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身既來之心則安

翌日,太陽初升。

張胤蜷在張謨懷裏,兩腮淚痕猶在。

“這真的不是一場夢嗎?不能回去了嗎?爸媽、小妹還能再見嗎?”

張謨醒來後,親親小張胤的臉蛋,喂他喝了些米油,張胤也不再抗拒,隻因實在是有些饑渴了。

張謨在仆人的服侍下梳洗完畢,將張胤交給仆人照看,帶兩名護衛去拜見太守馬勖。張山自去街上為張胤尋雇乳母。

漁陽郡治漁陽。這郡府①居城正中,坐北朝南,占地頗大。作為一郡官員家屬的住地,漁陽官舍修得非常豪華。

張謨與馬勖本是相識,也無需名刺。到門前尋守吏問之:“吾是南陽張思訓,特來拜見馬府君。”

不片刻,馬勖帶領一眾身著官服之人迎出,拉著張謨手臂熱情地道:“思訓,東都一別已有數載,吾甚是想念。”

“大兄。”張謨上前深施一禮,道“弟何德何能,豈敢有勞大兄相迎。”

馬勖年逾五旬,容貌儒雅有威儀,他擺擺手道:“賢弟大才,任事本郡,兄心中竊喜,百姓無不拍手稱快。”

馬勖說完,為張謨介紹身後諸人,包括功曹馬讚、主薄崔琳、司馬鮮於瑞、督郵張脩等一幹太守親信。

眾人中,張謨識得鮮於瑞、崔琳,其餘多是生麵孔。鮮於瑞是漁陽本地豪族家主,四旬年紀,知兵略,善弓馬,李膺任太守時,張謨與其曾經一起共事過。崔琳是冀州安平縣人,崔瑗的族孫,其人文采出眾,書法亦佳,年紀比張謨略小,輩分也低了一輩。

眾人一一上前施禮相見,張謨回禮說道:“吾初來乍到,不熟悉郡事,以後請諸君多多關照。”

馬勖笑著說道:“本郡苦寒,物產匱乏,外接胡地,鮮卑諸胡屢屢寇犯鈔掠,百姓饑寒交迫,為生計而憂,實非安樂之所,思訓恐怕要受累了。”

張謨拱手道:“明府君放心,吾自當與同儕戮力用命,造福本郡。”

馬勖讚道:“好!諸君一同努力。”然後揮揮手又道:“走,諸君進去講話。”

馬勖把著張謨手臂不放,拉著張謨一起當先而行。眾人隨在二人身後,一同進入大堂。

眾人進屋後分賓主落座,談些時政、郡事,氣氛很是融洽。午時,眾人一起用了午餐,算是給張謨接風洗塵。席上馬勖便安排下人收拾一處小院,作為張謨的住所,更放張謨三天假以作休整。

待張謨回到驛館已是未時了。張山也已經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

婦人年紀看著在二十許,麵容姣好,皮膚白皙,令張謨大為驚訝的是,婦人眉宇間竟然隱有一股淡淡的書卷氣,想必不是普通的鄉村愚婦。

張謨看人很準。這婦人王氏,因家鄉有蒲水流過,所以閨名王蒲。家中小富,少時也曾讀書習字。夫家姓張,中山國人,二人婚後生活和美,頗令人羨。其夫勇武,好遊俠,去年冬為友人複仇而得罪了中山大族蘇氏,被蘇家遣賓客追殺。幸得朋友相救,王氏與受傷的丈夫逃出中山,北上漁陽投親避怨,不想親戚已經搬走,夫婦二人滯留漁陽一家小客棧。兩個月前王氏生下一子,其夫卻傷重不治而亡,臨亡前,為其子取名晟,小名恨奴。王氏性子堅強,變賣首飾草草將丈夫安葬,月子裏便開始做些縫縫補補、洗洗涮涮之活,掙些薄錢養子還債,日子淒苦。

張山上午出去為小張胤尋找乳母,本想去奴市碰碰運氣,不想偶然聽路人說起王氏之事,覺得此事可為,遂尋到王氏居住的客棧,與其說項。王氏答應做小張胤的乳母,卻不願賣身為奴,隻願為雇傭。

張謨聽聞其事,大為驚訝,心底暗暗讚歎不已:“這婦人非尋常人也。”嘴上卻問道:“汝有一子,還有餘力喂養我兒嗎?”言外之意是擔心王氏奶水不足以供養兩個幼兒。

王氏輕施一禮,道:“長史不用擔心,我必用心撫養公子②。”王氏已經知道眼前這位雇主出任漁陽長史的事,二人間又不是主仆關係,所以稱呼張謨為長史,而她稱呼張胤為公子,算是尊稱了。

張謨點點頭,算是認可王氏的話。此事也是無法可想,張胤嗷嗷待哺,也沒時間另外去精挑細選一個乳母來。

當下便與王氏敲定,張家雇傭王氏為小張胤的乳母,先用一月,若合適就延長時間為三年,每月八百錢,張家包管王氏母子食宿。古人富裕之家的孩子吃奶的時間普遍較長,所以才有了三年之說。每月八百錢的待遇也是非常高的,王氏也很滿意,母子二人未來幾年的生活有了著落了。

張謨吩咐張山去安排搬入郡守府的事,自己帶著王氏去看小張胤。

進了房間,張謨先是問下人是否喂了小張胤吃食。聽仆人回答說張胤吃了小半碗米粥的油,這才微微放下心來,擺擺手讓仆人出去。

張胤安靜地看著張謨和王氏,不哭不鬧。

張謨上前拍拍張胤的小臉,說:“胤兒,以後你就不用吃那些粗糙的東西了。”然後扭頭對王氏道:“你要用心喂養胤兒。”又看了王氏懷中的嬰兒一眼。

即使張謨為人開明,又有名儒風範,亦有些擔心王氏隻照看自己的孩兒,而苦了張胤。

王氏明白張謨的意思,說道:“長史請放心。”遲疑了一下,又說道:“長史,公子想是餓了,請您……”

張謨知道王氏是要給孩子喂奶,自然不便留下,邁步出屋,一邊走一邊說道:“有什麽需要可以跟張山說,他自會稟告於我。今天晚間我們就搬去郡守府,到時候給你安排一間房。”

王氏見張謨走出屋去時順手帶上了房門,放下心來,轉身將自己的孩子張晟放到榻上,將張胤抱了起來。王氏剛做母親不久,渾身洋溢著母性的溫柔。看到張胤粉雕玉琢似的小臉,白胖壯實的胳膊腿兒,心裏也很是喜歡。王氏撩開衣襟,將一隻飽滿的雪乳塞到了張胤的口中。

尷尬!可是那又能如何?嬰兒不吃奶怎麽長大?不吃也許小小年紀就會死掉。

太陽落山前,張胤就吃了兩次奶,對於前世已經近三十歲的張胤來說,確實是無可奈何的事。隻是他不知道自己方才吃奶的時候有沒有紅臉。

張謨帶著仆人護衛和王氏母子於天黑前搬入了郡守府官舍,晚飯也是在郡守府中吃的。

王氏有了單獨的房間,以便於照看張胤和張晟。

在王氏看來,張胤雖然很討人喜歡,但是卻是個古怪的孩子。張胤很少哭鬧,一天到晚都很安靜,困了就睡,餓了的時候就啊啊兩聲,算是表示自己餓了,吃了奶後,張胤會瞪著兩個黑亮的眼睛看著周圍的事物。一般來說,嬰兒的身體都不受自己控製,吃喝拉撒都隨天性而為,可是張胤是個例外,他像是懂事一般,根本不用大人操心,也不像張晟那樣每天需要換數不清的尿布。

與張胤相比,張晟更像一個正常的嬰兒,一天到頭哭鬧不停,不是尿了就是拉了。兩個嬰兒並排躺在榻上的時候,差別就更明顯了。平時王氏逗弄兩個孩子,隻要做幾個稍微誇張點的表情或是古怪的聲音,張晟就會“格格”地笑個不停,而張胤通常隻是嘴角勾一勾了事,渾不似個嬰孩。

王氏甚至感覺張胤整天都像是在思考事情。對,就是思考。王氏自己都覺得有些可笑,世上有哪個人還是繈褓中的嬰兒的時候就開始思索人生了?

還真是個有趣的小家夥呀!王氏對張胤充滿了好奇。

張謨的三日假期,一點兒也沒閑著。漁陽畢竟是張謨工作戰鬥過的地方,光是拜訪熟人老友三天時間都不夠。會見舊友之餘,張謨寫了一封家信,吩咐仆人送去南陽老家,一是給妻子崔氏報個平安,二是告知崔氏自己拾到一個嬰兒,乃天賜奇緣,決意以此子為嗣,傳承自己這一支的香火,讓妻子稟報族裏,給張胤落籍。張謨又將延熹三年六月二十四日酉時作為張胤的生辰,書寫於家信之後。

三天轉瞬即過。張謨父子也已算是在漁陽徹底安頓下來了。

馬勖對張謨青睞有加,極為信任,將漁陽郡軍政大事一並交給張謨處理,自己樂得做甩手掌櫃。

東漢時一郡之主自然是太守,軍政一把抓,權力極大。內地郡太守的助手為丞,職責是協助太守管理政事,然而邊郡形勢複雜,常常需要與異族交戰,所以廢丞而設長史,由朝廷任命,是郡裏名義上的二把手。通常太守和長史的關係都不算很好,因為太守在本郡轄區之內說一不二,除長史外的功曹、主簿、督郵、掾、史等郡府僚屬皆可自行招募,儼然一國之主。這朝廷任命的長史的權力大小,也得看太守的臉色。一般情況下,出任長史之人,要麽與太守一係同流,要麽就得做好受排擠、穿小鞋的準備,如果運氣不好,遇到戰亂,頂個先鋒出戰莫名而亡都大有可能。

馬勖與張謨關係不錯,兄弟相稱。馬勖心胸開闊,又賞識張謨才能,所以大權盡付。張謨為報馬勖知遇之恩、兄弟之情,迅速進入長史的角色,與馬讚、崔琳、鮮於瑞等人配合,著手處理郡中政事,理政治兵、勸課農桑,工作起來是起早貪黑,殫精竭慮。

這樣一來,張謨見張胤的次數越來越少,父子二人在一起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張謨辦理公事之餘,心裏卻總是思量著張胤如何如何,也有些擔心,乳母照料張胤總不如自己照料來的放心。

張謨便思慮著該如何撫養張胤:“送張胤回南陽?顯然不妥,路途遙遠,張胤太小,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就弄巧成拙了。把妻子崔氏和小妻滕氏接來漁陽撫養張胤?這雖然可行,可是又太危險,漁陽畢竟是邊郡啊!”

一時間,張謨也不知如何是好,隻得屢次吩咐王蒲要用心照看張胤。

日子也就在張謨的忙碌中一天天過去了,轉眼已到八月底。

張胤在大漢的天空下茁壯地生長著。兩個月的時間,已經足夠使張胤確信自己無法回到原來的時空了。

“唉,既來之,則安之吧!現在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安靜地、快快地長大。”張胤從來沒有像如今這樣期望自己快點長大。也難怪,嬰兒的身體裏偏偏有著成人的思想,那是一件多麽古怪的事情。

張胤和張晟並排躺在榻上。張晟睡得很熟,嘴裏吐著泡泡。張胤卻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屋頂發呆。如果有人走近些,就能發現張胤口裏嘟嘟囔囔正說著話。

張胤其實在偷偷地練習說話,練習原本自己已經掌握了近三十年的技巧。這幾天,張胤的嗓子已經適應了,已經能夠熟練地講話了,當然口音是後世天朝的普通話。張胤還得繼續練習張謨的東漢南陽口音或者王蒲的中山口音,他還沒有想好練哪一種,不過,張胤已經決定認張謨為父了,正在選擇時機喊張謨父親,讓張謨高興一下。

說實話,張謨對張胤很好,張胤很感動。張胤經常會恍惚,以為自己還是生活在後世,隻是變成了小孩子,張謨照顧他時的樣子與後世的父親如此相像,幾乎重合為一人。也許這就是父母之愛吧,天下的父母都一個樣兒,古今同也。

“裝嬰兒真是個累人的活。”這當然隻可能是張胤的心裏話,真正的心裏話。

張胤的身體是小人,可思維卻是大人的,如今他的小腦袋瓜子裏想著的也都是大人的事:“漁陽應該是後世的帝都附近,這漢朝時,漁陽可是地地道道的邊疆,長史之職肯定不好幹,需得文武全才才能勝任,看來張謨老同誌的能力不弱啊。”

說曹操,曹操到。正在張胤背地裏念叨張謨的時候,張謨和王氏一起推門進了屋。王氏是趁兩個孩子睡熟的空當,出去方便了一下,回來的時候正在門外遇到張謨。

張謨來到榻前,皺著眉頭,心裏想著那件事,還在猶豫著。當他用雙手輕輕捧起張胤微微蜷著的小手,看到張胤那紅撲撲的小臉蛋,心裏一下子安定下來了,暗暗下了決心。

張謨見張胤沒有想繼續睡覺的意思,正用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自己看,便用手撫了撫張胤的小肚子,說道:“虎頭真乖!”虎頭是張謨給張胤起的小名,倒也形象。張胤頭很大,圓圓滾滾,虎頭虎腦般結實,叫虎頭正是應景。

張謨四十出頭,不過古人寬袖峨袍,又多蓄長須,與後世人相比,看起來顯老一些。在張胤看來,倒和後世自己的父親年紀差不多。

張謨繼續對張胤說道:“虎頭我兒,前次你母親回信,說你的戶籍已經辦下來了,更說要來漁陽照看你,我以邊郡危險為由沒答應她。不過,現在為父已經決定了,今晚就修書回家,讓你母來北方,這樣我也能專心政事,不用為你分心了。”

張胤看著張謨說完話,微微緊鎖的額頭一點點舒開,心潮一陣湧動,張嘴叫了聲:“阿父!”

“哎!為父再修書一封給你族兄張亮……虎頭!你能叫父親了嗎?你再叫一聲阿父,再叫一聲……”

“阿父!”

張謨欣喜若狂,一時間手足無措,連搓雙手。反應過來後,一把抱起張胤,狠狠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然後在地上連連走動,將張胤左右搖擺。

“我兒天才,半歲即能講話。哈哈……哈哈哈……”

張胤放開了心理障礙,一陣輕鬆,又甜甜地叫了兩聲“阿父”。

一旁侍候的王氏目瞪口呆,心想:“這小家夥講話也太早了點吧?看這樣子也就半歲大小……一般孩子不都得出生一年左右才能講話嗎?”吃驚之餘,也為張胤高興,畢竟是自己奶著的孩子,跟自己的親生兒子沒啥區別。

張胤又惡搞似得伸出小手,向王氏索抱,口中叫道:“阿母!阿母!”

王氏臉上一陣發紅,微微露出女兒家的羞意。

張謨此時哪裏舍得將張胤交給王氏抱,自己還稀罕不夠呢。也不知是否是太吵了,榻上的張晟這個時候也醒了,一看周邊沒人,遂使出看家本領,放聲大哭。王氏趕緊走過去,將張晟也報了起來。

張謨看一眼王氏懷中哭鬧不停的張晟,又低頭看看自己懷中的張胤,心裏樂開了花,不由一陣自豪:“我兒就是和凡夫俗子不一樣啊!誰家孩兒出生數月能言?哈哈……”

晚飯後,張謨又抑製不住地來看了張胤數次,每次都要讓張胤叫“阿父”來聽,張胤一陣無奈。之後張謨回到自己的房間連寫三封信。一封給妻子崔縈和小妻滕氏,讓她二人盡快來漁陽。張謨的小妻滕氏,閨名玉,也是南陽大族女,嫁過來後一直與崔縈的關係很好。一封給族侄張亮,吩咐張亮要用心打點族中產業,並安排仆人、護衛送崔縈和滕玉前來漁陽。最後一封信給妻兄崔寔,請崔寔派人中途接應,以免路途不靖而出意外。

待將書信封好,交待下人明日一早送出去後,張謨解衣上榻休息,很快就睡著了。睡夢中都是張胤叫“阿父”的甜甜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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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郡府即太守辦公之所,也稱為“府寺”、“郡守府”、“太守府”等。

注②:先秦稱諸侯的兒子為“公子”,女兒亦稱“女公子”。至兩漢時,“公子”的使用範圍也比後世要狹窄得多,一般還是專指公侯之子,沒有後世那種對普通成年男子泛稱的意義。這從《後漢書》中鮮見“公子”一詞,也可以看出。漢製,二千石以上官員得任其子為郎,後來門生故吏稱長官或師門子弟為郎君。兩漢時,普通百姓也會通稱貴家子弟為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