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之過

漁陽郡沸騰了。

因為郡中的神童張胤成了“憫農郎君”,他以八歲稚齡開創了一種新的書體,得到了書法大家崔寔、崔琦兄弟的認可。

有傳言說,崔寔、崔琦非常喜愛憫農體,整日臨摹。成名數十載的大名士臨摹八歲稚童的書法,真可謂曠古奇聞。崔琦更是與人書必用憫農體,言死後要將那寫有兩首《憫農》詩的真跡帶入墓中,讓人大跌眼鏡。

更有好事人將憫農郎君半歲能言、六歲精騎射、七歲讀《詩經》的事跡翻出來,以佐證其從小不凡。漁陽郡中最近最火熱的話題莫過於憫農郎君事了。

巨大的影響給張胤帶來的不僅是名聲,還有質疑。雖然有崔寔、崔琦兩位大家的認可,但是仍然有不少人認為張胤是沽名釣譽之徒,一個八歲小兒怎麽能譜新曲、作佳詩、創書體呢?

無數的人湧入漁陽。既有士人學子,也有普通民眾;有的隻為見憫農郎君一麵,有的則為見識憫農體字,更多的是來質疑憫農郎君的。

對於這些紛擾,張胤渾然不理,他最大的優勢就是年紀小,對於這些令人煩心的事他完全可以不理不睬,那些大人們也不能拿他怎麽樣。

張謨對於自己的兒子所獲得的名聲和質疑,也是置之不理,更不接待訪客,隻對親朋好友的關心做了簡單的回應。不過這並不代表別人也會不搭理此事。

漁陽主簿崔琳就做了一件後來赫赫有名的大事。崔琳將張胤在崔家用憫農體所寫的兩首憫農詩,鐫刻在石碑上,然後豎立在張謨府門之前。張謨知道此事後,隻是一笑了之。

那些前來質疑憫農郎君的人,看到這塊石碑後,集體沉默了。很多人都被石碑上規矩方正、風骨凜然而又新奇的字體所折服。更有不少人做了拓片,帶回去臨摹學習。由是憫農郎君之名傳遍天下。

永康元年初冬,漁陽郡政事平穩,百姓安定。鬧得沸沸揚揚的憫農郎君事也逐漸平息。

張謨近來終於有多一些的時間在家陪陪孩子,享受天倫之樂了。十一月的第一個休沐日,張謨一直在家中招待客人。

來人也是位大名士,前度遼將軍橋玄。

橋玄為人清廉,聰達方直,頗有讚譽,在士人之中名氣很大。橋玄出名是因為核查羊昌事。橋玄年輕時擔任睢陽縣的功曹。當時的豫州刺史周景帶領官屬巡察到梁國,橋玄前往拜見周景,列數陳國相羊昌的罪惡,請求周景任命自己為陳國從事,徹查羊昌的罪行。周景認為他意氣豪邁,就同意了。橋玄上任以後,收捕了羊昌的食客,詳細地核查他的罪行。但羊昌一直被當時的大將軍梁冀優待。梁冀曾特派快馬傳文書救羊昌。周景按照梁冀的意思召回橋玄,橋玄卻隻交還文書而自己不回去匯報,最終羊昌被押解進京受審,橋玄因此而出名。

橋玄屢任齊國相、上穀、漢陽太守,三年前出任度遼將軍,特賜持黃鉞,在任三年,保境安民,屢次擊敗鮮卑、南匈奴、高句麗等異族的侵擾。月前,橋玄被朝廷征召,欲授予河南尹之職。由於朝廷沒有明確規定入朝時限,所以橋玄沒有直接回京,而是拐了個彎兒,準備去見一下崔寔。

橋玄年輕時在太學求學,曾向李固、馬融、崔瑗等人求教經文,後來又與崔烈、崔寔相交。橋玄與安平崔家關係十分親密,曆史上橋玄死後,崔寔的從叔崔烈還立石刊銘,記敘其人。人年老思友,這次返京,橋玄就決定順道去看望一下老友。

橋玄從度遼將軍治所五原曼柏出發,東向雁門關進入幽州,途經上穀舊地時聽聞憫農郎君的事,甚感興趣。心想崔寔怎麽能作出這樣可笑的事,八歲小兒作詩也就罷了,怎麽可能自創字體?他要去求證一下。

橋玄來拜訪張謨的時候,張謨大吃一驚。度遼將軍負責邊地軍事,橋玄也算是張謨的上司,兩人有過不多的交集,不知其突然來拜訪是何意。

長史府門前的石碑,還是著實讓橋玄震撼了一把。其字果然別開新意,風骨樸茂,實用性也很強,其詩立意也很好,若果真是八歲張胤所作,獲得一個“憫農郎君”的稱呼也不虛妄。

對於橋玄指名道姓要見張胤的行為,張謨啞然苦笑。兒子受名聲所累,今日又惹來一位大人物。當下隻好差人將張胤喚來。

其時正是午後,張胤和張晟、張俊正在靶場練刀射箭。聽到父親喚他,趕緊將弓矢交給仆人,擦掉汗水,來到前廳見父親。

進門之後,見父親正陪著一人說話。這人年近六旬,長須染白,麵容剛毅,氣質儒雅不群,正是橋玄。

張胤自然不認識橋玄,上前向張謨行禮,問道:“父親,喚兒來有何事?”

張謨起身向橋玄介紹道:“橋公,此就是小兒張胤。”然後又對張胤說:“還不給橋公行禮。”

“橋公?橋公是誰?大小喬的爹嗎?”

張胤抑製住腦中的胡思亂想,轉身恭敬地向橋玄行一禮:“給橋公見禮。”

橋玄見張胤年紀雖小,身量卻長,風儀更佳。頭梳總角,身著青衣,唇紅齒白,豐潤俊朗,小小年紀束手而立,卻有一股勃勃英氣。橋玄心底暗暗一讚。

橋玄問張胤道:“汝能騎馬射箭否?”

“方才正在練習。能騎幼馬,開一石弓,射四十步外靶。”張胤恭敬地答道。

“如今在學哪部經文?”

“《春秋左氏傳》。”

“《憫農》是汝所作?”

“是!”

“為何要作此詩?”

“習作而已。”

“哦?”

“百姓勤勉,可惜衣食不足。”

“誰之過?”

“人之過。”

“何謂人之過?”

“天地節,而四時成。王者以製度為節,使用之有道,役之有時,則不傷財,不害民也。官吏代為行使。可惜官吏也是人,人有善惡,若惡者眾,或貪或枉,不公不正,致民貧困。此謂人之過。”

橋玄微佝著身子,看著張胤,沉吟不語。

張胤也不害怕,看著麵前這老人的眼睛,與其對視。他到現在還不知道這老人是誰。

半晌之後,橋玄直起身子,哈哈一笑:“小友寫得一手好字!”

張胤躬身行禮:“橋公誇獎。”

橋玄笑容慈祥,又對張胤道:“送仆一幅如何?不如現在就寫。”

張謨見橋玄這麽說,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好叫人準備筆墨。

張胤執筆,略一沉思,寫下一首《泂酌》。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可以餴饎。豈弟君子,民之父母。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可以濯罍。豈弟君子,民之攸歸。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可以濯溉。豈弟君子,民之攸塈。”

《泂酌》出自《詩經》大雅篇,是說為官者親愛百姓就會得到百姓的擁護。張胤寫《泂酌》正和他前言所說相對應。

橋玄起身踱到案前,看著這童子專心致誌用“憫農體”寫下《泂酌》詩,心情很複雜。

這童子於書法一道,確有心得,字體工整,圓潤有風骨,一撇一捺、一點一劃皆有功法,“憫農體”為其所創,當是真也。此子風儀、才幹皆佳,他時必不是池中之物。

張胤其實認為民眾生活困苦的根源在於製度,歸根到底是百姓沒有土地,生產的糧食不屬於自己。土地到了哪裏去了?無非在權貴、官僚、士族、地方豪強手中,此時指摘大漢國的土地製度,無異於找死。他隻能退一步指責製度的製定或者執行者,那就是人,說到底還是回避了本源問題。

不過作為一個八歲的小孩子,他的這番話,還是讓橋玄對他刮目相看,做出了極不一般的評價。

橋玄看了一眼張謨,慨然歎道:“思訓,你有一個好兒子啊!此子年紀雖幼,卻文武兼備,清正有才思,吳起之苗也!”

張謨聽聞,也是一怔。他一向覺得自己的兒子不一般,勤奮好學,有才思,長成後可成棟梁。可橋玄的評價,遠遠超過他的想象。吳起是何人?出將入相,文武皆至巔峰。橋玄的知人識鑒之能天下聞名,他評價兒子未來能成為吳子的評語傳揚出去的話,定會使先前憫農詩的風波消散。

曆史上東漢末年至三國時期有幾個人的鑒人功夫非同一般,其中橋玄、閻忠、何顒、許劭、黃承彥最為知名。因此橋玄的評價才能讓張謨感到非常驚訝。

張胤已經隱隱猜出這個老人是誰了,隻是還不能確定。對於老人讚自己是吳起般的大才,張胤有些不以為然,吳起雖然才幹卓絕允文允武,但是其人品著實有些差,殺妻求將,功利心太重了。

橋玄親手將寫有《泂酌》詩的白帛卷起收入袖中,麵帶笑容,對張謨說道:“思訓,今日不走了,在你府中叨擾一晚如何?”

張謨自然稱善。兩人在廳中繼續談話,張胤自回房間去休息。

晚間,張謨擺酒宴請橋玄,馬勖、馬讚、崔琳、鮮於瑞、張脩等一幹漁陽郡府諸官吏作陪。橋玄在席上對張胤、張俊兄弟也是勉勵有加。

第二天,天一亮,橋玄出發前往冀州安平去見崔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