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紅豆曲
熹平二年惡月惡日①,天氣炎熱。
申時,張胤在院中和盧紈一起吹奏豎笛,張晟、盧慎、盧重三人在一旁演練劍術。
盧植推開院門進來,直接走到張胤身前,麵容嚴肅,看著張胤一言不發。
張胤心中疑惑,起身行禮,問盧植道:“老師可有事情吩咐?”
張晟、盧慎、盧重三人也收了劍,走了過來。
盧植看了幾人一眼,說道:“胤兒,汝跟我來。”然後轉身進了書房。
在書房之中,盧植將一封信遞給了張胤,緩緩說道:“汝母去世了。”
“什麽?”張胤如遭雷擊,怔立當場。
“母親去世了嗎?”張胤抓住盧植的手,緊張地道:“老師莫要騙我?”
盧植搖搖頭,目光看向那封帛信。
張胤慌忙打開帛信,是姨母滕玉的筆跡,信中說其母崔夫人在十數日前突然病倒,延醫救治未得,第二日就故去了。去世前,崔夫人一直念叨張胤的小名,淚盈滿麵。信的最後,滕氏讓張胤盡快趕回漁陽。
“怎麽會這樣?我才離開家半年而已。怎麽會這樣?連見最後一麵都不行嗎?”張胤跪倒在地上喃喃自語。
盧植在一旁安慰道:“胤兒不要太過傷心。崔夫人嫁婿忠正賢良,得汝為子亦顯榮貴,夫親子孝,一生不枉了。”停了一會兒,又道:“自古有誰人能不死?此天道也!無需太過悲傷。此信是漁陽馬太守派快馬送來的,路上隻用了幾天時間。胤兒你今日收拾一下行禮,明日就趕回去吧!學業之事,汝也不用擔心。父母孝事為重。”
張胤木然地點點頭,徑直出了書房回到自己和張晟的房間,也忘記了向老師盧植行禮。
盧植見其傷心不已,顯然是難以收拾行李,便到院中喚來張晟,吩咐道:“子明,收拾行李,明日隨你兄長返回漁陽去。”
張晟不明所以,大聲問道:“這是為何?”
盧植道:“胤兒母親去世了。”說完歎息一聲,進屋去了。
張晟大驚,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盧紈、盧慎、盧重姊弟都聽到了父親說的話,麵麵相覷。
張晟視張胤為兄,待張胤之母如母,心中也很是傷感。可畢竟他是個能擔千斤的性子,沉默了一會兒,自去房中收拾行李。
房中,張晟見張胤坐在榻上,看著手中的信,淚流滿麵。張晟上前拍了拍張胤的肩膀,坐在一旁。
“恨奴,我們明日一早回家。”張胤聲音嘶啞,情緒低沉。
“全憑兄長做主!”張晟答應道。
張晟先是將自己和兄長的物品打成包袱,然後又出門去給青獸和踏雪添料喂食,明日還要長途走路。
房門“吱”地一響,盧慎盧重兄弟走了進來。
盧慎坐在張胤身邊,歎氣道:“子承莫再悲傷。若傷了身體,令堂肯定是要心疼的。”見張胤不為所動,兄弟二人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張胤。
過了不久,張胤起身向盧慎盧重兄弟行了一禮,道:“多謝二位兄弟,我沒事了。這半年多來,感謝二位兄弟的照顧,胤在此拜謝了。”
盧慎盧重兄弟連忙還禮。隻聽張胤又道:“明日一早我即返鄉。等吾安頓好家事,定會再來和二位兄弟一起讀書擊劍。”
盧慎上前拉了拉張胤的手,說道:“這樣最好。子承路上多保重。”然後和盧重出門去了。
盧重在院中問盧慎道:“胤師兄何時會再回來?”
盧慎輕歎道:“也許三年,也許更久。子承重情守孝,其母過世,他定會服喪三年。之後的事,誰又能說得準呢!”
晚飯張胤一口未吃,實在是沒有胃口。
不久,盧紈端來一碗米粥,放在案上,也不說話,隻靜靜地陪張胤坐著。
張胤看著盧紈那安靜的模樣,心中忽然平靜許多。
明月初上時,張胤來到盧植房中,跪倒榻前,給盧植和師母張氏叩頭行禮。
“恩師在上,請受學生一拜。數月以來,得恩師允許服侍左右,獲益匪淺。今家母故去,不得不回鄉為母守孝。待孝期滿時,學生定會再來老師身邊服侍,聆聽教誨。”
盧植攙起張胤,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為母守孝,人之大倫。草廬方寸間,亦可讀書養性。若有疑難,可來信。汝此去路上更需小心。”
張氏也在一邊輕輕點頭。
當夜盧植院中,又有豎笛聲起。正是後世電視劇《紅樓夢》中的插曲、王立平先生譜寫的《紅豆曲》。笛音嗚咽傷感,餘音纏綿,吹奏者不知要傾訴多少相思、悲悼和追懷之情,使人不忍卒聽。盧紈更是隨著笛音流淚,夜不能寐。
第二日雞鳴頭遍,張胤和張晟二人就與盧植一家揮淚而別,上馬離去,直奔幽州。
一路上張胤也不惜馬力,縱馬狂奔。每日兩人隻休息兩個時辰,其餘時間都在趕路。兩人隻用了六天時間,就趕回了漁陽。
時值仲夏,天氣炎熱,崔夫人的棺槨不能久擱,待張胤和張晟到家時,已經下葬數日了,和張胤父親張謨合葬在黍穀山中。
張胤到家未曾休息又直奔黍穀山。
張胤跪在父母的墓前痛哭流涕,內心的悲傷不能抑製。張胤完全將對後世父母的感情寄托在了張謨和崔縈身上,不想兩人先後故去。如今在這個世上他是孤兒了……
張俊和窈兒也流淚不止,一起上前抱住兄長。
“母親近來身體一直不好。那日偶然又感了風寒,一下就病倒了。我們找了好幾名醫匠來……也未曾救得母親……臨終前母親說,張家家業就依靠兄長了。母親還說有兩個心願:一是要和父親葬在一起;二是未曾見到你我娶妻生子,要你我娶妻得子後到墓前拜祭……母親……母親還留給阿兄一封信。”張俊說完將一封寫在帛布上的信交給張胤。
張胤就跪在墓前打開觀瞧,看過之後,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
信顯然是母親很早就寫好的,上麵說明了張胤的身世,言張胤並非其親生,而是父親張謨從漁陽城外撿來的。還說那塊紫色隕鐵或許是找到他親生父母的重要線索,以後就由張胤自己保管。
對此,張胤又怎能不知道呢?誰又能想到他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就有著成人的思想呢?父親入獄前沒說此事,直到母親去世時才留信說明,顯然是擔心自己年紀太小,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世而出什麽意外,父母的關愛之情蘊於其中。其實對張胤的身世,漁陽城中很多人都知道真相,傳言也不少,就算是自家府中也有閑言碎語。隻是張謨生前向來壓製此事,而張胤也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世,根本不想去搭理而已。
信的末尾,崔縈說左師姊妹臀圓身潤,是好生養之相,要張胤娶妻後,收為妾室,多多延續張氏香火。崔氏在遺信中說起納妾之事,看似有些奇怪,但是張胤卻十分理解母親。母親前半生苦於沒有子嗣,一直耿耿於懷,心情抑鬱,直到撿到了自己和有了阿醜之後,才複為開朗。張胤相信母親的後半生是幸福和快樂的。
張胤在父母墓前跪坐不去,直至天暮。張俊、張晟、窈兒和滕玉、王蒲也一直陪在左右。
到得後來,王蒲心疼張胤,將他摟在懷中,安慰道:“胤兒,莫再傷心。汝母在天上有靈,肯定也不想你弄壞身體。”
張胤伏在王蒲懷中,眼淚止不住地滑落……
崔縈過世,安平崔家自然也要派人來吊孝。來的人正是崔夫人的從兄崔琦。處理崔夫人的後事,崔琦也出力不少,否則張胤回來前,張家隻剩婦孺,實在是有些不便。
崔琦也在一邊看著張胤,心中大慰:“自己的這個外甥,重情重義,有孝心、有擔當。妹子,你在那邊也可以放心了……”
一支《紅豆曲》被張胤吹了一遍又一遍,傷感哀婉的曲調隨風飄遠……
黍穀山中的草廬原本已經棄之不用,現在又被張胤兄妹收拾出來:張胤要在這裏再為母親守孝三年。
這一天是熹平二年五月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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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即五月初五。古人迷信五月為惡月,五月初五為惡日,也稱為毒日、死亡日。或許是五月仲夏,天氣炎熱,蚊蠅繁殖,百病滋生,人們容易染病死亡的原因。《荊楚歲時記》說:“五月俗稱惡月,多禁,忌曝床薦席,及忌蓋屋。”曆史上有名的孟嚐君,在五月五日出生。其父要其母不要養他,認為“五月子者,長於戶齊,將不利其父母。”可見古人對五月初五是多麽的忌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