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涼亭夜話

對於張燕、張舉、張純三人為什麽走到了一起,張胤實在是搞不清楚,他不知道是因為他的出現三人才成為好友,還是曆史上三人原本就有過交集,但他沒心思關心這三個未來的巨賊,也許由於他的出現,三人有可能走向與原本曆史截然不同的道路。

張胤和張謨、張晟回到住處的時候,正是晚飯時分。張府的廚子已經做好了飯菜,不過這次看來要多忙活一陣子了,因為阿醜和窈兒嚷嚷著要吃烤兔肉。

自有下人將獵來的野味送入後廚收拾。張謨、張胤和張晟老少三人則要去沐浴一番,奔走活動了一天,身上都要餿了。

張謨、張胤和張晟洗幹淨出來,跪坐到案幾前,就開飯了。原本崔縈、滕玉、王蒲和兩個小家夥就在等他們。

由於添加了野味,所以飯菜顯得很豐盛,否則的話,單論豐盛程度,在漢代,即使是張謨這種豪富之家的家宴,也比不得後世小康之家的普通聚餐。

古代講求食不言寢不語,吃飯的時候除了阿醜和窈兒偶爾稚聲央求母親說要吃兔肉之外,一家子都隻顧吃飯不說話。

晚飯後,張謨帶著四位小童坐在院中涼亭下說著話,四個小兒端正跪坐,就連窈兒也腰背挺直,雙手扶膝,乖乖地聽著父親說話,眉目間頗有些知書閨女的樣子。

張謨望著天上如珪秋月,聲音中正平和,緩緩地說道:“朝中多事,閹人亂政,士人受苦,若蟲蠧塵侵,國祚堪危矣!汝等皆年幼,當此多事之秋,固宜斂靜心神,攻讀經籍,修練諸藝。若有所成,遇大廈將傾當秉力扶之。汝兄妹四人亦當知孝悌、懂友愛。虎頭為長,阿醜、恨奴、窈兒要悌敬兄長,聽兄長的話,胤兒你也要關愛弟妹,兄友弟恭、相互扶持,方能長久。”

張謨見四個童子點頭稱諾,不再說話,看著夜色陷入沉思。

張胤心裏有些驚訝:“父親眼光卓異,似乎已經預料到大漢朝的衰落,不過話裏話外,還有些言猶未盡的意思。”

時已深秋,夜色微涼。大漢國似乎也現出殘秋之象。

兩日後,張謨收到一個令人悲傷的消息。一代碩儒馬融過世了。

消息是太守馬勖傳來的,他是馬融的族侄,年輕時多受馬融教誨、提拔,於情於理都要趕回扶風為族叔吊孝。大漢以孝治國,若有人背負不孝之名,那麽將是一件極為悲慘的事,因為他將不容於家族,不容於社會,走到哪都受人鄙視。

馬勖知道馬融逝世的消息後立刻決定與族侄馬讚一同趕回扶風老家,請來張謨,將一郡政事盡皆交付給張謨打理。漁陽至扶風茂陵數千裏之遙,馬勖非數月不能往返,這段時間隻有張謨代為處理政事了。

馬融才高,學識淵博,是當世的通儒,去世前曾廣授門徒,常有千人之多。其中有兩名弟子的名聲最響,一個是涿郡盧植,一個是北海鄭玄,這兩人如今雖是布衣,但也已經開始授徒了。

馬融年輕時與張衡、崔瑗相交莫逆。按常理,張謨也應前去吊孝,不過如今肯定是做不到了,馬勖與張謨兩人不能都棄漁陽郡事於不顧。張謨隻好托付馬勖將哀悼之意帶到。

馬勖走後,張謨更忙了。郡中政事、兵略一肩而擔,從早忙到晚。幸好主薄崔琳、司馬鮮於瑞、督郵張脩等人清正用事,倒也無掣肘之事發生,眾人之間的配合也算默契,漁陽郡政事清明,今秋又遇豐收,百姓鹹悅。

張胤整個秋冬也很忙碌,苦修兵策、經書、書法之外,還要打熬身體,練習禦馬射箭,可謂習文練武,閑暇之餘就吹一吹洞簫散心。不過這個時代還沒有洞簫的稱呼,簫叫做豎笛。世人多有喜歡豎笛之音的,馬融也曾因喜吹豎笛而聞名,蔡邕的柯亭笛更是留名後世。

張胤喜歡吹豎笛是緣於前世的初戀女友,當時曾苦練技藝,也曾獲得一片讚聲。這一世他的姨母滕玉擅吹豎笛,他常向其請教,技藝更為精湛,偶爾吹奏一些後世的樂曲,讓張謨、崔縈、王蒲等都感到甚為驚豔,都說這小人兒天資不凡,吹曲奇異,或為天授,一時竟傳為美談。

正旦日的時候,張胤和張晟、張俊、窈兒一起在院門外燃草、燃爆竹,驅趕惡物。張胤童心大發,玩得不亦樂乎。隻是此時的爆竹隻是將一些燃燒的竹子攏在一起,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跟後世的爆竹、五顏六色的禮花相比,遜色太多。

晚間,張家大擺家宴,過正旦節,府中奴婢、仆衛都發酒水以慶賀,闔府上下熱鬧非凡。

張謨並崔縈、滕玉、王蒲也是心情歡快,屢屢麵露笑意。張謨近來政事繁忙,難得休息,今天也放鬆心情,與家人圍坐一席,同歡同樂。

窈兒蹦蹦跳跳著來到張胤麵前,露著小虎牙,拍著手說道:“阿兄,你吹豎笛吧!”

滕玉也說:“虎頭天資聰穎,豎笛之聲清妙絕倫,我心羨慕。今天好時節,不如一展技藝。”

張謨也微微點頭。

艾兒趕緊回房取了豎笛來。這豎笛是滕玉送張胤的,比一般的豎笛稍小一些,綠竹雕琢,樣式古樸。

張胤年僅八歲,與一般成人相比,氣息稍弱,所用的豎笛是特製的。吹奏豎笛需要有不錯的肺活量,年紀太小不易控製氣流,手指也不一定夠長,世人中七八歲小童能吹豎笛的聊聊無幾,更別說有精彩技藝的了。這方麵,張胤也算是個怪胎了。

張胤手執這支短笛,立於院中,吹奏了一曲後世他所學會的第一首曲子《良宵》。這首曲子篇幅短小,節奏優美,描寫的正是人們歡敘守歲、共度良宵的愉悅心情,與此情此景正相宜。

豎笛聲起,旋律平穩,輕快流暢,使人的心情不知不覺愉快起來。

張謨微微閉目,靜靜聆聽,心中思慮:“此子天賦異稟,百年難見。我張氏興盛或正在此子身上。”

王蒲看著張胤,兩眼孕著母愛,淚光隱現。這個小家夥是吃著自己的奶水長大的,渾似親生一般,看見他有所長進真是讓人高興。

周圍的奴仆護衛也安靜地聽張胤吹豎笛,都感覺這小主人實不是一般人。

豎笛音調盤旋而下,漸慢、漸弱,逐漸趨於安靜。

眾人情緒也平靜下來,心中感受到的隻有和睦、美好。

張謨沉吟片刻,問滕玉道:“此曲何名?我怎麽未聽你吹奏過?”

滕玉搖搖頭道:“不知何名。也不是我傳授於胤兒的。許是他自己譜的。”

張謨十分詫異,八歲小童自己譜曲,說來真是讓人難以相信,不過以前也曾見過張胤吹奏曲調奇異的曲子,也就不再在意。轉而問張胤道:“此曲何名?”

張胤向父親行了一禮,回答說:“《良宵》。”

“合情合景。曲調優美,使人愉悅。好曲子。”張謨點點頭道。

窈兒一下撲到張胤懷裏,撒嬌說道:“阿兄,你吹得豎笛真是好聽,教教我好不好?”

張胤摟著窈兒嬌小柔軟的身子,柔聲道:“好啊,不過得等你再長大些。現在你的氣息還不夠,硬學吹笛對你不好。”

窈兒仰著頭,看著張胤的眼睛,又問:“為什麽阿兄像我這麽大的時候就能學吹豎笛了?”

張胤啞然,真不知道怎麽回答。難道跟她說自己是個怪物,哪哪都比別人長得快嗎?

王蒲過來抱起窈兒,說:“窈兒乖,等你到你阿兄這麽大時,讓你阿兄教你。”

窈兒瞪著美麗的大眼睛,點點頭。

正旦過後,春日即來。

可惜朝廷依然多事。

天子病重,耽誤朝政。宦官迫害士人愈發厲害,持續拷打獄中被捕士人。

羌人又亂。先是正月裏,先零羌五、六千騎攻略雲陽,被使匈奴中郎將張奐進兵將其擊破。後有當煎羌起兵造反,四千餘人進攻武威郡,護羌校尉段潁獻計,將兵於鸞鳥擊殺其渠帥,斬首三千餘級,平定當煎羌亂。

幽州邊疆也不安定,或許是邊地異族感覺到了大漢國的衰弱,就連夫餘小國也來冒犯,新即位的夫餘王夫台引兵攻略玄菟郡,被玄菟太守公孫域將兵大破之,斬首千餘級。

竇皇後的父親槐裏侯竇武同情士人,上書為獄中的李膺等人求情,天子猶豫不定是否赦免士人。

馬勖自扶風回返漁陽的時候已是夏天。帶回來了一個說不上好壞的消息。黨錮解除了,可是李膺等兩百多士人被罷官放歸田裏。

這個結果與馬勖先前所料有很大出入,他原本以為這場黨宦之爭,黨人即使不勝也不會輸得太慘,不想諸多士人代表被罷官禁錮,士人在道義上贏了,卻在朝中政事上輸了。自此以後,閹黨勢力愈盛,愈發尾大難製。

馬勖不知道的是,僅僅一年以後,黨錮之禍再次發生,而且愈演愈烈,規模和波及範圍之大遠勝此次,無數士人身死、逃匿、被禁錮終生。

天下士子自去年夏天黨錮之禍開始時互相間大興評議之風,三萬太學生以郭泰、賈彪為首,褒重李膺、陳蕃、王暢等人為“天下模楷李元禮;不畏強禦陳仲舉;天下俊秀王叔茂。”李膺、陳蕃、王暢之名,享譽整個大漢國。

張謨對老領導李膺能夠活著走出大獄感到慶幸,對閹黨之人十分憤恨,可是身在北疆,能做的實在太少。

天子的病勢未見好轉,宦官進言曰:“祛病當改元。”延熹十年六月,改元永康。可是桓帝的病反而越發嚴重了。

張胤又過了一次生日,原本漢朝人還沒有過生日的習俗,不過也許自張胤之後就會有了。因為每到六月二十四這一天,張胤都要吃一碗湯餅,還美其名曰“長壽麵”,害得張晟張俊窈兒等幾個小家夥有樣學樣兒,各自問清自己的母親自己是哪天生日,到了那一天也要吃“長壽麵”,漁陽郡中的小兒也多有學者。

張胤並不是要為自己慶生,他隻是想讓自己記住,自己在大漢朝又過了一年。

如今張胤在漁陽乃至整個幽州都很有名聲,能文能武,八歲能譜新曲,神童之名享譽北疆。

朝中之事對張胤來說,沒有什麽意義,他隻關心自己的父親是否受到波及。現在黨宦之爭暫時告一段落,張胤似乎也能舒一口氣了,又將注意力轉移到讀書習武上來,讀讀書、寫寫字、騎騎馬、射射箭,偶爾吹吹豎笛,過得好不愜意。如果大漢朝一直這麽風平浪靜該有多好。

可惜上天哪能遂人願,短短十幾年後就會天下大亂。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