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五方社

崔琦待張胤安頓下來後不久就趕回了冀州,他是安平崔家家主,崔家的各種事宜都要靠他打理,實在不敢太過耽擱。

張胤如今也是正經八百的一家之主,家中大事小情都要由他做決定。現在張胤思慮的就是如何讓西鄂張氏在未來的天下大亂中生存下去,他必須擔起這個責任,建立起在亂世中立足的基礎。為此他已經考慮了很久,心中也有了一個規劃。

張胤給老師盧植寫了一封信,說明了自己決定為母親守孝三年的事,並說自己會在守孝期間攻讀《司馬法》和《孫子兵法》等兵書,守孝期滿時會再赴洛陽,請盧植檢驗他的學習雲雲。

之後,張胤先是到漁陽郡府中拜見了太守馬勖、功曹馬讚等人,然後又去看望鮮於瑞。

鮮於瑞今年已經年逾五旬,身體微微佝僂,須發皆白,精神也大不如前。可見建寧二年那次入獄,他受到了多麽殘酷的刑罰,身體受到了多麽嚴重的傷害。

鮮於瑞與張胤有師徒之誼,張胤的弓馬騎射皆學自鮮於瑞,不過兩人之間並不互稱老師學生。今次張胤來看望鮮於瑞,讓他十分高興,執意要考校一番張胤的射術。

大漢積射士步戰諸般射姿,二人一一比試,結果大出人們意料,無論力量、速度還是準度,張胤都占了上風。

比罷之後,鮮於瑞擲弓於地,哈哈大笑,將張胤摟在懷中,連連稱讚他能耐大長。

看著滿麵笑容的鮮於瑞,張胤心中卻在歎息,因為他知道,鮮於瑞再也不是那個叱吒邊疆、縱馬橫矟的鮮於司馬了。他也知道鮮於瑞心中有多麽苦澀。一個立誌馬革裹屍的勇士,最後卻毀於閹宦之手,真是讓人唏噓。

當晚張胤向鮮於瑞提出自己的想法,就是打通北疆到東都洛陽、南都南陽,乃至長安、襄陽等地的商路,南下北上倒賣貨物,從中牟利。

鮮於瑞對此極為詫異,因為在他的記憶中,張胤乃是不諳商事的士子,不知為何會有了這麽個想法。要知道,當今士人儒生最是鄙夷商事,商賈的地位也不高,士農工商,商人排在最末。張胤的老師盧植就十分厭惡商賈,家中唯以田地產出和俸祿為生。

鮮於瑞看著張胤,問道:“胤兒為何會有如此想法?”這是他心中疑問,必須要搞清楚。

張胤回答道:“唯生存耳!”頓了頓,張胤給出了解釋,“吾族與鮮於司馬一樣,慘遭禁錮,族中子弟出仕無望,若再無錢財來源,吾西鄂張氏如何生存?總不能指著那薄田產出吧?”

南陽西鄂張氏田產無數,就算不經商,坐吃山空,恐怕也得吃上十年八年。不過鮮於瑞還是從張胤的話中聽出了一些言外之意——在沒有族人能夠出仕當官的情況下,張家要保持如今的地位,就是一件極難的事了。一個富豪之家,沒有官員做靠山,遲早會成為其他家族砧板上的肉。要想彌補這個問題,用錢鋪路或許是一個辦法。如今他漁陽鮮於氏與張胤家族何其相似,兒子鮮於輔、侄子鮮於銀都是一時青年才俊,可惜被自己連累也受到禁錮,隻能在家中徒耗青春。

想到此,鮮於瑞也有些心動。隻聽張胤又道:“吾與族叔商議過,希望聯合數家之力做成此事。”

張胤見鮮於瑞沒有表示,心中暗暗高興。沒有表示就是意味著此事靠譜。張胤接著又說道:“南北交易,最有利者,除鹽鐵外,無非北馬南絲,如今鹽鐵皆在各地大豪手中,不宜妄自介入,但是吾方從南陽而回,得知中原帛布、綢緞、陶器等,皆為胡族所喜,而北疆之馬是朝廷所需,裘、參、茸等物,又是中原權貴所好。若能南物北來,北物南下,則能獲利極豐。”

“漁陽邊地,善產牛馬,郡中多有大族做此販馬的營生,但是卻限於在幽冀兩州往來。真正往來邊地與中原的僅隻三兩家而已。據吾所知,幽冀兩州到中原的販馬商路被中山甄氏、張氏、蘇氏三家獨占。若能鬥勝此三家,則能取得商路通暢。”

鮮於瑞插口問道:“可有良法?”

張胤喝了口水,繼續道:“此事易也!鮮於司馬可知張忠其人?”

鮮於瑞思索了一下,道:“可是當今南陽太守?”

“正是此人。”

“倒也略知一二。此人貪財不法,仗著自己是董太後的外甥,為非作歹……”說到此處時,鮮於瑞突然醒悟:“胤兒可是說與此獠合作乎?”

“然!”張胤微笑道。

“此事還需商議。”鮮於瑞有些擔心,他擔心和張忠合作會壞了名聲。

張胤猜到了鮮於瑞的心裏,遂說道:“張忠名聲雖然不好,但是畢竟是皇親國戚,士人官員都還會賣他一些麵子。而且,此事隻需族中一旁支庶子出麵即可,不會有太多人揪住此事不放的。”說到此處,張胤語速放緩,聲音堅定,“何況與家族生死相比,個人名聲又算得了什麽?”

鮮於瑞緩緩站起身,在房中踱著步子,心中猶豫,反複斟酌利弊。張忠貪贓枉法,鮮於瑞對其很是不齒,不過張忠不是閹黨一係,而是董太後的人,如果與其有些關聯,也能讓其他豪族收斂對鮮於氏的覬覦之心,倒也並非全無好處。更何況,還有那麽大的利益。鮮於瑞恨得是閹人,擔心的是名聲,與錢財卻無仇。

過了一會兒,鮮於瑞終於下定了決心,問張胤道:“合作之事,還有哪些家族適合參與?”

張胤道:“狐奴張氏、安樂張氏、中山甄蘇張三家選其一。”

鮮於瑞明白張胤話中的意思,狐奴張氏就是張脩家族,安樂張氏就是張岱家族,這兩家和自己鮮於家一樣都有販馬的生意。其中狐奴張氏與烏桓人關係密切,安樂張氏與鮮卑人、北疆雜胡關係不錯,而自己鮮於家族則在幽州漢人和歸化胡人中威望很高。這三家聯合的話,剛才張胤所說的北疆之馬、裘、參、茸等物就有了穩定的貨源。而那中山三家中選一家,則是為了分化他們的集團,這是分而擊之的計策。再加上張胤家族和南陽太守張忠在中原地區的勢力,南方的帛布、綢緞、陶器等貨源也就不用擔心了。如果再有張忠通過董太後的路子,打通南北關節,沿途官員少些糾纏,這事就大有可為了。

鮮於瑞想通了關節,看著張胤,心中暗自思量:“這小孩子心機縝密,又有經天緯地之才學,孝勇仁義存於其心……此子未來不可限量!難怪能得橋玄、楊熙、盧植諸人看重。隻是這年紀……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鮮於瑞行事果決,既然已經下定決心,也就不再猶豫。當下就與張胤說定此事,又攬下說服狐奴張氏和安樂張氏的活。

原本在漁陽郡,鮮於氏勢力最大,如今由於受到禁錮的影響,鮮於家的勢力已經開始下降。狐奴張家和安樂張家的勢力逐漸上升,隱隱有超越鮮於家的之勢。畢竟兩家的家主張脩和張岱還在為官,其小字輩的張舉和張純,去年也分別出仕。雖說任的不過是三百石的次縣長,但是誰又能說得準未來二人的成就呢?因此鮮於瑞必須為家族考慮,適時做些變化。這次張胤的提議就是一個好機會,自然不能放過。

張胤自鮮於瑞府回來之後,做了一係列安排。先是寫就書信一封派人送回南陽,交給叔父張識,告知他已經說服漁陽鮮於和二張家族加入此事,叔父那邊也可以進一步行動了。鮮於氏一直是漁陽豪族中的領頭羊,有鮮於瑞在,狐奴、安樂二張必會加入進來。

果不其然,三日後,鮮於瑞、張脩和張岱之弟張度聯袂來到黍穀山張胤父母墓前的草廬,來和張胤商議商路之事。張岱如今任肥如縣長,家族之事多由其弟張度打理。

張脩和張度對於合作經商之事,十分支持,四家一拍即合,定下了合作的事。如今隻要靜等南陽方麵的消息就行了。

與此同時,張胤命人從涿郡、廣陽郡請來兩支築屋隊伍①,在黍穀山父母墓邊的山穀中圍起一大片地,大興土木,修築房屋。又在黍穀山下買了十幾傾水、旱田。

黍穀山腳至漁陽城官道兩旁皆是良田,麵積超過千頃,由於靠近鮑丘水,灌溉便利,產出極豐,是整個漁陽郡的糧倉之一,和張胤的先祖張堪任太守時在狐奴縣開墾的稻田②齊名。由於此處田地豐沃,極為搶手,讓張胤破費不少。

黍穀山下官道旁有一村莊,名叫中莊,村莊頗大,有數百戶。中莊村旁有一條小溪由東向西流過,匯入鮑丘水。沿小溪朔流而上,深入黍穀山中數裏亦有一村,名叫上莊,隻有六十餘戶。從上莊再向山中不遠就是張胤父母安葬之處,也就是張胤選中的山穀。

山穀在黍穀山中,本是無主之地,按大漢的習俗,誰開墾出來就可以歸誰。張胤在此開荒、墾田、築屋,隻要不與他人發生紛爭,倒也不會有他人來幹預。張胤隻需在完成之後到太守府報備即可,憑他和太守馬勖及崔琳等人的關係,此事極易。

如今這個山穀被張胤以自己小妹的名字命名,叫“窈兒穀”。窈兒穀野生桃林茂盛,風景秀麗,安靜怡人。由於地勢平緩,流過的小溪在穀中南側匯聚成潭,有十數畝大小。水潭之南山崖陡峭,之北是一處緩坡,緩坡之上直至山腳,則是一大片相對平坦的荒地,正宜蓋屋。

張胤父母之墓就在山穀東頭的北山之陽,墓旁就是張胤一家人的草廬。在此處可以俯瞰整個窈兒穀。當時張胤父親張謨執意要安葬在漁陽,墓地是馬勖幫忙找懂得堪輿風水之人選的。此地風水好壞,張胤不清楚,不過他確實很喜歡這裏的風景。

穀中平地上已經開始平整完了土地,一些地方也用青石修築好了地基。房屋的圖紙是張胤親自畫的,他要按照自己的設想來建設這座院子,也已經起好了名字,叫“黍穀山莊”。

黍穀山莊整體是漢式建築風格,坐北朝南,依山麵湖,呈現大四合院的形狀。中心是大廳,其他建築都圍繞著大廳來安排。張胤一家人的住處在大廳之後,是一處比較大的院子,院子後麵是花園,大廳左右兩側對稱建有成排的房屋,隻是功能不同。山莊四周設計有圍牆,山莊內建有箭樓等防禦設施,西側圍牆之外的空地被張胤規劃為演武場。這個演武場要比漁陽城中張家的演武場大得多了,足有一個半後世的足球場大小,隻不過是長彎月形的。沒辦法,在這山穀之中,地形不規則,隻能是因地製宜。

這黍穀山莊,如果按照張胤的圖紙,並且使用漁陽城中權貴建屋的標準來建設的話,非百萬錢不能完成。張胤當然不可能用這麽多錢來在偏僻的黍穀山中建房屋,他要分批建設、就地取材。

房屋是磚木結構。張胤在上莊村中建了一座磚窯,雇傭上莊村民來燒磚。燒磚之土就取自上莊村邊的一處山坡,那裏產上好的粘土,村中居民蓋屋也都從此處取土;燒磚之法來自上莊村民。上莊村中正有一黃姓人家,一個老漢帶著兩個兒子,在漁陽城外一處磚窯做活,燒製磚瓦為生。張胤將黃老漢父子三人皆請到自己的磚窯中幹活,付以雙倍工錢。黃老漢三人感恩戴德,做事的積極性很高,還順便帶一帶雇來的村民,教他們燒製的粗淺手藝。黃老漢燒製的磚是大青磚,類似後世見到的築城磚,體型較後世見到的一般紅磚大許多,砌築牆體時也比較費力,但是其堅固耐久程度極高,很是合張胤的心意。

其實張胤自己對燒磚之法也不陌生,前世張胤小時候家鄉村中就有一個磚廠,他還在暑假去打過工,搬一天的磚也就掙幾塊零花錢。張胤對那種燒製青紅磚的方法都很熟悉。紅磚是自然冷卻,青磚是用水冷卻,燒製的時間要稍快一些,所以張胤選擇了燒製青磚。

山中也有不少鬆樹、柏樹、榆樹等,伐來建屋也很合適,隻是需要花些功夫。

張胤計算過,這樣就地取材的話,至少可以省下三分之一的費用,剩下的錢可以在窈兒潭中建壩蓄水。修築水壩之事可以和建屋同時開始。

張胤在窈兒穀建屋,可不是為了給自己建造度假別院,而是為實現自己的一些目標。經過了這麽多的事,如今他的心中有了一個大的計劃,他在為了實現它而努力。亂世即將到來的大勢他改變不了,隻能做好在亂世中掙紮求存的準備。

外人看不明白張胤為何要這麽做,張胤當然也不希望別人知道。家裏人如張俊、張晟和滕玉、王蒲等人也看不懂,可是大家也沒有問,他們現階段對張胤有著近乎盲目的信任。張胤也沒有多做解釋,隻說自有安排。

熹平二年六月,正當張胤在大漢的第十三個生日即將來臨時,南陽終於來了消息。張胤的叔父張識寄來一封信,信中說他用五萬石糧食和一箱珠寶,“說服”了張忠。張忠已經同意和張家合作經商了,並承諾負責協調東都洛陽方麵收購馬匹之事,不過他要三成收益。張胤心中一塊大石終於落地了。三成就三成,隻要有張忠參與此事,不僅有了馬的銷路,而且沿途官員、權貴豪族也不能奈何他們了。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要提防中山國甄、蘇、張三家的明槍暗箭,和其他貨物的市場營銷了。明槍暗箭還得見招拆招,如今也做不得什麽,預防而已。至於市場營銷,他有無數的解決辦法,根本都不用操心。

七月初一,鮮於瑞、張脩、張度和張胤聚集在黍穀山草廬,商議合作的具體事宜,最後議定:四家共同出資建立商社,每家出資五十萬錢;商社在漁陽、涿郡、安平、洛陽、南陽各地建立分社,負責收貨、運輸和銷售;商社之下建立商隊,往來運輸;商社負責人四家輪流當任,任期三年,張忠隻能隱於暗處;張胤的從兄張亮被推選為第一任商社負責人,張亮從商多年,最是適宜;實際商社大事決策,需眾家代表共議;北方貨源由鮮於家、狐奴張家、安樂張家三家負責,南方貨源由張胤家族負責;由於此事是張胤首倡,所以張胤家族占股兩成五,鮮於家、狐奴張家、安樂張家各占股一成五,而張忠則拿三成幹股;商社名“五方社”,取東西南北中五方之意,寓意經營遍天下。當然張忠或許會理解為是給他麵子,五家共立此社的意思。

黍穀山草廬中的幾人,怎麽也不會想到,後來的史書中會清楚地記下這次會談,並稱之為“草廬議事”。

五方社的成立,是張胤計劃中的第一步,接下來,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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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漢朝時有和現在類似的專門建造房屋的建築隊。《後漢書·酷吏列傳》中記載,周紆“常築墼以自給”,也就是說周紆燒磚而賣,來養活自己。

注②:漢朝時,在現今北京市密雲、平穀和順義之間的地區,水係眾多,有大片灘塗地區,適宜種稻。《後漢書·張堪傳》記載,張堪“於狐奴開稻田八千餘頃。勸民耕種,以致殷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