的同胞和他的歸宿。

男人又絮絮叨叨地解釋說多虧了這次首都星發生動亂自己才有機會救蘭登出來,動亂的原因似乎是艾伯特族群排序第九的長官屢次反抗01下達的屠殺命令,在被抓捕後又逃了出來。蘭登疲倦地聽著,全身被擴大的黑洞緩慢蠶食著。

艦船的能源強撐到某個星港就熄火了,船體降落在星港邊緣的一片艦船報廢廠上 。受了重傷的男人已經氣若遊絲,血液攤成一泊將他整個人容納的湖,掙紮著取出一塊雙星纏繞的白銀勳章遞給他,告訴他裏麵儲存著組織的坐標與位置。

蘭登跑下船想找人救他,碰上的卻不是好心的救助者,而是寄生在廢棄垃圾廠的異族拾荒者們。他們看見這麽一艘整體完好的艦船直呼好運,像豺狼撕扯開外門衝上去,先是掃**了全部的值錢玩意兒,然後將瀕死的男人當成夜宵歡快地咀嚼咬碎吞食下腹,連血液也舔舐得幹幹淨淨。蘭登被綁起來扔在一旁,似乎準備留到下一頓。蘭登在黑暗裏,視線近乎逼迫地盯著它們帶著碎肉的嘴角,聽著沉重的鼾聲,雙眼沉入濃墨,全身的血管都被漆黑火焰灼燒著。

又一次。

半夜裏,蘭登解開了繩索,運用自己學過的知識引燃了能源倉,隨即飛快地跳下了艦船,巨大的爆炸聲和橘紅火焰在他身後升騰,濃濃的黑煙如亡靈蒸發,盛大的吊唁隻有垃圾廠的老鼠與蟑螂見證。

十三歲的少年在黑暗中漫無目的地奔跑,偶爾被某具動物屍體絆倒,就用手臂蹭著地繼續前行,皮肉磨過鋼鐵碎片與粗糙地麵,留下血液與碎肉的路標,吸引了老鼠與蟑螂們的注意,一路沿著路麵啃食窺視眈眈似乎就等他斷氣。目的模糊不清,記憶變得虛浮,過去的十幾年仿佛隻是沉睡在母親羊水裏一個溫暖的夢,此時他才被血淋淋地拉扯出來暴露在世界上。垃圾、殘骸、鋼筋、他。

白銀勳章跌出來,他才迷迷糊糊回想起男人說過的話。那裏有他的同胞,有他的歸宿,有他的家,但那裏沒有09,09在他身後,隨著他前行越來越遠,他的一部分也被永遠留在了那裏,錨點釘入那純白的海港,直至那天將他拉扯得四分五裂。剜出的空洞落下沉甸甸的巨石,永不愈合,反複潰爛。

蘭登眩暈中鑽入一隻箱子,合上蓋,抱住膝蓋,背抵木板,蜷縮著睡去,仿佛重新回到出生前的宮室。

即便如此蘭登依舊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之後的經曆就和曾經講述過的相差不大了,他在星港艱難地維係生存,學習通用語,想辦法賺錢,找尋藏在勳章裏的地址。

蘭登花了兩年時間找到西南邊陲星域的人類組織,接受基因改造,一路升到高級指揮官,經常接受雇傭出去工作,報酬百分之九十給了組織。工作的過程中,他從各方麵打聽艾伯特族群內部的消息,篩選出自己想要的,傳聞很難有一個統一的口徑,有說09被徹底重置了一遍,也有說09被關押在一顆行星上,直到09如常地複出完成工作,一切傳言才漸漸消停。

在蘭登的牽線下,08和人類組織展開了合作,當然隻有他知道這個神秘的艾伯特人真實身份是08。合作過程中他屢次旁敲側擊地打聽08妹妹的信息,都被含糊其辭地敷衍過去。於是純白的身影漸漸成為迷糊的念想,飄在落日背後前世的海麵上,畢生難以觸及。

直到某次他接受了一個反叛者組織的委托,最後一次圍剿被敵人猝不及防地擊敗後,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視線仿佛充滿膠水般粘稠迷離,隱約能看到一個白色的人影低頭打量著他,出於自保的本能想控製住對方掌握主動權,卻被一隻纖細的手牢牢摁住脖頸。對方模糊說了什麽,聲音熟悉又陌生,微弱的想法在心頭燎起,舌尖送出沙啞的問句:“你是……?”

“09,你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