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效霍驃騎

張胤跪坐在書案前,借著燈光翻看著《左傳》,有些心思不寧。晚飯後他就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左傳》全稱《春秋左氏傳》,是《春秋》的注釋。

純兒和艾兒姊妹在一邊做著女工活,她們想給張胤縫製一件袍子,不過這門手藝二人顯然是剛開始學,看著有些笨手笨腳。

張胤在擔心他的父親張謨,因為他記得曆史上漢桓帝末年,發生了一件中國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事件,那就是“黨錮之禍”。

黨錮之禍源於宦官專政,宦官當權時任用私人,敗壞朝政,為禍鄉裏,士人多有不滿,最後爆發了激烈的衝突。其本質上是宦官與士大夫、外戚貴族的政治對立。前後共發生過兩次,士人被禁錮、殘害,最終激起民變,釀成黃巾之亂,動搖了東漢的統治根基,東漢王朝的覆滅跟“黨錮之禍”有很大關係。

父親張謨,先是受李膺之邀出任其主簿,後又被成瑨舉為孝廉出任漁陽郡長史,可以算作是李膺和成瑨的故吏門生,而這二人都在黨人之列,他不知道父親是否會受到牽連。曆史上被定為黨人的人,或被下獄,或被終身罷黜,或逃匿潛身,多有舛事。但是當時民眾大多是支持黨人的,被捕的多是天下名士,民間所認同的“賢人”,還有人以未入黨人之列為恥,主動上書天子,要求被定為黨人的,這其中更有大名鼎鼎的人物,例如涼州三明之一的皇甫規。

“李膺和成瑨現在還都在位,也就是說黨錮之禍還沒有爆發。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呢?記得黨錮之禍中被下獄致死的士人可是不在少數啊!父親,你又該何為?”張胤掩卷而歎,心中微微惆悵。

一直到八月初,張謨與司馬鮮於瑞等才帶兵返回。此役,使匈奴中郎將張奐引兵擊退鮮卑、烏桓數萬騎,可惜漁陽、上穀、雁門、雲中、五原諸邊郡都受劫掠,民眾損失慘重,很多百姓不得不攜妻帶子、背井離鄉,南下避難。

漁陽郡共出兵三千郡兵,張謨和鮮於瑞配合默契,帶兵作戰奮勇,受到了朝廷嘉獎。可是張謨的心情並不好。因為他的老上級和伯樂都被天子派人抓進大牢了。

司隸校尉李膺在大赦後處死了蓄意在赦前殺人的宦官黨羽張成之子。宦官一黨讓張成弟子牢修上書,誣陷李膺等人“養太學遊士,交結諸郡生徒,更相驅馳,共為部黨,誹訕朝廷,疑亂風俗”。天子大怒,將李膺下獄。南陽太守成瑨也是因不畏宦官權勢,嚴懲禍亂鄉裏的閹黨族人,被誣陷譖越而入獄。

張胤由於有“先知”的能力,所以清楚未來的走向,李膺罷官、成瑨棄市,很多士人都受了牽連,可是他也不知道應該勸父親怎麽做。

靜心看局勢發展吧!

果不出所料,九月末傳來消息,天子下詔嚴審黨人,李膺、陳寔、範滂等人慨然赴獄,受三木酷刑①而不改其辭;南陽太守成瑨、太原太守劉質等被處死。

讓張胤長舒一口氣的是,這次的朝中亂事沒有波及到父親。想想也是,張謨展才名於南陽,但是與李膺、杜密、陳寔、範滂等人的名聲相比,頗有不如。更重要的是,張謨任事邊郡苦寒之地,宦官親友自是不願來邊地受苦,這漁陽郡中也沒有幾個閹黨之係的人,沒有直接對立衝突。張謨還算不得閹黨的眼中釘、肉中刺。

張謨父子二人不知道的是,其實,張謨還是受到了一些波及。張謨在漁陽任長史已有七年,每年吏員考評都列幽州前茅,又有驅虜守土之功,要不是閹黨專政,任人唯親,按常規早該有所升遷了。

張謨認為李膺對其有知遇之恩,幾次要上書朝廷為其開罪,都被獲知消息的馬勖、鮮於瑞等人勸下了。眾人認為宦黨雖勢大,惑言主上捉捕士人,但李膺、杜密等人皆是天下名士,士人魁首,百姓之心在士人,閹黨也不敢將李膺等人如何,被捕士人定能獲釋出獄,複任要職。其實馬勖等人是覺得張謨位低言輕,即使上書也起不了什麽作用,不如等待。

為了排解父親鬱悶的心情,張胤和張晟一起提出要和父親休沐日出去射獵。兩個七歲的童子,振聲揚言要去打獵,旁人可能覺得是笑話,可張謨知道,這兩個家夥都不是一般孩子,對他們的射術還是有信心的,便答應下來。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射、禦是其中的重要內容,是大藝,不能荒廢。這段時日以來,張謨組織郡中百姓秋收,又有朝中閹黨之事煩心,也著實有些累了,散散心也好,權當陪孩子玩耍。

第三天就是張謨的休沐日,張謨父子和張晟三人一大早身著短衣長褲,背弓挎箭,穿戴齊整後,命仆人遷來馬匹。漁陽靠近草原產馬之地,張家又豪富,三人的坐騎自然都不是凡品。張謨的坐騎是一匹大青馬,張胤和張晟的馬則是未長成的馬駒,身高不過五尺。張胤的馬也是青色,張胤給它起名叫青獸。張晟的馬通體雪白,不帶一根雜毛,張晟管它叫踏雪。這家夥從小喜歡白馬,這踏雪還是張謨很是花了一番功夫弄來的。

張晟牽著自己的踏雪,也不用人扶,腳踩著馬鐙借力,一個翻身就上了馬背,身體輕盈若燕。

此時的馬鐙是單邊的,就是為了上馬所用,騎馬還要靠雙腿之力夾住馬,才能保持平衡,要在馬上作出舞刀、射箭等動作,著實要考校騎士的禦馬本領。張胤去年開始學騎馬的時候就發現了,當時還考慮是否要把馬鐙發明出來,後來想想還是算了。馬鐙是鮮卑、烏桓、羌胡等馬上民族的天賜利器,馬鐙的秘密如果傳到草原,搞不好會提前弄出個五胡亂華來。

張謨父子也翻身上馬,手拉韁繩,雙腿一磕馬腹,說了聲:“駕!”三人三馬魚貫而行,幾名隨從跟在身後。

秋收時節,稻穀滿隴,果實飄香,百姓都在田中忙碌,前段時間漢軍又擊退鮮卑冦邊,百姓難得的有個好心情。

一路出城而去,許多百姓在到道路兩邊向張謨行禮,口呼:“長史。”張謨拱手回禮,微笑致意。

張謨七年來在漁陽組織墾植農桑,仿效張堪舊事開稻田、建築塢堡,使民有所養、有所居,甚得民眾敬愛。

漁陽城東南有一山,名黍穀山②,景色優美,山中野物頗多,正宜狩獵。眾人就朝著黍穀山行去。

路上,張晟要和阿兄打賭,比試今日誰獵到的野物多。張胤不置可否。

到山腳下,隻見到處是白色的野**,點綴在青鬆綠草間。道路兩旁,田地成片,阡陌縱橫,百姓三三兩兩隱於其間勞作著。清風徐來,花草馨香和稻穀清香交混彌漫,沁人心脾,使人不覺沉醉。

據史料載:“燕有黍穀,地美且寒,氣寒不生五穀,鄒子吹律致氣,既寒,更為溫熱以種黍,黍生豐熟,名之曰黍穀。”鄒子名衍,燕昭王師,到過黍穀山地區,留下了吹律變暖的傳說。實際是因為黍穀山南麵無遮無攔,暖風易至,北麵有燕山阻擋,暖氣不易泄,獨特的氣候適於稻穀生長。張堪治理漁陽時就曾在此地大量開墾稻田。

一行人深入山中一處不知名山穀,隨從分出幾人散開去驅趕獵物。張謨三人騎馬並排緩行,手中彎弓搭箭,隨時準備射擊。

張胤手中擎著一張角弓,形貌古樸,很像大漢製式騎弓,隻是稍小一些。

驀地,一隻長尾山雉穿林而出,竟似要從三人頭頂上飛掠而逃。

飛行之物最是難射。張晟首先一箭射出,沒有射中,羽箭從山雉旁尺餘處劃過。

張胤瞥了父親一眼,張謨點點頭。張胤縱馬疾行數步,咬牙用勁,雙腿夾緊馬腹,在馬上扭腰側身,箭簇瞄準那隻山雉。隻聽“嗖”的一聲,羽箭飛出,將山雉射個對穿。

張謨欣慰地點點頭:“孺子可教。”

張晟沒有射中,也不氣餒。他一向佩服阿兄神射,隻羨慕不嫉妒。

身後有隨從上前將山雉撿了回來,放入張胤的坐騎青獸臀側的皮帶中。青獸還小,它馱著的裝獵物的皮帶也是小號的,裝幾隻山雉、野兔還是沒問題的。

父子三人隨後又射到了十幾隻野物,有野兔、山雉,張胤更射到了一隻麅子。隻那一隻麅子就已經贏了小張晟。不過張晟也不覺得輸了有什麽可恥的,他自己都不信自己能勝過阿兄,打賭多是為了玩樂。

日頭當中時,幾人來到一條山中小溪旁。張謨父子三人到溪邊掬水洗臉,然後張謨摟著張胤、張晟,四肢大開,躺在草地上。隨從自會遠遠散開,暗自護衛著。

陽光照在人臉上暖暖的,三個人都感覺心裏懶洋洋的。

張謨忽然問道:“我兒有何誌向?”

“誌向?是啊,前世懵懵懂懂活了二十多年,進入社會工作以後,小時候自己的理想都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記得小時候,因為老爸送了一個帆船模型給自己,自己就有了一個親手為自己造一艘小帆船的心思,為此大學的畢業設計還弄了個機械木帆船出來。後來……後來的理想是什麽呢?如今莫名其妙來到這個時空,又該有什麽理想呢?”張胤很迷茫,沉默不語。

這時,張晟突然道:“當效霍驃騎!”聲音斬釘截鐵,竟凜凜有一股氣勢。

張謨等著張胤的回答,不想竟等來張晟這樣一句話。

“哈哈!恨奴壯哉!霍去病逐敵漠北,拓地千裏,建不世功勳,大丈夫正該如是也!汝有誌,誌必成!”張謨拍著小張晟的肩膀讚道。

其實張謨更想知道張胤有何誌向的,此子生來與眾不同,天資異稟,耐人尋味,難以捉摸。可惜張胤沒有回答,他也就沒有再追問下去。

“走,虎頭、恨奴,我們烤山雉、野兔來吃。”張謨起身說道。

早有隨從上來拾柴架火,又將幾隻山雉、野兔拔毛剝皮、除去內髒,用溪水洗淨,放在火上翻烤。

不一會兒,香味透出,極為誘人。張謨挑選一隻山雉,撒上一些隨身帶的粗鹽,用小刀割下一片肉嚐了嚐,味道濃鬱,別有一番滋味。然後又將另外兩隻撒上些鹽,遞給張胤和張晟,示意可以吃了。

張胤和張晟小小年紀,卻都是大胃王。平時活動的多,消耗也大。這吃起東西來,都是狼吞虎咽。一會兒的功夫兩人都幹掉了手中的烤山雉,還猶未滿足,又各自扯了一隻烤兔腿來吃。

幾位隨從圍在一邊,也烤了些獵物吃。

眾人休息到未時將過,才收拾獵物起身返程,那隻麅子也整隻放到馬背上帶走。張謨打算回去熬些肉糜給俊兒和窈兒嚐嚐。

這次出來射獵,全為散發心情,所以回來的路上行的不慌不忙。張謨心情很好,還在回味張晟的“當效霍驃騎”的誌向。張胤也想著自己的事情,思慮著是否需要給自己的未來做個規劃。

待趕到城門口時,天色已暮。

城門口一群人圍在一起,吵吵嚷嚷,有人一個勁兒探頭向城門甬道內瞅,不知瞅的什麽。

張謨一抖韁繩走近前來。有人認識張謨,趕緊躬身行禮,說道:“長史。”

張謨問道:“為何聚眾喧嘩,堵塞城門?”

“似有兩位少年不知為何打鬥了起來。”那人恭敬地回答道。

張謨翻身下馬,快步走近人群,分開眾人。隻見有兩撥大戶人家隨從打扮的人相隔二十餘步麵對而立,涇渭分明。眾人之間有兩個錦衣少年正拳來腳往,打在一處,一個穿黑,一個穿紅。

張胤拉著張晟的手也跟了過來,後麵隨從自然也要跟隨,都擠入人群圈內。

打鬥的兩個少年年紀都在十六七歲,張胤認識其中一人。那個穿紅的正是督郵張脩之子張舉。這張脩的家族也是漁陽大族,祖居狐奴,世代與烏桓、鮮卑通商,家資豪富。張舉是典型的豪族子弟,習文練武,好交友,喜遊俠,名聲在漁陽郡中很是響亮。

另外穿黑的少年,張胤不識,張謨卻認識。也是漁陽大族世家的子弟,名叫張純,漁陽安樂人,其父張岱,馬勖曾拜其為從事,現任遼西郡肥如縣長,張謨與其有過交往。

張謨大喝一聲道:“還不住手!”

這兩位少年瞥見張謨,嚇了一跳。兩人都認識張謨,畢竟張謨在漁陽任長史已經有七年多了,又很有威望,漁陽郡豪族大家之人都和他打過交道。張舉張純也跟在父親身邊見過張謨,那可是父親的頂頭上司。

兩人趕緊過來向張謨行禮,口呼:“長史”。

張謨看向張舉,問道:“伯賢,何事爭執?”伯賢是張舉的字。漢代直呼其名是很失禮的,一般都要用尊稱、官稱,或稱呼對方的字。張舉年方十七,但近來一直跟在其父身邊曆練,所謂與人相交必有字,故而未及冠禮而先行取字。

張舉一指張純,憤憤地說道:“稟長史,都是這廝挑事。”

張純聽了,勃然大怒,指著張舉大聲說道:“你這家夥,顛倒黑白,以為我怕你不成,來來來,今日定當打得你服帖才是。”

“放肆!”

張舉張純見張謨發怒,都不做聲,互相怒目而視。

張謨頓了頓,又問張純道:“鐵奴,你來說,到底怎麽回事?”鐵奴是張純的小名。因張純初生時,強壯有力,骨堅似鐵,其父張岱呼其為鐵奴。張純乳名鐵奴全郡皆知,張謨又多次見過張純,所以就稱呼其小名,倒也沒有區別遠近的意思。

張舉張純複又行禮。張純一五一十,將事情始末說了出來。張舉有時想要插話,被張謨瞪了一眼,就又憋了回去。

待張謨弄清楚二人爭執的原因,啞然失笑。

原來這張舉有急事帶著隨從正要出城,走到城門樓下甬道時,正遇上急匆匆從城外而來的張純。一個要出,一個要進,甬道雖然狹窄,但二人要錯身而過也並不難,隻是兩人都是少年心性,互不服氣,都不願相讓,就在這城門樓下頂起牛來了。守門吏上來勸導,二人哪裏願聽。那守門吏也是個有眼力見兒的,一看這二位小郎君,自己誰都招惹不起,隻好任他們在此地爭吵。後來張舉張純一言不合,就動起手來。旁邊的百姓都是圍過來看熱鬧的。

張胤搞清楚這兩個公子哥是誰了,心想:“這就好比胡同中寶馬遇奔馳,互不相讓,那就誰也過不去。張舉張純,如雷貫耳啊,記得公孫瓚就是靠平定這二人的叛亂起家的。偽天子對彌天安定王,倒也有趣。”

遇到這樣的事,張謨自然要進行排解,遂問張舉道:“汝出城何事?”

張舉恭敬地回答道:“長史,吾因為好交朋友,所以經常在外遊**,家父嫌吾浪**,年初開始就讓吾跟在身邊曆練,數月來吾自感頗有長進。月前,吾出城遊玩,遇到一人,其人剽悍,敏捷過人,吾與之鬥,不勝。我二人意氣相投,結為好友,每隔數日定要相會。不想今日得了消息,說我友生病,我欲前去探望,故而行走匆忙。”

“探望病友,義事也。”

張謨又轉而問張純道:“汝進城何事?”

張純亦恭敬地回答:“吾友亦病,欲進城請醫師以救吾友。”

“延醫救友,亦義事也。”張謨點點頭。

“你友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張胤在一邊插話。

張純轉身向張胤行了一禮,張胤拱手還禮。

“我友姓褚名燕,常山真定人,遊俠幽州,如今落腳在城外二十裏河南寨。”

“褚燕?這名字聽著好熟悉……”後世張胤好讀三國,喜歡玩三國遊戲,對於三國時出名人物的姓名、生平都有些印象,對褚燕這個名字感覺有些熟悉,張胤確定他肯定是三國中出現過的人物,偏又一時想不起來。

張胤正在思索,隻聽張舉“啊”地一聲大叫:“吾友亦叫褚燕,我正要去河南寨看望。”

張舉、張純二人先是麵麵相覷,忽又擊掌大笑,自此成為莫逆。兩人莫名其妙地相鬥,又莫名其妙地化解開,並因此成友,也算奇事一樁。

張謨亦麵露微笑。

張舉、張純二人向張謨拱手行禮,然後張舉說道:“多謝長史,我二人先進城去延請醫師,然後同去看望好友。”

看著張舉、張純二人翻身上馬,一眾隨從合二為一,向城內疾行而去,張胤突然記起褚燕是誰了:“褚燕……剽悍敏捷……我靠,難道是那黑山賊?這也太能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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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東漢時的一種酷刑。用木製刑具,枷在犯人頸、手、足三處,一般隻有重犯,如叛逆、劇盜、殺人等,才會戴此重刑刑具。

注②:密雲八景之一“黍穀先春”即在此,京東有名景點,春日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