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袁氏兄弟

三人的年齡都在三十左右。正中一人身高大約在七尺七八寸間,頭戴縑巾,身著青袍,腰懸佩劍,相貌英偉,氣度威儀。乍一見,就給人以如沐春風之感。張胤心道:“此人魅力非同一般。”

左側之人,身高七尺餘,瘦削少肉,白麵微須,麵相精幹,隻是隱有酒色之氣,顯然是平時**不注意節製。

右側之人,身高在七尺五寸左右,身材壯健,相貌剛毅,頜下蓄有短須,穿一身皂袍,站立在那不搖不晃,氣勢沉穩。

張胤不認識這三人,王越卻是知道的。王越在張胤耳邊輕聲道:“當中那人我認識,乃是赫赫有名的‘天下楷模袁紹袁本初’。”

“哦?”張胤心中十分驚訝,但是麵上卻沒啥表情。

“聽聞袁紹與四人交友甚摯,一是其同鄉伍孚伍德瑜;一是東平壽張人張邈張孟卓;另兩人都是南陽人,一是許攸許子遠,一是何顒何伯求。袁紹左手之人,麵相憔悴,想必應該是貪酒戀色的許子遠;右手那人……何顒是逃罪之人,此時應該不在京師,張邈紫麵短髯、有俠氣,應該也不是此人……右手那人定是伍德瑜。”王越分析道。

張胤此時心中更為驚訝,他驚訝的是這王越不僅有天下難當的劍術,又有查察分析的心思,這人要是放到合適的位置上必能發揮非同一般的作用。

張胤看著袁紹三人道:“閣下喚我等有何事?”

袁紹上前一步,拱手道:“方才見到三位見義勇為,大展神威,吾等心有戚戚焉,特來拜會。吾是汝南袁本初,此二人是吾好友,吾同鄉伍德瑜、南陽許子遠。吾等欲邀三位共飲一杯水酒,可好?”

“果然是袁紹,竟被王越一語中的。”張胤心想,“看樣子袁紹並不認識王越啊,這是為何?”

原來這其中也有個緣故。王越本是遼東人,出身貧苦,但天賦異稟,生就一副練武的胚子,少年時得遇一位異人,學得一身技擊、擊劍之術。十七歲時,有胡人犯境殺害其親人,他一怒之下,隻身仗劍獨入胡境斬仇人之首而還,由是聲名大振,響徹遼東。加冠之後,王越遊俠天下,訪名師、交豪俠,年前輾轉來到洛陽,落下腳來,等待出仕的機會。王越少時吃苦不少,如今學成劍藝,一心想混出個名堂,出人頭地,所以結交了不少洛陽豪族子弟,偶然機會也與袁紹有過一麵之緣,隻是他認識了袁紹,袁紹卻記不得他。這也是這時代寒門子弟的悲哀,寒門子弟想結識豪門子弟就是高攀,難有機會;寒門子弟即使再如何有才華出仕的機會也比豪門子弟少得多。

袁紹家族勢傾天下,袁紹本人憑借世資,少年即入宮為郎,不到二十歲已出任濮陽縣長,隨即迎娶天下楷模李元禮之女為妻,夫妻感情和諧,隨後袁紹之母去世,夫妻二人一起守孝三年。李膺受刑過世後,袁紹執意不願休妻避禍,選擇了辭官隱居,並決定為父親補守孝三年,也是前不久才脫去孝服,其孝名享譽天下。袁紹又好遊俠,結交不少任俠之輩。可以說袁紹無論是在權貴士人當中,還是在民間名聲都是非常響亮的,也繼承了其嶽父“天下楷模”的稱號。作為一個大漢頂級門閥的子弟,袁紹不認識新近遊俠到洛陽的王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被鼎鼎大名的天下楷模袁本初邀請喝酒,張胤自然不會拒絕,他也想認識一下這位被曹操評價為“誌大智小,色厲膽薄,忌克少威”的袁紹到底是何等樣人?

張胤拱手還禮,道:“久仰三位大兄之名。既如此,我們進去,一邊吃酒一邊相談如何?”

袁紹哈哈一笑,道:“正有此意!”

然後拉著張胤的手當先而行,王越、張晟、許攸、伍孚隨後進入酒肆。

眾人尋一個雅間落座,互相介紹。

酒保①快步上前,詢問點些什麽酒菜。袁紹也不推脫,隨口叫上幾樣菜,然後又吩咐隻管多溫些酒來。那酒保爽快答應,轉身退了出去。在酒家中做跑腿的,又有哪個是眼力見兒差的呢!這酒保雖然不認識袁紹等人,但是一看幾人的穿著、氣度即知這些可不是普通人,自然要招呼得勤快些。

袁紹與許攸、伍孚今日出行也是為訪友,路過巷口時正遇到蔡邕車駕遇險。幾人雖然不知道車中是誰,亦想出手相救,可惜距離太遠救之不及。正歎息間,張胤、王越一拳一劍已經擊斃驚馬救下蔡邕。

袁紹三人一見大吃一驚,許攸更是叫道:“此少年和那壯士都是見義敢為、悍勇之輩,吾願識之。”

故而三人待蔡邕走後,一起來追趕張胤和王越、張晟,正在酒肆前遇到,邀酒共飲。

張胤與袁紹等人一見如故。待袁紹、許攸、伍孚知曉張胤竟是風頭正勁的憫農郎君,大為感慨、讚歎不已。伍孚在一旁道:“沒想到憫農郎君竟然有如此勇力!”說完連連搖頭,想必是難以置信。

許攸道:“憫農郎君戮賊救父,廣為傳言,更被楊幽州評為‘孝勇無雙,少年楷模’,其孝勇毋庸質疑。隻是沒想到年齡真的這麽小。哈哈哈哈……”又問張胤年齡幾何,張胤回答說自己方十四歲。眾人皆笑。

張胤舉杯連道:“慚愧!小弟敬諸位大兄!”

眾人一起幹了一杯,自有酒保給每人的耳杯②中再斟滿酒。

袁紹問王越道:“不知伯度是從何處學得如此驚駭鬼神的劍術?”伯度是王越行走江湖時給自己取的字。

王越道:“某少時於山中遇見一位異世高人,傳了某技擊和擊劍之術。後來某行走諸州郡,又拜得數位名師,幾經鍛煉,才有小成。雕蟲小技,讓公子見笑了。”

袁紹擺擺手道:“此是伯度之時運也,又有勤奮苦練之毅力,才有此成就,吾等佩服。伯度何不憑此武藝,效命軍中,斬敵拜將,馳騁疆場,博個封妻蔭子哉?”

王越朗聲道:“此正是某所願也!可惜無有門徑。”其實以王越的武藝,並不是找不到參軍的路,隻是他眼界很高,不願從小卒做起而已。

袁紹嗬嗬一笑,道:“此事易也。吾可推薦伯度入虎賁軍,伯度可有意乎?”

大漢有兩支皇帝親衛精兵,一支是羽林軍,另外一支正是虎賁軍。虎賁軍是漢武帝時期初設,取軍中遺孤與各將官子孫獨為一軍,父死子代,立虎賁中郎將領之;羽林軍初名“建章營騎”,以警衛建章宮得名,後改為羽林,取其“為國羽翼,如林之盛”之義,立羽林中郎將領之。虎賁軍和羽林軍隸屬於光祿勳,但不受任何人節製,僅全權受命於皇帝。虎賁軍和羽林軍是大漢帝國最為忠誠和精銳的部隊之一,其成員分別被稱為“虎賁郎”和“羽林郎”,雖無定員,但是都是極難加入的。其來源主要有三個方麵:一是選自漢陽、隴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三輔地區的良民;二是選自從軍死事之子孫;三是選自征戰有功者。

也隻有袁紹這種人才有可能有門路推薦人加入虎賁軍,其他名門望族的權貴子弟也難以做到。從這一點看,可以想見袁紹在京師洛陽的能量是何其之大。

王越大喜,連忙起身道謝。一入虎賁軍,即為虎賁郎,日後升轉都大為容易了。

張胤、張晟和許攸、伍孚也一起給王越道賀,幾人又共飲一杯。

張胤心中不禁感歎:“還是權貴子弟好辦事啊!”隻這一手,袁紹就將王越籠絡在身邊了。俗話說“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以後王越又怎能不和袁紹一條心呢?

袁紹此人有大家風度,善交際,言語之間對張胤甚是感興趣,但是也不會讓張晟、王越感到受了冷落。許攸其人性格直爽,為人浪**無忌,經常是口不擇言,不過張胤對此倒也不是很反感,後世他的朋友圈中說話不講究的也不在少數。伍孚與張晟性子相似,在這種場合說話不多,不過張胤感覺此人善於思考,每有說話,必在啃節上,是個不能忽視的人。

張晟悶頭隻顧飲酒,這廝好酒,現在年齡小在家中和盧植處難得能喝到酒,今天算是開了戒了。

袁紹、許攸談性都濃,又連問張胤在漁陽的過往之事,說道有趣處,幾人都哄堂大笑,氣氛融洽。

這一場酒宴直吃到夕陽斜墜時方罷,袁紹出言邀請道:“子承、子明、伯度何不同來吾家中做客?吾等飲酒聽曲、談天說地豈不是好?”

張胤心裏十分願意,反正今天出來一整天了,不如就放肆一回。張晟和王越自然也不會有什麽意見。隻是需要派人回去告知老師盧植一聲。袁紹聽聞馬上從遠處招來仆人,囑其去代張胤給盧植傳話。張胤也就放下心來。於是三人又隨袁紹並許攸、伍孚到袁府做客。

路上眾人又說起驚馬之事,袁紹才說他認識那袁生。原來那袁生正是袁紹之弟袁術的家仆,跟在其弟身邊已有數年,所以袁紹認識。

袁紹之父袁逢如今是大漢的太仆,有兩位嫡子和一個庶子,袁紹正是那個庶子,兩位嫡子分別是兄長袁基和弟弟袁術。袁紹在幼年時被過繼給伯父袁成為子,地位與前大不相同,也算是因此而得福吧。

到得袁府門前,隻見車水馬龍,比鬧市也不遑多讓,都是前來拜訪袁氏族人的訪客,其中有十之七八是來拜訪袁紹的。袁氏四世三公,號稱門生故吏遍天下,看來不假。袁紹更是有天下楷模的稱號,名聲比其他袁氏子弟更響,所以才能結交八方友人。

幾人隨袁紹穿廊繞閣而入。雖然有心理準備,但是張胤還是被袁府的富麗堂皇所震撼了。袁府占地麵積之廣、建築之高大雄偉、裝飾之豪華典雅、園林堂榭設計之精妙都是目前張胤在大漢所見到的私人府邸中的極致,無與堪比。

張胤心道:“不知道號稱京師第一府邸的趙忠府又會是哪般模樣?”

趙忠是當今天子極為寵信的宦官,現在任中常侍、受封列侯,以搜刮暴斂、驕縱貪婪見稱,家中累資巨萬。數年前趙忠新修築了自己的宅邸,豪華奢侈難以言表,更有不少僭越之處,隻是趙忠受寵,無人敢言。京中百姓皆言其府邸為東都第一。

來到正廳前時,正遇到兩人出廳而來。

此二人正是袁紹的同父異母兄弟,袁基、袁術。

袁基三旬出頭的年紀,身長俊朗,溫文爾雅。袁術比較年輕,大概隻有二十六七歲的樣子,皮膚白淨,長相俊美,隻是眉宇之間難掩狂傲之氣。

袁基向袁紹等人略一拱手,道:“本初,又有佳友前來相會乎?”

“哼!”隻聽袁基身後的袁術從鼻子中發出一聲悶哼,顯然是不以為然。

袁紹不理袁術,對袁基執禮甚恭,回答道:“拜見大兄。此幾位少年是我今日結交之好友,特邀來一敘。”說著向張胤等三人一指,介紹道:“此是盧博士弟子張胤張子承,此是子承從弟子明,此是遼東豪俠王越王伯度。”許攸、伍孚常來袁府走動,自然不需要單獨介紹。

張胤、張晟、王越一起向袁基、袁術見禮。

“盧博士弟子?難道是那憫農郎君乎?”袁基驚訝地問道。

“正是。”袁紹代張胤答道。

“好!憫農郎君之《憫農詩》、憫農字皆是天下少有的佳品,我也是非常喜歡。今日與子承一見,實乃三生有幸啊!嗬嗬……三位小友豐神俊朗,大異常人。本初正該與之相交。”袁基微笑著說道,“叔父喚吾等有事相商,就不能陪諸友了。賢弟可代為兄勸諸位多飲幾杯。”說完連連拱手。

張胤等人也趕忙還禮。袁基和袁術轉身離去。自始至終袁術除了一個“哼”字,一言未發。

張胤心道:“這袁紹和袁術果然和史書上記載的一樣,彼此相惡。”

袁紹看著袁基和袁術的背影,微微有些愣神。許攸在一旁輕咳一聲,道:“本初,天氣寒冷,還不快帶吾等尋個暖和的地方,溫酒談心,我還想見識一下子承的豎笛神技呢!”

袁紹回過頭來,滿臉笑容,連聲道:“失禮了。諸位請跟我來。”

眾人跟著袁紹繞過大廳,來到後院袁紹的住所。這也是一個在偌大的袁府中比較獨立的小院,安靜典雅,正適合幾人在此歡聚。

有監奴③模樣的人過來向袁紹請安,袁紹即命他去準備酒菜,言要與諸友聚飲。

眾人隨袁紹進屋圍炭爐而坐,紛紛嗬手暖腳。此時正旦剛過不久,春還未來,北風猶寒,在外麵待得久了,人的手腳受不了。

待仆人將溫好的酒水端上來,幾人也不客氣,紛紛取杯倒酒。幾杯溫酒下肚,才感覺暖和過來。

許攸搓搓手道:“段紀明忠勇善戰,可惜如今阿附閹人,實在可笑!”

段紀明指得自然是“涼州三明”之一的段熲,如今的司隸校尉。段熲的一生十分傳奇。前半生戍邊征戰不休,先後百餘戰,鮮有敗績,平定西羌、擊滅東羌、威震西疆,可謂戰功赫赫。可惜其後半生在大漢就是一個笑話,段熲自被征召入朝廷後,左右無依,為保富貴隻得投靠宦官。去年七月,段熲與宦官王甫等人合汙,捕殺太學諸生千餘人,被士人學子痛斥為賊,戍邊逐虜之功勞**然無存矣。

袁紹與伍孚微微點頭,同意許攸的話。

袁紹的嶽父李膺死於閹人之手,妻子因父親之死憂鬱成疾,袁紹雖然不願休妻,可是卻挽留不住愛妻的命。袁紹的妻子李膺之女在袁紹為父補守孝期間去世。可以說袁紹與閹人有不共戴天之仇,這也正是他一直隱居不仕的重要原因之一。此番,許攸批評段熲投靠閹人可笑,他心裏也是這麽認為的。

伍孚接口道:“段紀明投靠閹人以求自保,是其過;殺太學生是其大過,其罪難恕。”

袁紹見張胤點頭,遂問道:“子承以為段紀明此人如何?”。

張胤摸了摸手中的耳杯,道:“段紀明以孤軍轉戰十餘年,不避矢矛,殺敵盈野,敵為之盡,此我大漢名將也。晚節與中官比冀以全身……誠可歎也。”

眾人皆曰然。

袁紹飲盡杯中酒,擲杯於地,斬釘截鐵地道:“十數年來,名將、大賢毀於閹豎手中者,不勝凡幾。朝廷政事毀於閹豎矣!此實乃恨事也。一天不誅盡閹宦,吾一天不出仕!”

許攸、張胤等人看著袁紹臉上落寞的表情,各有心思,都沒有說話。

此時天色已晚。窗外明月高懸,屋內爐火正旺。

待袁紹緩過勁來,見眾人都沒了談話的心思,各自品著杯中酒,心下愧疚,連聲道歉。又提議朝中諸事,許攸等接口議論,幾近天明方才依了歪斜的睡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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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酒保的稱呼自古已經有之。《漢書·欒布傳》:“窮困,賣庸於齊,為酒家保。”顏師古注:“謂庸作受顧也。為保,謂保可任使。”可見至少漢代時已經就如此稱呼了。

注②:漢代人飲酒用的杯子,亦稱“羽觴”、“羽杯”,形狀似碗,隻是兩側有耳狀把手,多為陶、瓷製,富貴人家也有用玉製造的。

注③:東漢時指權貴豪門監管家務的奴仆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