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父病子歸

嬴渠梁這往地下一倒,可把小景監嚇壞了。剛救活一個秦國的太子,而且這個太子,還是挺身而出,將自己從廟祝的手上救下來的恩人。雖然自己偷了點廟裏的東西吃,也是背這個糊塗太子抓住的,但畢竟是他替自己挨打的,還被打得死去活來,暴曬了半日。所以,太子的恩,大於抓自己的過。自己怎麽能讓已經救活的人,又死呢。於是,就忙了起來,用盡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方法,邊救邊喊:“渠梁!渠梁!我是景監,是景監啦——!”

“少囉嗦!我曉得你是景監。你是我羸渠梁第一個朋友!”渾渾噩噩中的嬴渠梁,慢慢感覺有人在搓揉他,搓揉的他渾身不舒服,以是強睜開眼睛一看,是景監,就開口說話。

正在著急的景監,突然聽到嬴渠梁的聲音,又喜、又驚。喜的是嬴渠梁沒有事了,又活了過來。驚的是自己竟被太子當成朋友,於是驚叫道:“朋友!我一個奴隸能做你太子的朋友?你,你再不怎麽地——也是個貴族、一個主子、一個使楚大臣啊!”

“這都沒有什麽用。景監!有用的是力量!隻有秦國強大的足以把六國打趴下,秦國才能抬頭!才能與六國平等相處。現在的秦國,我就是當了秦公,一樣被他們稱為蠻侯,夷公!”說著說著的嬴渠梁,突然站了起來,走到一處空地,對著朗朗的月夜星空,伸出雙手,昂首向天,挺身而立的對天高喊:“天——!你聽見嗎?我,一個弱國太子向你發誓:隻要我為秦公,一定要讓秦國強大!強大的天子致伯,六國鹹服!不然,我——秦渠梁誓不為人!!!”

天好象沒聽見這位太子發誓似的,一點表示都沒有。月亮依然掛在空中,星兒依然在夜裏閃爍。隻有景監被秦太子感動、懾服。他卟地跪在地下,向秦太子叩首:

“渠梁!不管別人把你當不當太子,反正我一輩子跟定你做嬖人。你到哪,我跟哪!眨下眼是王八!”

“起來!景監。從今天起,你就跟著我。跟我熬過在楚國做人質的日子後,到秦國去做重臣。有我渠梁的,就有你景監的。我們一起把秦國治理成最強大的國家,掃平六國!”

天,突然打響一個炸雷。風起。雲湧。

你是誰?

你的密友庶長改呀!

來此做嘛?

請你登秦公之位!百官、眾軍都等著呢。

秦公是出子。我是師隰。

師隰!你也三十大幾啦,叫朕咋說呢?你是靈公立的太子。靈公卒時,你叔公說你太小,自登公位。你叔公卒後溢為簡公。簡公傳位於惠公。惠公卒又傳位於你表哥出子。這都三十年啦,公位咋還不歸還你呢?你不急,公族急。公位傍落三十年。秦國一落三千尺啊!今兒個你非登公位不可。我已經把出子殺了,還說是你的號令。

你——你——!你怎把出子殺了呢?

為國大業。隻盼你重振國威!複我祖繆公霸業!我跟繆公去了!

你,你——不要……

“醒了,醒了!主公醒了!”

“黑龍保佑我秦!”

“哦——是甘龍、杜摯呀!寡人睡了好久吧!是不是?”

“不久、不久、才二天。可主公在夢中老是殺呀、死的,把臣等嚇壞了。”

“太子要回來了吧?”

“最遲三天可到櫟陽。宗府吏已上道去藍田恭迎了。”

“去吧!讓寡人睡睡。”

漫天遍野的大軍在曠野裏搏殺。

戰車轔轔。

戈矛撞擊。

刀盾碰撞。

殺聲震天。

矢,射進人體的卟聲。人,經受不住痛苦的慘叫聲。衝鋒搏擊的喊叫聲。戰車相撞的破裂聲。戰馬倒地的嘶鳴聲。這一切都匯成兩軍咚咚作響的戰鼓聲。突然黑衣軍中齊聲狂喊:魏旗倒了啦!魏旗倒啦!衝啊!

與黑衣軍對壘的黃衣軍,戰鼓啞了,士氣泄了,如黃潮般的被黑潮裹著後退。後退逃命的黃潮如決堤的黃河水,席卷著擋道的一切。

在黃潮之中,倒下的魏旗又在一輛重車上豎起。啞了的魏鼓又在魏旗下咚咚咚的響起。潰退的黃潮突然止息在魏旗下,又在魏旗的揮引下,排成三角形戰陣迎接黑衣軍。

黃衣魏軍兀地反擊,令黑衣秦軍頓時失措。先是左軍搖晃,後是右軍潰陣。秦軍的戰鼓啞了。秦軍的中軍亂了。連秦公的坐車也被潰軍裹著後退。秦公師隰大怒,暴喝一聲跳到一輛輕車上,手揮長矛撥開箭雨矛林,趕到鼓車傍。輕車與鼓車交錯的刹那,秦公躍上鼓車,推開中箭身亡的鼓手,拿起鼓槌死命的擂起鼓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由秦公擂出的戰鼓,直擂得秦軍熱血沸騰!催得秦軍隻知前進!

虎狼之師的魏軍再也擋不住這種玩命的衝鋒。穿著爛甲,戴著破盔,連護身盾都沒有的秦軍隻知踏著、碾著敵軍的、戰友的屍體向前,向前!

嗚——嗚——嗚!勝啦!贏啦……

秦公在震耳的歡呼聲中,精疲力竭的撲倒在鼓麵上,緊握著的一對鼓槌也無力的掉在車上。當衛士、大臣從鼓車上抬下秦公時,秦公看到的石門戰場竟是一片血紅,紅得竟能聽見血水流動的聲響:嘩——嘩——

大臣車前報捷:主公英武,秦軍頑強,敗而不退,攻敵無畏。於主公二十一年季夏獲石門大捷,斬首六萬……

秦軍傷亡?秦、秦軍損戰車八百乘,卒勇士四萬,傷三萬……

“祭社!(祭社,周禮最隆重的祭拜土地的大典,在春、秋兩季舉行。戰國時,用於紀念重大事件和活動的祭拜也稱祭社)”秦公痛苦的閉上眼睛。

“主公!主公!”

秦公閉著眼不耐煩的說道:“祭社!”

“祭社?”眾臣一楞。還是甘龍了解主公,走近病榻,低聲說道:

“你又睡了三天。主公!太子從楚國趕回來了,正在門外。”

“老囉,快傳太子!”秦公突然的精神一振,著急的令到。

正在秦公著急時,太子渠梁疾步而進,進到塌前五步,啪地一聲跪地,行三叩之禮後,昂首奏報:“兒臣渠梁,叩問主公安康!”

秦公歡喜的嗬嗬笑道:“好、好、好,回來就好!快,讓朕看看!一晃就三年啦!——長高了,也長壯實囉!好,好,好!”

渠梁忙趨榻前,雙手握住父親的一隻手,昂起頭讓父親仔細的瞧看、撫摸,享受著父親的大手傳來的陣陣慈祥。

父親一臉高興,眼睛裏全是喜悅的慈祥,那寬大溫厚的大手,邊摸這兒子的腦袋,邊和藹的說“路上不好走。冰天雪地,又盡是山路、險路,從武關入秦就更是人煙稀少囉!”

渠梁堅毅的回到:“兒臣不怕。一接主公令,兒臣歸心似箭,還真忘了山高峰險了。”

父親滿意的點著頭,歡笑聲越來越響。父親突然從踏上下來,站在渠梁身邊,握著兒子的大手:“好。真乃秦國太子也!走,到城上透透氣!你也好好看看離開了三年的櫟陽。”

櫟陽南城。阿式箭樓。秦公、太子在眾人的簇擁下,扶蹀而看樓下的櫟陽。

“好好看吧!這是寡人親手為你築的櫟陽。你生在這,長在這。這是寡人的心血,你複秦的基業!”秦公豪興大發,拉著太子,指點著建在沮水西、渭水北,立於關中平原中心的東西長十裏,南北寬八裏的櫟陽城,如數家珍的講起不知講過多少遍的往事來……

這一切,太子渠梁再熟悉不過。井字形五條城道。六座象征大秦興旺的城門。四角的箭樓。南郊的祖廟。密密麻麻的阿式住房。這都意味著秦、周一體,象征著秦——嬴姓血統的高貴。但,這在楚人景監眼裏不值一提。櫟陽和郢都一比,隻是座破破爛爛的土城。從小就隨便開口的他,開口就破壞了這次觀城的雅興。

“太子!一座土城有甚看頭。房子破破爛爛的。幾十個叫花子在房子底下曬太陽、捉虱子。看,那邊城牆開了條大口子。街上那堆垃圾呀,把個雪景兒也潑汙了。如果風……”

象驗證他話似的,一陣北風刮來,將那堆垃圾卷起又放下。白皚皚的雪地上,風過之後就潑上無數點黑汙。

“什麽人?”秦公喝問。

景監一震,又見四周怒目,忙嚇得往太子身後直躲。

太子向前一步,遮住景監,對秦公拱手而道:“主公息怒!兒臣一高興就忘稟告主公了!這是兒臣在楚購回的嬖人。兒在楚為人質時,全靠與他相依,方才渡過在楚的日月。兒臣同他親如手足,就將他帶回。他叫景監,生於民間,不知公府規矩和秦俗,請主公原諒!”

“哦——”秦公擰了擰眉,雙手扶在城垛上,若有所思的說道:“他說的也是實話。連連征戰不息,寡人已有二十年沒有修過櫟陽了,那有不壞之理。唉——,你看朕的國都如此,不怪六國不派使臣來秦!不怪六國說我秦國蠻荒、無聞、貧困囉!寡人老矣,治國無力。”秦公一激動,發感歎時又灌了口冷風,猛地咳了起來。眾人慌忙圍上,捶背、揉胸。

“算了吧,回!”秦公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