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黛月

張胤第二日一早起來,先是吩咐仆人打水淨麵,然後到盧植房外請早安。

昨日晚間,盧植著人安排了一間客房給張胤張晟居住,由於小院中房間緊張,隻好兩人擠擠了,不過這正和張晟心意。張胤帶來的兩個仆人自有仆人的住處,倒也無需操心。

早餐時,張胤見到了盧植的家人。盧植取妻張氏,也是冀州大族之女,如今為盧植生有一女兩子。長女盧紈,今年十二歲,身材頎長,亭亭玉立,麵容姣美,特別是一雙眉毛彎彎如月、黛如遠山,顯得其人氣質溫柔、淡雅,所以盧植為其取字曰“黛月”,這時代女子一般出嫁方才由夫家為之取字,故此有“待字閨中”之說,當然也有一些像盧植這樣富貴之家或詩書之家的父親會在女兒一出生時就為其取字的;長子盧慎,方十歲,次子盧重,方七歲,兄弟二人都遺傳了其父的基因,身高比同齡人高出許多,容貌也很是俊朗。盧植身長八尺二寸,折合到後世就是在一米九左右,在這個時空可謂是罕見的“長人”了。其容貌俊毅,棱角分明,在後世就是那種非常有線條感的帥哥,其子女又怎能長得差了。

張胤先是拜見師母張氏,然後與兩位師兄弟盧慎、盧重一一見禮。盧慎、盧重兄弟回禮甚恭,足見盧植家風嚴謹。最後與師妹盧紈見禮,紈兒盈盈下拜,回禮時輕喚一聲:“張師兄!”

盧植性剛毅有大節,常懷濟世之誌,朝廷征召盧植為博士,正是投其所好,所以盧植進京應職是舉家而來,以免後顧之憂。

張胤自此就住在了盧植的小院之中,開始了他在太學的生活,當然他不是太學生,他是盧植的入室弟子。

不過張胤在太學中的名聲可是非常響亮,所謂“盧門立雪,尊師好學”之語不脛而走。每日都有些太學生登門來求見,說好聽點是來結識憫農郎君,說難聽點就是上門來“討教”來了,張胤是不勝其煩,卻又無可奈何。如今太學生中評議之風甚重,張胤實在不敢做太出格的事。

盧植每日需要給太學生上課,張胤就在房中看書。盧植藏書不少,許他自由閱覽。午後張胤就和張晟在院中練習刀法、擊劍、角抵,盧慎、盧重兄弟時常會來湊熱鬧,兩兄弟武藝頗有根基,出手皆有章法。張胤張晟兩人也不覺得奇怪,盧植雖號為大儒,但民間傳言其也極擅統兵之術,有精湛武藝也是正常之事,更何況漢時尚武之風頗盛,士子多能擊劍、騎射,還不似宋明時理學盛行之後閹割式教育出的文人那般孱弱,更不似滿清奴化教育出的文人那般全無血性。限於院子的地方太小,騎馬射箭之類就不好習練了。

令張胤和張晟想象不到的是,盧紈有時也會出來和他們一起打拳、舞劍。漢時的女子還沒有像明清時期那樣被限製於閨房之中,雖然不能像男子那樣拋頭露麵,但是相比較而言還是更為自由一些的。盧植夫婦對女兒學武並不禁止,但也說不上支持。盧紈全憑自己的喜好而學的劍術。

盧植一般在晚間給張胤、盧慎、盧重授課,張晟在一邊旁聽。

盧植師承於古文經學大儒馬融,也算是古文經學派儒士。漢朝時有今、古文經學之爭。當年秦始皇為了控製民眾思想,來了個焚書坑儒,一把火把天下書籍燒了個幹淨,自此經典絕跡,僅存於儒生口耳間。所謂今文經就是西漢初年用當時的通行文字隸書記錄的、由秦亡後幸存的儒生們口授的經書;古文經就是東漢初年在秘府圖書中發現的和在孔府夾壁中發現的、用秦以前古代的籀文書寫的經書。今文經學側重於經學濟用,古文經學側重於名物訓詁。這兩派的士人曆來爭鬥不休,互相攻訐,稱對方為偽經偽學。

實際上盧植學究天人,通古今經學,好研精而不守章句,可謂甚得經文精髓,不像有些窮酸文人那樣好為華麗辭賦。他講的課內容相對更為務實,也更多需要靠聽者自我領悟。

盧植了解了一下張胤的學習情況,便決定從張胤最喜愛的《春秋》講起,之後是《尚書》。這兩部經典張胤之前已經自學過,多有感悟,學習中經常結合後世的觀點提出疑問,盧植解答時也會有所觸發,時常感歎孺子可教。

兩人一個教的興起,一個學的認真,都互相覺得對方是好老師、好弟子,相得益彰。

楊彪自那次冒雪來訪後,一直未曾再來,不過卻托人送來一部親自手抄的《歐陽尚書》。《歐陽尚書》是弘農楊氏的家學,楊彪的曾祖楊震受傳於桓鬱,之後楊氏世代研習,以為家學。楊彪手抄一部《歐陽尚書》贈於張胤,顯然是對其很看重。

張胤已知道那次做他拜師見證人的人是楊彪,留名史書的未來大漢太尉,捷悟才俊楊修之父,他心中充滿感激,畢竟楊彪見證了他在大漢重要的一步。

張胤在盧植家中住的十分安逸,除了那來打擾的太學生之外。待安穩下來後,張胤寫了一封家書,派僅有的兩名仆人回去送信,向母親、弟妹們報平安。

今年雪多,一個月以來已下三場大雪,每一次都積雪盈尺。

進入臘月,天氣更寒。

冬至日,日暮時又下大雪,雪花大如鵝毛,一盞茶的功夫,整個東都銀裝素裹。

雪停時,張胤推門而出。立於院中,仰頭望天,心中忽然一痛。三年前,也是冬天,也是風大雪飄,道路冰封,自己扶著父親的棺木,艱難行在回家的路上。那一次,他忽視了這個封建社會皇權有多麽的強大。坐在宮中龍椅上的那個十幾歲的娃娃,一句話,父親就沒了。即使他是從後世而來,又能怎樣?即使他有預見未來之力,又能怎樣?

張胤從房中取出豎笛,背倚古鬆,嗚嗚吹奏起來。

張晟也從房中出來,看見阿兄吹奏豎笛,便立在一邊,安靜聽著。

曲調起初速度很慢,猶如輕輕吹過的秋風,引人愁思無限。相思之苦,傷人傷心,痛入肝腸。張胤腦中盡是父親的和音笑貌,捉之不到,揮之不去。

俄而張胤大怒,情緒激動,曲調突變,笛音充滿力道。張晟聽了,攥拳捶掌,大為激動。

院外有出來看雪的太學生,聞有笛聲,便駐足聆聽。

有人讚道:“此音絕妙,不知何人所奏?”

另一人回道:“或是盧博士所奏。此院正是盧博士住所。”

又一人道:“不管是何人所奏,奏曲之人心情複雜,又有莫大誌向。”

先前那人點點頭,不再說話,靜心聽曲。

一曲終了,張胤長籲一口氣,心中鬱悶之情減了不少。

“吱”地一聲門響,一身紅色深衣的盧紈走出門來,兩眼含淚,問道:“師兄,此是何曲,聽得人傷心?”

張胤一見是紈兒,輕輕地回答道:“曲名《長相思》。”

此曲是張胤學自後世,自古箏改編的簫曲《長相思》。張胤思念父親不由自主地吹奏了出來。

盧紈擦掉眼淚,道:“上闋太讓人傷感了,下闋還好,有奮進之意。”

張胤驚訝地道:“師妹也擅長吹豎笛嗎?”

盧紈道:“我不會吹笛,隻能撫琴。”稍停了一下,盧紈又道:“師兄教我吹笛可好?”

“好!”張胤爽快的答道。

“太好了!”盧紈高興的說道,“我很喜歡這個曲子,就從這個曲子開始。今晚師兄就要教我。”她這一高興,仿若梨花初綻,白皙的臉蛋上淚珠猶存,卻又笑意盈盈。

張胤見了,也是一笑,道:“晚飯後,博士授課之前,我們先學一小段。”

“好呀!一言為定。”盧紈拍手說道。說完粉臉一紅,扭頭回房去了。

張晟上前說道:“阿兄,不要傷心了。”

張胤拍拍張晟的肩膀,沒有說話。

晚飯前,盧植從外而回,無意中說起一事,言上月會稽郡許生、許昭父子聚眾造反,許生自稱“越王”,許昭自稱“陽明皇帝”,斂眾數萬人,攻打郡縣。朝廷著令揚州刺史臧旻、丹陽太守陳夤率軍進討。盧植認為臧旻、陳夤皆有武略,定能破賊。

盧植隻是將此當成政事時聞隨意說說,可張胤這個聽者卻是有心人。因為他知道許氏父子的叛亂是張角黃巾之亂前,規模最大、持續時間最長的一次造反行為,更重要的是,未來的“江東猛虎”孫堅也正是依靠“助州郡破殺許生”而崛起,開始活躍在東漢末年的舞台之上,叱吒風雲。

原來的張胤很是喜歡玩三國類的遊戲,對三國時代著名人物的生平還是有些印象的。他特別喜歡用孫堅開局,因為他很喜歡那種帆船揚海的感覺,雖然一般遊戲中都實現不了這種效果,隻能靠腦補。為此,他還在看史書的過程中,記下了孫氏父子的生平,因此知曉許生這個人。

張胤關注許生反叛的事,隻是要印證一下,這個時空是不是還會像原本曆史上那樣發展。不過孫堅應該還需要一段時間才突然出現,募兵千人斬殺許生的。如今隻能是繼續關注吧!

晚飯後,盧紈來到張胤房中,學習吹豎笛。張胤先教她認識豎笛,然後教她呼吸、指法。盧紈天生聰慧,又一心要學吹奏豎笛之法,所以進展很快。張胤說上幾遍,盧紈就記住並有所領悟了,讓張胤十分驚訝。之後張胤又將《長相思》的前幾個小節,詳細分解給她演示,盧紈用心記憶。

這個時代音樂記譜十分繁瑣,一般采用“聲曲折”和“文字譜”等記譜方式。“聲曲折”記譜隻記錄曲調的高低上下;“文字譜”記譜則是利用文字將樂曲的演奏手法和分句法等記錄下來。兩種方法都有缺陷,要麽過簡要麽過繁,使用起來都不方便。張胤後世習慣了簡譜和五線譜,完全不適應漢代的記譜方式,故而棄之不用。隻好手把手教盧紈怎麽使用指法、如何用氣息吹奏出需要的音階來。張胤這個老師雖然不稱職,不過幸好有盧紈這個優秀的學生,成果倒也斐然。到盧慎過來叫張胤過去聽盧植講課時,盧紈已經能將豎笛吹出音調來了。對此張胤慚愧得要死,後世他大學期間利用課餘時間學簫一周,也就是這個水平。

晚間盧植繼續為張胤、盧慎講解《春秋》,盧重則在學習《詩經》。

此後每天晚飯前後的空閑時間,張胤都要教盧紈吹豎笛。盧植對此是不過問,張氏則是十分支持,她本是冀州大族之女,通書知禮,擅撫琴,覺得吹笛對盧紈隻有好處,有時還會從旁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