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烏合圍獵
子正,楊安遠打著哈欠鑽出帳蓬,換防值守的兵丁已排列成列。
寒風襲來,楊安遠連打了幾個噴嚏。
用身上的大氅裹緊皮甲,楊安遠返身從營帳內取出個酒葫蘆藏在腰間,帶著兵丁朝篝火處行去。
楊安深值守上半夜,與值夜地兵丁圍坐地火旁,篝火被夜風刮得獵獵作響,明滅不定。
看到楊安遠走來,楊安深起身笑道:“接下來勞煩二弟了。”
“大哥,可有什麽異常?”
“荒郊野堡,除了狼嚎,沒有其他聲響。”
兄弟兩人閑話兩句,換了防。
等楊安深離開後,楊安遠一屁股坐在火旁,從腰間拿出酒葫蘆,笑道:“夜來風冷,兄弟們喝兩口禦禦寒。”
“少將軍英明”,歡呼聲響起。
楊安遠伸手往下壓壓,輕笑道:“兄弟們別吵,讓將軍知道了愚的屁股可要挨鞭子。”
眾人哄笑起來,當兵地有幾個沒挨過鞭子,楊安遠地話讓眾人立感親近。
酒葫蘆在手中傳著,誰也不講究,嘴對嘴喝上兩口後傳給下一個。
楊安遠往火堆中丟進幾根木柴,火光將兵丁地臉映得通紅,那些臉龐泛著笑容,寫著對自己的親近。
酒葫蘆傳了一圈,回到楊安遠手中,搖一搖兩斤酒還有小半葫。
楊安遠豪邁地仰頭痛飲了一口,輕喝道:“痛快!”
看到楊安遠毫不嫌棄與眾人共飲一葫酒,篝火映照著的笑臉更加燦爛了。
隊長(1)李明笑道:“二少,這酒真不錯,身上暖和多了。”
楊安遠將酒葫蘆遞給身旁人,道:“這是杜康酒,當年魏武帝說過,‘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愚從三叔那偷拿的。”
魏武揚鞭天下,楊安遠的眼中有火苗躍動,自己總有一天會像魏武帝那樣,手舞長槊,縱橫天下。
揀起塊木柴丟入火中,濺得火星飛舞,楊安遠的思緒隨著火星發散開來:亂世之中手握雄兵,小則可以割據地方,大能像桓司馬那樣問鼎天下,楊家族軍便是功業的倚仗。
自己自幼習武,練就一身好武藝,十六歲開始在軍中曆練,隨父親東征西戰,營造忠勇孝義的形象;母親不遺餘力地替自己說話,父親對自己頗為嘉許,在軍中也有人望。
父親、叔伯帶兵嚴厲,將士們畏其威,自己若能施之以德,楊家軍將來便能為自己所用。
腦中閃過楊安玄,楊安遠的眉頭一皺。自家三兄弟,大哥文弱,有意轉任文職,老三倒是驍勇過人,近來又得父親喜愛,說不定成為勁敵,暗自握拳生恨,要不是自己是庶出,哪用忌憚楊安玄。
執掌家業關鍵看父親,但大伯和三叔也要勤加走動,爭取他們在父親麵前為自己說好話。
大伯素來不喜歡老三,三叔貪杯好色,自己的那點銀子可不夠打點他,楊安遠苦笑一聲,想要承繼家業,自己還任重道遠。
四更已過,楊安遠見兵丁有些渴睡,站起身道:“兄弟們,咱們走動走動,四下看看,別出什麽漏子。”
臨時駐地沒有挖壕溝、樹柵欄、搭箭樓,因地製宜地在豁口處簡單地壘了些石堆,擺放上拒馬,燃起火盆。
暗夜之中,火苗被風刮得搖曳不定,隻能看見數丈範圍。
楊思遠帶著兵丁來到西南角墩台向外了望,風中隱約有聲音傳出。
正要側耳細聽,“咻”的一聲響。多年行伍經驗讓楊安遠下意識地往左閃躲,一隻暗箭尖嘯著從耳邊飛過。
“亂襲!鳴鑼!”楊安遠伏低身子,大聲吼道。
鑼聲打破沉寂,帳蓬內一陣騷亂。
楊家軍訓練有素,很快一個個穿戴整齊的兵丁出帳,在伍長、什長的吆喝聲中列隊,再匯成方陣。
楊安玄起身披甲出帳,看到三叔楊思平正率領兵丁出塢堡。
兵丁在塢堡前空地結陣,盾牆在前,長槍在後,弓箭手密布在高處,牢牢堵住豁口。
楊佺期戎裝舉步,朝墩台行去,楊安玄緊走幾步跟過去。
居高望遠,影影綽綽有人影晃動,天色猶暗,看不清有多少人。
親衛樹起盾牌,“篤篤”聲音斷續響起。楊佺期靜聽了片刻,道:“應該是烏合之眾,連箭都沒幾隻。”
緊接著下令道:“守住陣腳,不要輕舉妄動,待賊人靠近二十步,弓箭輪射三通。”
鼓躁聲飄忽不定,賊人叫囂著上前,被弓箭急射逼退後,不敢再衝。
天色漸亮,從墩台上已能望見來襲的賊人,百餘步外黑丫丫一大片,約有千人。
再過一刻,逐漸能看清這些人衣衫雜亂,手中兵器雜亂,甚至還有木棒、竹槍摻雜其中。
楊廣哈哈笑道:“估計是附近的流民,看到塢堡中有火光,以為咱們是商賈,想來撈一把。”
楊佺期又仔細看了半晌,下定論道:“賊人雜亂無序,毫無陣型,是亂民。”
楊安遠一臉振奮地道:“末將請戰,逐殺賊兵。”
這些賊兵既無訓練又無裝備,是送上門來的功勞,多積累功勞才能升遷,將來順利執掌楊家軍。
楊安玄明白楊安遠的心思,他同樣不想放過機會。
兄既不友,恕弟不恭,楊家族軍我也要想要。想到這裏,楊安玄躬身道:“末將亦請出戰。”
楊安遠怒道:“三弟,你會領兵打仗嗎,這可不是打獵。”
“一回生,二回熟,小弟身為楊家人,願意替父兄分憂。”楊安玄毫不示弱地應道。
要在月前,楊佺期不但不會讓楊安玄出戰,反而會厲聲喝斥。不過楊安玄這段時間的表現讓楊佺期著實滿意,追殺流民也沒什麽凶險,手心手背都是肉,戰功便勻著分吧。
想到這裏,楊佺期道:“傳令,楊思平率部前驅,逐散賊兵。楊安遠、楊安玄各率五十輕騎,列於左右,伺機殺敵。”
楊家族軍近五百,輕騎僅有百餘。輕騎皆乘大馬,披輕甲、佩弓刀,擇軍中精銳組建,戰場之上用於攻堅奪旗,是楊家父子在軍中經營數十年才攢下的底蘊。
鼓聲隆隆,楊思平率眾推進,箭隻漫空、盾牌如牆、長槍如林,勢如奔流。
賊兵一觸即潰,四散奔逃,根本沒有抵抗。
楊佺期心中大定,下令道:“鳴號,讓輕騎夾擊。”
“嗚嗚”的號角聲中,馬蹄奔騰如雷,兩隻輕騎如同快刀,輕巧地將賊兵分扯得七零八落。
楊家軍賞罰分明,唾手可得的功勞人人爭先,唯恐被別人搶了去。
有楊安玄在,楊安遠如芒在背,憋足了勁要將老三比下去,讓父親看看誰才是真本事。
五十騎其快如風,踏得衰草濺飛、塵土飛揚,亂民如炸了窩的雞鴨,驚惶四竄。
那些驚惶逃竄的賊兵衣著破爛,幾無穿著皮甲之人,手中兵器更是五花八門,就是一群流民。
雪亮的彎刀揮處,殘肢斷臂飛起,鮮血飛濺,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腥味。
慘叫聲此起彼伏,楊安遠的身後很快出現裏許長的血路,血路的兩旁是倒伏、扭動、呻吟的賊人。
相比楊安遠,楊安玄這隊輕騎表現得不溫不火,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前世被人沉了潭,這輩子行事當小心謹慎,沙場廝殺怎能大意,楊安玄手持彎弓,時不時地射一箭,不徐不急。
趙田護衛在他左側,心中暗自感歎,他見過不少因貪功而陷入敵圍的情況,三少年紀雖小行事卻穩健,不貪功不急躁,有大將風度。
楊安遠一氣殺出五六裏,此時天光大亮,揚臉望見數裏許外矮坡上黑沉沉的人群。
賊人居然有伏兵,楊安遠用刀前指,哈哈笑道:“烏合之眾,也學人設伏,莫非嫌咱們的戰功立少了。”
身後諸騎哄堂大笑。
士氣正弘,楊安遠揚刀高喝道:“兄弟們,拿住賊首,愚替你們請功。”
吼聲高揚,蹄聲如雷,毫不猶豫地跟隨楊安遠朝著矮崗殺去。
矮崗之上,數騎並立立於前。孫滔身著黑鮫皮甲,跨馬橫刀,冷冷地注視著馳來的楊家輕騎。
寒風凜冽,吹得帽纓飄飛,黑須撲打著麵頰上生疼。孫滔感覺渾身冰冷,冷到心如鐵石,以近千人作餌,總算誘得楊家軍入伏。
側臉望向右側鋼箍環額的粗壯漢子,道:“宇文幫主,接下來要看你的了。”
宇文齊,鮮卑族人,原是天王苻堅手下的一名禆將,淝水大戰失利北逃之際縱兵為禍,心知死罪索性糾集了數十騎為寇,創建狼幫,殺人放火搶掠商隊,無惡不做。
晉、秦、燕都曾派兵圍剿,不過宇文齊為人機敏狡詐,麾下皆是輕騎,來去如風,難以得知他的行蹤。
宇文齊虎背雄腰,目如銅鈴,破鑼聲音吼道:“孫當家,楊家軍實力不弱,除了你許諾的五百兩黃金外,這些馬也得歸我。”
不等孫滔答話,左側的長臉漢餘慶冷聲道:“宇文幫主,做人不要太貪,愚與孫寨主、胡老大已經墊進去數百條人命了,憑什麽你想獨吞戰馬?”
胡彰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胡須,道:“不錯,愚和老餘比不了孫寨主家大業大,幾百名弟兄的生死可是傷筋動骨,這些馬無論如何也要平分。”
戰馬難得,價值十餘金,花費足抵二十餘人消耗。
但手中多出五六十匹戰馬,勢力範圍便可擴展至盤龍山方圓數百裏。
孫滔也在打戰馬的主意,如果此戰能順利劫殺楊家,分到三四十匹戰馬,再利用朝庭給的身份和糧草招攬人手,再尋出先祖所留的藏寶,不用三年,盤龍山便能嘯聚一方,屆時麵對晉、秦、燕等國也有底氣。
將相本無種,區區一個鷹揚將軍算什麽,說不定自己能重現孫氏榮光,割據一方、南麵稱王也說不定。
腦中閃過父親臨死前屏退眾人後的交待,當年群雄討董卓,孫堅作為先鋒率先進入洛陽,駐軍在洛陽城南的漢家陵墓。陵墓已經被董卓盜挖,孫堅明麵派人修複暗中盜墓(2),得到的珍寶數十箱。
無意得到傳國玉璽後,孫堅決定南返江東,因怕引人注目,不敢帶著珍寶,命先祖孫義帶著數十人帶著珍寶藏在盤龍山。後來孫堅、孫策早逝,孫權建國,卻沒人來盤龍山聯絡。
孫氏藏寶唯有族長知曉埋藏地點,不料七世祖意外身死,沒有機會帶下任族長前去藏寶地,隻留下“白鹿身下藏重寶”讖語。近百年來後續族長找遍盤龍山,也沒找到藏寶地,隻有這句讖語代代相傳。
孫滔接任族長後,也曾帶人搜遍盤龍山,梅花鹿、黑鹿、糜鹿、麂、獐找到不少,就是沒有見過白鹿。
唉,莫非這寶藏與孫氏無緣。不行,等此戰過後,自己要發動人手,哪怕逐寸搜索也要尋到寶藏。
蹄聲轟鳴,震得草皮輕顫,孫滔打斷遐想,急聲道:“宇文當家,先贏了再說,不要雞飛蛋打一場空,白白葬送了弟兄們的性命。”
宇文齊看了一眼一百五十步外的輕騎,“嘿嘿”笑道:“漢人也會騎射?讓老子教教他們。”
高高舉起手中鋼矛,宇文齊高聲喊道:“弟兄們,隨吾來。”
後崗下休憩著七八十騎,聽到宇文齊的吼聲紛紛翻身上馬。
矛尖前指,寒光森森,宇文齊向前馳去,身後諸騎以他為鋒,呼嘯著衝下矮崗,蹄聲如雷,氣勢洶洶。
看到矮崗上突然冒出百餘輕騎,楊安遠心中暗凜,賊兵居然暗藏輕騎,絕非普通的流民。
雙方相距不過百餘步,楊安遠高聲下令道:“射!”
箭隻破空交織,如同一張箭網向宇文齊等人罩去。宇文齊發出一聲狼嚎,手中鋼矛舞出光影,將射來的羽箭撥開。
身後輕騎或撥打或閃躲,馬蹄聲急促,箭雨多數落到了空處,衝鋒之勢絲毫不減。
楊安遠目光凝重,對方騎術精良,是久經沙場的精銳。
飛馳的戰馬已經相接,楊安遠鋼刀橫端,朝衝在最前的馬頭抹去。
宇文齊滿麵獰笑,鋼矛朝楊安遠的刀尖點去。
“當”,矛尖點中刀鋒,楊安遠感覺鋼刀一**。
矛尖餘勢不減,繼續朝著右胸刺開,嚇得楊安玄忙側身急閃。尖嘯聲從右肋穿過,驚出一身冷汗。
兩馬相錯,楊安遠揮刀向前,身後交於袍澤。
鋼刀飛掠而過,帶起一蓬血花,對手慘叫落馬,溫熱的血濺在臉上,濃濃的血腥味彌散開來。
馬嘶聲、喊殺聲、撕裂聲、碎骨聲、慘叫聲交織在一起,雪亮的兵刃被血色塗染,浸透著眼眸,獻祭於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