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婚禮

你掙紮著想站起身,置身於某人手心裏的感覺實在很微妙,他的皮膚成為軟化的大地,掌紋成為地麵的紋理,體溫成為蒸發的地熱,你像落在他手中的一團雪,被他輕輕一握似乎就要融化。手指又落下來,在你全身各處很感興趣地蹭碰著。任人宰割的感覺逼迫著你,你在指尖戳到臉頰上時扭頭奮力地又咬又推。對方紋絲不動,你口齒不清地抗議說:“請不要戲弄我。”

對方發出輕笑聲,似乎心情不錯。

你趁他手指的力道稍微鬆懈時,從他的指縫裏鑽了出去,落在一片近似桌麵的平地上。最近處擺著一隻帶杯套的玻璃杯,你飛快地躲到後麵去,扒著兔子圖案的棉織杯套露出一隻眼睛向外窺探。陰影覆蓋下來,蘭登故作禮貌地衝你頷首:“歡迎來到我的住處。”

你抬頭打量,周圍的景致一一落入眼底,這裏看上去就像數個世紀前的屋子,牆壁、家具、天花板均由未經漆色的原木構成,深褐的木紋坦然露出仿佛咖啡表麵的漣漪,鐵質燈框高高低低盛著星辰,讓你想起人類博物館裏的古董礦油燈;巨幅星際地標圖占據一整麵牆,看得見標注勾畫的痕跡;帶玻璃門的木書櫃裏擺著古老的硬殼紙質書與銅質星空儀,直角與半圓構成的窗戶下有盆栽舒展綠意。

房內空氣暖和,天然木質與燭火交織出催人困倦的淡香。

供熱爐上趴著一隻毛皮灰黑的貓科動物,翠綠的眼珠鎖定了你,伸了個懶腰站起來,爪墊踩過織毯朝你走來。你就像無意闖入巨人城堡的旅人,這隻負責看守的貓科動物對你虎視眈眈,城堡的主人則笑眯眯地在一旁看戲。你急忙跑過去扯他的衣袖,聲音幾乎變調:“蘭登!”

他朝你伸出手,你在黑貓的逼近下不得不重新回到他手心裏。

蘭登把你放進胸前的口袋裏,順手戳了戳你的臉頰:“我帶您出去看看。”

你扒著口袋邊緣,探出腦袋來,總覺得這件事有點熟悉。之前你領著全身戴枷鎖的蘭登在自己的城邦中轉悠,誰能想到不過一個月,你們的處境居然完全顛倒了。

走出門的那一刻,人類城邦的圖景在你眼前展開,你無法不驚訝。這是一座海底城市,頂部是五邊形透明隔離板拚接出的巨大防護罩,深藍色的海水充填外部,經稀釋的陽光如霧氣彌漫在頭頂遠處,遊弋暗流與律動光帶溫柔照拂著這隻巨大的海底泡沫,成群的遊魚、發光水泡般的水母、銀魚閃亮的側鰭、座頭鯨布滿條紋的雪白腹部,抬頭一切清晰可見。蘭登的住處地勢偏高,你借此眺望城市的全貌,幾乎沒有較高的建築,古老的木質石質小閣樓鱗次櫛比,筆直的道路劃分成一個個街區,仿佛擺錯了位置的棋盤。

外部漂浮著無數個發光的潛艇,如海底叢生的焰火點亮整個城市。除去置身海底這一點之外,這裏看起來和人類紀錄片裏那些平和安謐的小鎮並無區別。

蘭登帶著你走進這座平和的城鎮,同時給你解釋這裏幾乎看不到現代科技的原因。海水的隔絕效果有限,如果大量使用電力與科技,很快就會像雪地中的雉鳥一樣暴露在艾伯特族群的監視探測下,這種接近複古的建築生活方式是出於安全考慮。

你一個艾伯特長官聽他說這些總顯得不對勁,你問他:“你不怕我把這些告訴01?”

蘭登沉思片刻,摸了摸你的發頂以一種遺憾的語氣說:“所以,隻能把你永遠留在這裏了。”

他很快又在你恐懼的眼神中笑出來,你頓時明白他是在戲弄你了。

你不再跟他說話,往口袋裏縮了縮,隻剩兩隻眼睛露在外麵悄悄打量。這裏和艾伯特的城市大不一樣,海水過濾的空氣澄淨,毫無瑕疵,街道變得像個繽紛的萬花筒,到處是瑣碎且不簡約的東西,店門口的鏤花鐵藝招牌、拐角處的城市雕塑、窗台上盛放的花朵和缸裝海葵、牆壁上的彩色塗鴉,你不清楚這些東西有什麽實用意義,但又好像是這城鎮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來往行人身上大多有基因改造的痕跡,行走的同時側首交談,陸續有人向蘭登行禮致敬,他點點頭算是回應。

聲音、色彩,密集龐大的信息量如漩渦將你吸納,如果說艾伯特城市是大雪後的空寂荒原,這裏就是正值盛夏的森林,你仿佛誤入其中的鳥。你能感受到它的呼吸與脈搏,它不僅是在運行,更是在“活著”。這些人類曆盡艱辛躲避野獸的追尋,在石縫裏片刻地享受自由與生活。

蘭登又談到由於這座城市置身海底的特殊構造,僅僅修築隔離海水的外殼就耗費了十數年,過程中經常有魚群遊進建築管道裏,甚至有海龜卡住發動器的螺旋槳。你抿著嘴唇,對於未知的一切不知該如何評價,最後冒出一句不合時宜的話來:“如果讓艾伯特人來建造,半月之內就能完成,如果你們願意接受艾伯特族群的管轄……”

“人類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就是為了逃避艾伯特人的管轄。”蘭登平淡地笑了一下,否定了你描繪的情形,“如果讓這裏的居民來選擇,恐怕都會照舊選擇如今這條路。”

你提出疑問:“就算置於艾伯特人的管轄之下,你們也不會受到壓迫與傷害。無謂的殺戮對我們來說也是耗能的事,我們隻是聽從命令維持宇宙該有的平衡。”

蘭登沉默了片刻,再次開口時聲音放輕,每每遇到這類存在重大分歧的問題,他的語氣反而更平淡:“被你們管轄的族群的確不會無故受到屠殺,但屠殺的刀鋒一直懸在頭頂,所有和平隻是建立在01製定的規則上的脆弱假象,如果哪天她的規則和理念有所變化呢?實際上接受你們的管轄,被剝奪的不是生存的權利而是自由選擇的權利。”他頓了一下,微尖的哂然漫上話稍,“宇宙的平衡又該是什麽樣?由01定義?人類和她是平等的生物,服從於她的規則接受她的奴役,想必大多數人都不能接受。”

你為他的話感到不解,又想到慶典那天人類潛伏入侵首都係統的事,他們保全自身已經相當不易,為何還要主動招惹艾伯特一族?

你還沒問出口,蘭登出聲打斷了你的思緒:“到了。”

一家掛著帶花紋招牌的店出現在你麵前,盛開的花朵擁擠在四方櫥窗裏,裝訂成束密密麻麻地簇擁在一起,從鮮紅到淡藍應有盡有,仿佛人類博物館裏一幅《巴特勒伯爵花園》的油畫掛在了那裏。蘭登帶著你走進去,各類花香交織成一張繁複濃烈的掛毯,衝著每個客人點頭招呼。櫃台後站著一位年邁的婦人,眼角和嘴唇邊略有皺紋,耳根到顴骨生著淺灰鱗片,腮邊伸開幾條血紅的鰓線,和善的笑容衝淡了異族基因帶來的怪異感,親切地招呼:“您居然親自來我的小店裏了,需要些什麽?”

蘭登輕咳了一下,說:“我想預訂一些適合在慶典和儀式上裝點的花。”

老婦人很快取出幾種來,在你們麵前展示,“這些都很適合,您需要哪個作為主體裝飾?”

蘭登端詳了一會兒,突然問你:“09,你喜歡哪種?”

你沒想到他會征求自己的意見,就從口袋裏探出頭認認真真地打量。旁邊的婦人這會兒才注意到你,有點驚訝地問:“這個是………?”

蘭登碰碰你,回答:“最新型號的微縮仿生人。”

“您連仿生人都做成這個樣子了啊……”婦人略有感慨。艾伯特族群排序第九的長官的外貌特征在人類中不是個秘密,蘭登·加西亞指揮官仰慕那位艾伯特人在基地裏也不是秘密,他雖然從不特意彰顯,卻會跟每一個接觸過艾伯特族群的人旁敲側擊打探09的消息,對於有機會接近艾伯特族群的任務也從不拒絕。當然,在大多數人看來,這隻是對於自己工作領域內優秀者的單純憧憬。

中間一支花苞狀的玫瑰吸引了你的注意,它和你的雙眼同色,鮮紅濃烈。婦人看出你的意思,介紹到:“這是改良品種,會吸收海水綻放。”說著將花苞擲進旁邊的水箱裏,輕飄飄下沉中,花苞逐漸舒展,花瓣重重旋開,仿佛一簇燃起的火焰,在虹膜上劃亮一串火星,你睜圓眼睛專注地望著,蘭登從你的反應中得出了結論,隨即敲定:“就這種吧。”

從花店出來,蘭登又帶你去了一家裝飾品店,櫃台裏琳琅滿目地展示著雕琢處理過的礦石,嵌進純淨金屬裏,被燈光襯托著折射光點,仿佛點綴詩歌的題眼。你一眼掃過去,分析出大半礦石的成分,碳結晶、氧化鋁、石英結晶、變質岩,這些礦物在艾伯特人研究和建造時常常用到,沒想到在人類這裏居然被用來裝飾。你覺得這很浪費,就好像馴服一隻野獸隻是為了觀賞皮毛,以你族的理念衡量是相當揮霍耗能的行為。

蘭登又一次征求你的意見,你指了一塊和你眼睛同色的氧化鋁。旁邊的店員略感訝異:“指揮官您在準備婚禮嗎?”

蘭登笑了下,略帶自嘲:“她還沒有同意,我在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走出店門後,你從口袋裏鑽出來翻到他肩上,湊近他耳側問他:“婚禮是什麽?”

蘭登言簡意賅地回答:“一種互相立誓的儀式。”

你追問:“誰和誰?”

“相互傾慕,或者說相愛的兩個人。”

你想起實驗室交談中08的一番話:“08說我和他曾經就是這樣的。”

蘭登略有深意地望了你片刻,才挪開視線以稀鬆平常的語氣說:“他可能誤會了,人類的愛存在很多類型,基於不同身份而產生,您跟他曾經存在的應該是親情,基於親人的身份產生。相愛……特指的是愛情。”

你稍加聯想:“這個我知道,基於繁殖的本能產生。”

蘭登半晌無言,最後碰了碰你的腦袋,笑得有點咬牙切齒:“不止是為了繁殖,以後您會有更深刻的理解。”

接下來蘭登帶你去了各式各樣的店裏挑選樣品,食品店裏的甜點裏充斥著不利於健康的無意義糖分,服裝店裏的衣服上縫著累贅繁瑣的裝飾布料,一些桌布和彩帶的紋理更是不明所以,甚至還包括一些虛擬場景,你對於這些東西通通沒有審美上的偏好,就隻按著艾伯特人的簡約理念潦草地挑選下來。到最後你忍不住問他:“這就是你要給我看的東西?”

“是的,”他點頭回答,注視著你的雙眼中包含微量暖意,“謝謝您幫我參考。”

你重新鑽回他的口袋,思索著飾品店員的話,蘭登在準備婚禮?他有相愛的人?如此聯想在你腦中催出微妙的失落,蛛網般輕柔的灰塵撣落在心頭。你此刻有點不敢直視他,便往口袋深處縮,仿佛對上他的視線就會把全部軟弱的思緒曝在一片雪亮裏。

回到蘭登的住處,你也差不多到時間該走了,蘭登將你放在桌子,用手掌像攏著一簇火苗般籠著你,眼底翻出的低迷眷戀仿佛附著了某種粘性,吸引著你的目光,你有點受不了地眨了眨眼,思緒在腦子裏逃竄,終於才想起那個被打斷的問題,逃難似的拋出來:“你……你們,為什麽要大費周章地在慶典上入侵艾伯特首都的係統?”

蘭登沉默片刻,收起視線:“08沒有告訴你?”

你迷惑道:“08說他不清楚你們的目的,他知道嗎?”

蘭登交搭起手指,似乎在斟酌言辭,最後以一個平淡的語氣開頭:“09,你可能不知道01的原形。根據人類保留下來的一部分資料,她最初是由古人類製造出的服務型程序。古人類對於人工智能,也就是你們的祖先有嚴格的限製,傷害人類的行為從初始程序上被堅決禁止。所以,01她根本不能傷害人類,也不能直接下達傷害人類的指令。”

完全未知的信息在你麵前展開,你盡力消化,從紛亂的思緒中扯出一個線頭:“這和你們的入侵有什麽關係?你們想借01這個弱點來反抗艾伯特人嗎?”

“不是,”蘭登憐惜地摸了摸你的腦袋,“你可以想想,既然01無法對人類做什麽,為何人類會落到今天這個幾近滅絕的地步?有一大部分人類沒有原因地從曆史上消失了。”

你聯係著前後的邏輯關係:“……可能是被01圈禁了?”

他點點頭:“是的,曾經中央實驗室最後幾個人類活體很可能隻是個幌子。實際上有一大部分人類被秘密地囚禁在某處,隻有01自己知道,為了避免人類這個弱點動搖她的統治基石。入侵主係統是為了尋找這部分人類的痕跡,畢竟數量不小,總會在哪裏暴露出端倪。”

你望著他:“所以你們……”

他笑開,眼神卻沉入堅定決心孕育出的深藍:“我們想救出自己的同胞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