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荒涼,繁榮

重泉到鄭,縣,是一馬平川。

一條七十多裏長的官道,在秦國最肥沃的土地上,劃出了一條人工直線。

這條直線的兩旁,並不是農田、村舍,而是由荒蕪的雜草和茂密的野樹組成是野樹林。

雜草中,野樹林裏,不時竄出隻野兔,飛出隻野鳥,咋刺刺的響聲,嚇得單身行人一驚一顫的,所以,這條官道上少有單身行人過往。衛鞅在離開重泉後,就踏上了這條官道,由重泉前往秦國東部第一縣的鄭,縣。

走在官道上的衛秧,前三十裏,受到入秦的初步印象影響,整個人都沉浸在到櫟陽後,如何麵對秦國公,給秦公現什麽策的構思中。

秦同戎俗,在典簡上讀時,誰又在意?就是衛鞅在看到此句時,連點反映都沒有,和看眾多秦國的資料一樣,一看而過。可當他踏上秦境後,親身體驗了這個秦同戎俗,這四個字就如同利劍般的刺在了他的心上。

用這四個字來做評價的國家,還能叫國家嗎?

一個國家的國民血親不分,同血親繁殖,能有正常的國民嗎?

一個身處水邊,對取水來清洗自己的人,都嫌麻煩的國民,能做好什麽事情?

一個都把農事當作下作事的國家官員,能保證一個國家的正常運轉嗎?

最、最、最重要的是,在這個國家,還對這些習以為常,天經地義?

就這樣一個國家,他的主公還能叫國公嗎?

所以,六國都稱秦國為部落、為夷侯。這不是六國對秦國的蔑稱,而是六國對秦國的真實評價。這怪不得六國,而是秦國的事實。

不去掉這四個字,還談什麽強大?還發什麽求賢令?還恢複生命祖業?

要恢複什麽祖業,就必須要國力強大。沒有強大的國力,你憑什麽從六國之首的魏國手中,奪回河西祖地?要知道,魏國是不會拱手,將河西之地相讓的。

秦國公!強國要靠實力的。實力是要靠強大的軍隊來體現的。而軍隊的強大,是要靠豐裕的物質來支撐的。就憑秦國的一井田,隻有魏國的六分之一,一戶壯男一年所得,隻有魏國的十分之一,能養得活超過魏國的軍隊嗎?

要強軍就必須先強國。隻有等秦國的糧食產量超過魏國後,你才能有條件奪回河西祖地。可要怎樣才能快速趕上魏國呢?這讓衛秧陷入苦苦的思考中。

卟——!咕吱吱……

一隻鳥突地從草叢中飛起,貼著衛鞅的麵額,從他的頭頂上掠過。

突來的飛鳥,驚的沉思中的衛鞅,毛孔一炸!把他從強秦的思考中,一下拖回到這靜寂的官道上來。他這才看到了,這官道的荒涼和這荒涼帶來的恐怖,這恐怖*得他感覺到身後,像有人在追殺他似的,*迫他向遠處的一道高崗子玩命的疾走。當他疾走上高崗後,才敢停下來,上氣不接下氣的攤坐在地上,喘著粗氣。

這道高崗可能是過去的囤兵營地。整個高崗上沒有一顆樹,全是荒草;又憑地高出官道一丈來高。當衛鞅靜下心來,站起來遠眺這片官道平原時,看到的隻是野樹林的那無邊無涯的荒涼。無邊無涯的荒涼讓他想起了他的老鄉吳起。吳起當時事楚時,楚國比現在的秦國還要貧窮還要落後。秦國再怎麽說,畢竟平王東遷時,這裏還是西周全國的經濟、政治、文化的中心,是國都的所在之地。而吳起離開文明富饒的魏國,踏上當時最野蠻、貧窮的夷楚時,不知他當時是什麽心情?

可惜,典簡裏隻記有吳起讓楚,問鼎周室的壯舉。

我,吳起的同鄉。一個與吳起有同樣的目的,踏上同一條道路的人,史典會不會記下我此時的彷徨?

不。史典不會記。史典隻會記下我轟轟烈烈的勝利和失敗,而不會記下這種平庸的彷徨。當然,我若是不能轟轟烈烈,史典裏那就根本不會留下我衛秧的點滴。

我!衛鞅。是準備事秦的一代良臣、奇臣,又怎麽能不會轟轟烈烈?我更不能有這種彷徨心態。我要是想平庸、苟且,就不會離開魏國,而會苟延殘喘的在魏國,任人鄙視。既然我衛秧不想被人鄙視,想在史典上留下一筆,那就轟轟烈烈吧!哪怕悲慘的死去。因為轟轟烈烈的死,也比苟延殘喘的活一百年的強。

衛鞅想到這,猛地一抬頭,奮力遠望後,突然朗聲大笑。笑完,對著茫茫林海大聲喊道:荒草——

野林——

你們不會再是荒涼無用的土地。

你們將在我手裏,變為秦國的萬傾良田。

良田裏忙碌著是已學會魏農農技的秦國農人。

良田裏栗、菽翻波。良田中,農舍座座、炊煙飄香。

哈哈!秦雖窮也,但秦,土肥地廣。

哈哈!秦雖落後,隻要鼓勵開荒懇田,分戶增加男壯,就能將糧產提到魏國一樣,秦國就是一個豐碩的寶庫。

而我,也隻有我,就是來打開這個寶庫的人。

秦國——!你歡迎我嗎?

樹回答、草回答、鳥回答、風回答、、、、、、

鄭,縣。

真不愧為秦之東關第一城。

城牆高厚。箭樓高聳。水環城而流。

城內。十字形四條大街連接著東、南、西、北四座城門。東商、南貴、西官、北民,嚴格的按禮製被十字形四條大街劃的清清楚楚。

西區官署、兵營。四個衣甲光鮮的軍士雄立區門,與道門口的石柱華表令衛鞅一振!

我終於來到了真正的秦城,看到了真正的秦軍,馬上就要見到真正的秦官了。

衛鞅正了正冠,拿著度牒走向華表聳立的道口,準備接受軍士的邊關檢查。

兩個華表下站立的四個軍士,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象路上沒有他這個人似的,讓拿著度牒的衛秧不知如何是好。他心一橫,將度牒一收,學著其他路人一樣,就隨便的走進了西區。

西區和重泉鎮一樣,用無人的冷清來迎接他。沿街而築的官房、兵營全都把大門關著。街麵上的房牆也無人修理,斑駁的讓人疑為這裏早已被人荒棄。

特別是縣署,闕上竟長出一蓬蓬的蒿草。若不是聳立在署前那塊人把高的石碑和石碑上鄭,縣署的三個大字,海真沒有人,能認出這裏就是縣署。

怪不得道口雄立的四個軍士對行人不理。

衛鞅失去了進縣署辦理入關手續的興趣。他轉身離開,走向北區。

鄭,縣的北區,更象是個商市,而不是居民區。

一進區門,就見大街兩旁是一個挨一個的魚、牛、羊、酒肆的布幌,就聽見各種叫賣的嘈雜聲撲耳而來。步入北市的衛鞅一下生出一種熟悉的親切,竟用手摸了摸酒肆的黃幡。他邊走,邊看著肆門上掛著的羊頭、牛首、鯉魚,突想起晏子《春秋》的一段話來:君使服於內,猶懸牛首於門而賣馬肉於內也。

鄭,縣的牛肆會掛牛頭而賣馬肉嘛?他很想進肆看一看。可當他一看到肆主對他那巴結的笑,看到牛首上那纏舞的蠅,於是於心不忍的而移步前行。前行時,他身後的肆主發出的一聲含混的低歎,又讓他不由想起《邶·北風》中的:“既阻我德,賈而不售”的詩來。

這次事秦,該不會和這肆主一樣遭人拒絕嗎?肆主還有下一個客人到來的希望。我呢?正在他由肆主的歎息引思到自身的前途時,一陣清洌的簫聲傳來,把他拉回到孩提的時代。他突然隻有五、六歲了,和著群玩童被那簫聲迷住。在簫聲中,他不能自主的掏出好不容易從娘那兒要來的一個零錢,伸向賣糖人,換回一塊麥芽糖。

黃燦燦的麥芽糖,清甜誘人!

賣糖人一看,買糖人的一身官服,連連擺手,並敲下一大塊麥芽糖,用雙手捧著,遞給穿著身官服的衛鞅。衛鞅從賣糖人的那雙恐懼的眼睛裏,看到秦民對官的恐懼,趕忙丟下錢轉身離開。離開時,那繁華的北市,再也不能給他那熟悉、親切的感覺了。

重泉的荒蠻、貧窮如西戎的部落。重泉與鄭,縣間七十裏的官道荒涼而無人煙。而鄭,縣除官署區外竟繁華的與魏國不相上下,竟給自己有種回到魏國那種熟悉、自然的感覺。是什麽原因讓秦國如此貧富懸殊呢?秦國公是否有意要在秦國與魏國接境之處留出一塊荒蠻不開之地,來做緩衝和以斷魏國西進之意而求自保?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衛鞅在熱鬧的北市裏茫然的走著,孤獨的想著。等他從遐想中抬起頭來,回到現實時,已走進了鄭,縣的東區——商賈區。鄭,縣的商賈區雖然不大,可因新建卻富比安邑。百來棟漂亮的阿式塔房兩街巍巍。戶戶門前黑龍華表令人肅穆。這是秦商的住宅區?

衛秧一看到商住區,就想到給秦國生產財富的農人的住宅。農人住宅的簡陋和商人住宅的豪奢,讓他不由想起:神農氏作、列廛於國,口中為市,致天下之民,繁天下之物,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哼哼!沒有想到,神農氏這利民之舉竟被這些商人用於毀國。商亡。周將遺民安之洛陽。洛陽商人為泄亡國之恨,初以買賣為生計,後專弄此業壞後世。故諸侯,貴族恥稱他們為頑民!七國庶民惡呼之為“商蠹”。秦之貧、富如此不均,這商蠹肯定是一大害。衛秧正憤憤的惱怒著“商蠹”。

“好!好啊——!翻——翻……”

一陣又一陣叫好聲,助威聲,突然傳來,一下子攪亂了衛鞅的思路。他抬頭一看,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東區商賈住宅的大道盡頭,隻見那大道盡頭,有一個若大的一個場子,一大群人正圍著在那裏叫喊、觀看什麽。

對秦國什麽都好奇的他,仗著一身官服,輕易的就走進場子。一看,是幾個伶人在場子裏表演著雜耍,而且場中的雜耍,翻滾的的讓人眼花繚亂。正在踢球滾翻的伶人班頭,眼睛很尖。他一眼就看到從圍觀之人中,走進來一個高冠偉服的外國官長,心裏大喜——來了一個財神啦。外國官可是比秦國官、秦國商人都要大方。

想到這,他借勢一展平生絕技,用一個倒掛金鉤,將球踢到空中後,又用一個漂亮的後空翻,在空中把球接住,再借勢輕輕的飄落在這個外國官的麵前,雙手恭捧銅盤,盤中放一紅球;半跪於地,舉盤過頭給外國官請安:“小班今蒙大人抬觀,甚感萬謝!”

班頭這一連串的動作,在一眨眼間完成,讓衛鞅楞得一驚。他往兩邊一看,著褐袍的觀眾,(老百姓的服裝,秦國尚黑,故百姓喜穿黑衣)不知何時都離開他數步,把他一個人孤禿的凸立在原地。

對伶人向來反感的他,從來認為伶人對社會有害無益,徒耗糧、布。就是魏國,伶人也隻準貴族養在家中私娛。沒想到貧窮、蠻荒的秦國,竟比魏國在這方麵更甚,伶人竟可以招搖上市的公開刮民財、消民誌。他本來對自己糊裏糊塗的走進來看雜耍,就在自責不已。麵對伶人班頭的這一討好之舉,自然反感、惡心。他冷冷的把眼一瞪,嘴一抿,厲聲問道:“是誰的班子?誰批準你等在此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