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憫農
七月流火,是說到了七月“大火”星西行,天氣轉涼。可是在幽冀諸地,仍然驕陽似火,天氣炙熱。
張胤和張俊分左右坐在母親崔縈身邊,身下的馬車轆轆而行。張謨和崔琳兩人都未坐車而騎著馬。此行張胤是隨父母親一起去冀州安平看望崔寔,同行的還有崔寔的族侄崔琳。
月前崔氏族中來信說崔寔病重,希望崔縈回去看望一下,還說崔寔要見見兩個外甥,所以這次張胤和張俊才有機會外出。
崔寔是崔縈的族兄,兩人一向親近。崔縈嫁給張謨,正是崔寔牽的紅線。今年崔寔已經六十五歲了,去年被朝廷拜為尚書,不幸遇到了黨錮之禍,如今免官在家撰文注經,正在撰寫《四民月令》,不過身體大不如前。
人年老了就想隔代事。崔寔聽聞自己的族妹老來得佳兒,又聽說妹夫張謨撿到一個神童義子,早就想見上一見,正趕上自己患病,不知時日還有幾多,所以差人送了封信給張謨、崔縈。
崔寔於張謨亦師亦友,又是妻兄,感情一向很好。張謨收到信,就向太守馬勖請了假,攜妻帶子趕赴冀州,如今已近安平城。
安平縣原屬安平國,本初年間,孝崇皇後死後葬於博陵,遂分中山國增置博陵郡,治所在蠡吾,延熹元年改治安平縣。博陵屬冀州平原,沃野千裏,實實在在的大漢國富庶之地。
張俊年齡小些,又是第一次走出漁陽,對外麵的一切都很感興趣,扒著車窗向外張望。張胤也望著窗外,卻是想看看古時的河北與後世有什麽不同。
官道兩旁都是良田,正午氣候炎熱,田壟之中仍然有民眾在勞作。
無論是何時代,無論是前世今生,張胤所見到的中國農民都是世界上最勤奮的一類,隻要有一小片土地,他們就能在上麵耕種勞作,種出糧食、果蔬、人生和希望。
可惜,大多數時候,他們都隻能為擁有一小塊土地而奮鬥、追逐,而不是實實在在地擁有。
張謨和崔琳在路邊的一小片樹林前停了下來,招呼崔縈母子下車休息。午時炎熱,大家都坐在樹蔭下休息,吃些幹糒,飲些清水。
張胤捧著水袋,與張俊並排而坐,看著前方田地中彎腰鋤草的百姓,心中很是感概,不自覺地念出了兒時背誦的唐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崔琳正在吃著幹糒,忽然聽到身邊張胤清脆的聲音念著詩,心想這張家小童果然勤奮,這會兒功夫也要誦詩記憶不成?駐耳細聽,竟大吃一驚。張胤所頌之詩,從未聽過,文辭簡單,偏其中寓意深刻,大有悲憫之心,實在是一首非常出色的短詩,於此時也是應情應景。
崔琳目視張謨,見他也是一臉驚訝,想必是也頭次聽張胤念到這首詩。崔琳心中一動:“難道是這小童所作?”
崔琳轉頭問張胤道:“虎頭所念詩歌朗朗上口,又有深意,可有名字?”
張胤起身向崔琳行了一禮,恭敬地回答:“《憫農》。”
崔琳又問:“是何人所作?”
張胤默認不語。能怎麽回答?難道說是唐朝李紳所作嗎?或者推脫說是一遊方道長所作?
崔琳點點頭,向張謨道:“今日方知神童之能。兄長有福焉。”
張俊年方六歲,聽到崔琳誇獎阿兄,也爬起來,大聲叫道:“阿兄,阿兄。你隻念一遍,我就記下了。我也能背誦。”然後搖頭晃腦地背誦起來,他年紀更幼,聲音更加稚嫩,童趣盎然。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對不對?對不對?阿兄!”
張謨和崔縈看著兩個兒子,心下欣喜,麵露微笑。
八歲能做如此詩歌,這可很不簡單啊。
這個孩子屢有異能,給人驚喜不斷,真是難得。
日落之時,終於進了安平縣城。崔氏是山東大族,家族人口眾多,府邸規模非常龐大。
到府門前,出來迎接張謨等人的是崔寔的胞弟崔琦,崔琦以文章博通、精擅書法著稱,也是崔氏後人中的翹楚。
崔琦一拱手,向張謨道:“賢弟,何如此晚乎?可是路上辛苦?”
張謨行禮答道:“大兄莫怪。小弟豈敢請大兄出迎。失禮失禮。”
崔縈也上前行了一禮,道:“從兄。”
崔琦哈哈一笑,說道:“快請進。家兄已等得心急了。這兩個可是胤兒、俊兒?”
“正是拙子。”
“真是佳兒。”崔琦又是大笑,讚道。
崔琦拉著張謨的手,並排而行,快步進府。崔縈拉著兩個小童跟在身後。崔琳輩分更低些,走在最後。
到得廳堂之中,崔寔被兩個婢女攙扶著走了出來,坐在主位上首的位置,崔琦坐在一旁。張謨一家又向崔寔行禮,然後在賓位就坐。
崔寔年過花甲,由於有病在身,麵容頗顯蒼老,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嘶啞。不過張謨覺得崔寔病得並不算太重,畢竟還能勉強行走,出來會客,於是長籲了一口氣。
崔寔說道:“思訓,這幾年在漁陽做的很好啊。”
張謨連連擺手,謙遜地說道:“大兄誇獎,愧不敢當。小弟愚笨,竭盡心力,又有同僚幫扶,才做到如此這般,已難有寸進。”
崔寔說道:“思訓過謙了。漁陽這幾年的發展,眾所皆見,豈能沒有你這長史的功勞?”
一旁的崔琦和崔琳叔侄也點點頭。
崔寔又向崔縈說道:“縈兒得遇良人,如今又有佳兒,無所求了吧?”說完後,哈哈而笑。
崔縈示意張胤和張俊上前給崔寔行大禮。
張胤會意,拉著張俊,來到堂前,屈膝跪倒,行了叩拜大禮,口呼:“阿舅。”之後也向崔琦叩頭,呼“阿舅。”
崔寔大喜。連聲說:“快起來吧。”從懷中摸出一對玉佩,晶瑩潤澤,通透無瑕,一看就不是凡物,分別遞給張胤、張俊。說道:“準備了個小東西,留給你們兄弟。”
張胤和張俊道了謝,回到母親身邊。
崔琳在一旁說道:“族叔。此二子非是一般小童可比。兩人都聰慧勇武,是可造之材。”
“哦?”
“小侄實無虛言。這俊兒年方六歲,已讀完《孝經》,更可彎弓禦馬。這胤兒人稱‘神童’,半歲能言,三歲讀《孝經》,四歲識千字,學《論語》,五歲學射箭,六歲學騎馬,八歲能譜新曲。今日路上,胤兒見農夫鋤田,更作《憫農》詩一首。”
“哦?當真?”崔寔直了直身子,驚訝的問道。
“當真。胤兒可將午時你作的詩背誦給你阿舅聽聽。”
崔琦在一邊打斷道:“不若寫出來。來人,備筆墨。”他這是要將張胤的書法一並考查了。
仆人準備好紙筆墨。張胤退無可退,隻得來到案前,端正坐好。拿起筆,舔飽墨,深吸一口氣,穩靜心神,落筆寫下兩首《憫農》詩。
第一首,用臨摹崔寔的八分隸書寫下:“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寫第二首之前,張胤頓了頓,猶豫了一下,不過最終他還是用後世臨摹的鍾繇《宣示表》體,寫下:“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待張胤寫完,崔琳上前將紙拿起,低頭看了看,表情大為驚訝,顯然是沒預料到張胤多寫了一首,猜想定是後來路上又作出一首,而且筆體新穎、優美,以往從沒見過。
崔琦也有些好奇,讓崔琳近前來,取過詩文,細看起來。然後,苦笑搖頭,遞給兄長崔寔。
崔寔看罷張胤的詩文,拍案而起,仿佛病痛也一下子消失無影了,喃喃稱讚道:“此子大異,或有經天緯地之才。”
張謨和崔縈相視無言,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好兒子又弄了什麽花樣出來。
半晌,崔寔回過神來,對張謨夫婦說道:“汝等天幸,有此佳兒。此子悲天憫人,有仁義之心、濟世之才,未來必不同常人。”
然後將張胤寫的兩首《憫農》遞給張謨。張謨急忙低頭觀瞧,看罷心中也是驚喜異常。
先不說詩文,隻說這書法。先一種八分隸書已有崔寔的幾分風範,後一種書體見所未見,有隸書的影子,但更為工整。在場的如崔寔、崔琦、張謨、崔琳都是書法大家,於書法一道都有廣博見識,已看出其是在八分隸書的基礎上領悟而來的一種書體,隻覺得這種書法方正古樸,別開一途。
八分隸書為章帝時王次仲①首創,開一代書法之先河,當今名士蔡邕即擅此書,而且更有發展。崔寔也擅寫隸書,他的八分隸書與其父崔瑗的草書一樣天下知名。
張胤的字體雖然筆法仍有些稚嫩,但是點畫遒勁而顯樸茂,字體寬博而多扁方,無論在筆法或結體上,都與先前諸書法大家相異。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這種書體與篆、隸、草書相比,更為簡單規整,更易於人學習,又不失美感,實當得書體的楷模。如果這筆體是張胤自創,那就太非同一般了。
張胤所寫的兩首《憫農》,其第一首,張謨已經聽過,自不必再說。其第二首,寓意更加深刻,“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更是在揭朝廷的短,頗有諷刺的意味。這還是八歲小兒能寫出的詩嗎?可是張謨又確信,自己從沒有聽到過有誰寫過此詩,更沒有教過張胤。
當然沒有人寫過,這些都是張胤剽竊幾百年後唐代詩人李紳的詩。
張胤看到崔寔、張謨等人的表情,心裏赧然:“對不起了,李大詩人。誰想到隨便念了首你的詩,竟惹出這麽大的事。唉!說一個謊,必須有千百個謊言來圓場啊。”
崔縈一手拉著張胤,一手拉著張俊,心裏著實歡喜,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常言說“母憑子貴”,崔縈此時擁有的就是這個感覺。
眾人沉默了一會兒。崔琦忽然哈哈一笑,道:“胤兒天賦異稟,八歲能譜新曲,做詩歌,想必於他也非難事。”
崔琳也拍手說道:“胤兒真是厲害,吾服矣。”
崔寔招呼張胤和張俊到身邊,張開雙手摟住,笑容慈祥的說道:“都是佳兒,未來的棟梁之才。”又連說三個“好”字。崔寔根本就沒有懷疑張胤。作詩有崔琳作證,這崔琳為人耿直方正,應該假不了。書法就更難作假了,崔寔一生寄心於書法之道,很容易就看出這八歲小兒確實是出於真心喜愛書法,而且也領悟到了其中的精髓,隻是稚齡之年開創新筆體,太過於駭人了些。
“人老不中用,些許小恙就精力不濟。思訓和縈兒帶著兩個小兒遠來,想必很是勞累了。早些用飯,然後早些沐浴休息。”崔寔又低頭對張胤道:“你的書法新穎,想必是你自己悟出的,很好。隻是還有些拙嫩滯澀的地方,有改進的空間,你要持之以恒的練習,終有一天能有大成。阿舅很喜歡。這幅字就留給阿舅吧。”
“諾!”張胤自是無不應允。
晚飯之後,崔寔將張胤單獨叫到自己房中,問了問他有關書法的心得和感悟。
張胤明白,崔寔是想印證一下,看他是否真的是自己悟出這新字體。這也難不倒他,後世學習書法時,書法老師不知道講了多少遍從隸到楷的沿革和發展、《宣示表》字體如何優美、怎樣寫好楷書等等,反正已經對不起鍾繇鍾元常了,就再做一次剽竊大盜吧。張胤稍作修改,轉述給崔寔。
崔寔雖然早已經過了見事心驚、易衝動的年紀,但是當聽完張胤侃侃而談地闡述其對書法的了解時,他內心竟然再次感受到了那種洶湧澎湃的感覺。此子句句真知灼見,對書法一道的領悟絕對是常人難以企及的。
張胤畢竟有一千多年的知識積累,於書法一道,後世有無數先賢總結和評論,此時用“拿來主義”說出來,自然讓崔寔感覺到不凡。
崔寔已經確信,張胤是在臨摹書法的過程中,自己領悟了那種優美規矩的楷體字。但是由於張胤年紀實在太小,這基本上跟天授沒什麽兩樣,別人很難效仿。崔寔非常喜愛這種楷體字,對於他這種年紀,一生都在追求書法的至高境界的大書法家,晚年有幸見到一種全新的、可以預見定會廣泛流傳的字體的現世,是多麽幸福的事。
崔寔讓張胤用《宣示表》楷體又寫了一副字,這次張胤自作主張,寫了崔寔的座右銘,本來就是他臨摹過很久的,熟悉無比,寫來也十分順暢、自然。崔寔在一邊指導了張胤一番,他深諳書道,技藝入神,眼光老道,三言兩語就指出了張胤書法中的缺陷,並幫助其改正,解決了張胤前世今生寫字中一直存在的一些弊端,讓張胤感激不盡。
張胤和父母親以及胞弟張俊在崔家一連住了三日。張胤每天一有時間就向崔寔、崔琦兩位阿舅請教書法。崔氏兄弟也樂得教授,有時張胤不經意間一句話,往往能觸動人的靈竅,使人神思湧動,崔寔和崔琦也覺得受之啟發,自己的書法技藝也有所增益。
三日後,張胤一家回返漁陽。崔氏兄弟竟有些戀戀不舍,這小兒給人的驚喜實在太多了。
張胤不知道的是,在崔家這三日,他作《憫農》詩,寫楷體字的事不脛而走,後來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名聲。崔寔、崔琦兄弟本是無意傳播,隻是二人都是天下名士,冀州文林冠冕,愛極張胤的《宣示表》字體,常常臨摹之,有道是“名士之好,常人仿之”,二人的弟子親友也多有仿效的,兼之張胤八歲作《憫農》詩,對世人有憐憫之心,驚才絕豔,故而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而萬,竟弄得遠近聞名。冀幽兩州的百姓都喚他為“憫農郎君”,兩首《憫農》詩更是流傳甚廣,常有小兒拍手而歌之。張胤新創書體因這兩首《憫農》詩而生,所以被人們稱為“憫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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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楷書的創始人和確切年代說法很不一致,有秦代說和後漢說,不過曆代多數書法家認為創始人是王次仲。東漢末年蔡瑁《勸學篇》中說:“上穀次仲,初變古形”。《晉書·衛恒傳》:“上穀王次仲,始作楷法。”王愔《文字誌》說:“王次仲始以古書方廣少波勢;建初中以隸草作楷法,字方八分,言有楷模。”宋《宣和書譜》:“字法之變,至隸極矣。然猶有古焉,至楷法則無古矣,東漢章帝建初(76-84年),有王次仲者,始以隸書作楷法,所謂楷法者,今日之正書是也。”王次仲所創的書體,應該是後世楷書的先祖——八分隸書,八分隸書在蔡邕手上而得大成,成為東漢末年官方通用字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