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盧門立雪

古人遠行不僅要占卜挑選吉期出發,臨行前還要拜“行神”。行神,即路神,又稱“祖神”,為“五祀”之一。至於所祭行神為誰,曆來說法不一。《軒轅本紀》稱為黃帝元妃螺祖,漢時多有信者。

張胤此次去京師洛陽是負笈遊學,所攜帶的東西並不太多。他和張晟各帶弓箭、佩劍、包袱,並兩名仆人,算得上是輕裝而行。原本崔氏想讓張胤帶上純兒姊妹隨行服侍二人,張胤堅決抵製了。帶上兩個小姑娘哪有他和張晟二人來得自由、方便。

將行前幾日,太守馬勖送來了張胤和張晟二人的“傳”。“傳”即是行人的身份證明和通行證書,其實就是一塊繒帛,上書行人姓名、年齡等。

馬勖對於自己將張謨囚送京師的事情一直耿耿於懷,雖然自己是出於無奈,崔氏、張胤母子也並未因此記恨他,但畢竟是壞了馬張兩家的情意。也許是出於還情彌補的心思,太守馬勖親自書信一封給剛剛被征召為博士的盧植盧子幹,推薦張胤到其門下學習。又書信給同在洛陽的族侄馬日磾①,請其多做說和。盧植是馬融的得意弟子,與馬勖、馬日磾相熟。盧植最終同意收下張胤做弟子,要他來洛陽聽學。其實收一個黨人後代做弟子是要冒很大風險的。盧植才兼文武,開明有膽魄,不畏強權。曆史上盧植敢於獨自一人反對董卓擁立陳留王劉協為帝,險些被殺。也許隻有他這樣的人才有資格、有膽量收張胤為弟子。

馬勖想的是,張謨被禁錮,累及五屬,張胤做官之路已絕,入太學也是難於登天,未免可惜了張胤這等天賜良才,或許促其研經讀史,未來做一個博通鴻儒也是一條生路。當然,馬勖絕想不到,僅僅十二年後,天下大亂,禁錮悉解。

對於馬勖的心意,張胤很明白,也沒有拒絕,畢竟父親之死,罪在閹人,與馬勖關係不大。而且能拜盧植為師,也是張胤一直的心願。張謨生前,一次父子二人聊到未來拜師之事,張謨給張胤三個選擇,馬日磾、蔡邕、盧植,這三個人是張謨認為能夠教授張胤並且可以為之推薦的老師人選。當時的張胤就選擇了盧植,馬、蔡二人重文輕武,亂世即將來臨,武略才是生存之本。也許馬勖正是從張謨口中知道了張胤的心願,才這樣做的。

當選定的吉日倒時,張胤母親崔氏、姨母滕氏、乳母王蒲帶著阿醜和窈兒都來送行。

張胤來到目前崔氏身前,大禮拜別:“母親,請放寬心,兒已長大,此去定會照顧好自己。”

崔氏眼角垂淚,拉著張胤的手道:“天氣寒冷,莫要貪心趕路,錯過歇腳的地方……洛陽不比漁陽,莫要衝動與人爭執。”

“諾!”張胤一口答應下來,又與滕氏、王蒲拜別。王蒲擦著眼淚,對著張胤、張晟隻說了句“定要小心!”就哽咽難言。

滕氏在一旁扶著崔氏,說道:“虎頭、恨奴,此行遙遠,一切小心。”

張胤點點頭又來到張俊麵前,一把抱住他,在他耳邊輕輕說道:“阿弟,照顧好幾位母親,照顧好窈兒。家中有事可找崔大兄幫忙。每日不要忘了讀書習武。”

張俊小臉繃著,點點頭。張胤知道這小家夥心裏難受,隻是故意忍著,也不說破。轉身看著窈兒。窈兒眼見與阿兄離別在即,一把環住張胤的腰,淚眼朦朧,輕輕問道:“阿兄!什麽時候回來?”

張胤親了親窈兒的額頭,說道:“很快就會回來。明年阿兄回來跟你一起堆個大大的雪人,好不?”

窈兒點點頭,眨了幾下眼睛,淚珠順著她那白嫩的小臉滑落,“阿兄,莫要騙人!”

張胤捏了捏窈兒的小臉,笑了笑。然後與張晟翻身上馬,看了看大家,一抖韁繩,縱馬而去。

身後,姨母滕氏與窈兒一個吹笛、一個撫琴,奏曲與張胤二人相別。張胤不知曲名,隻覺曲中惜別之意甚濃,觸動心弦,腳步難行。

此時正是巳時三刻,日行東南。張胤和張晟二人迎著太陽,向南迤邐而行。

兩人經廣陽郡、涿郡進入冀州。路過涿郡北新城縣時,耽擱了幾日,按張謨生前的描述,輾轉尋到了張堪之墓,並在墓前上香祭拜。之後越過泒水,進入博陵郡治所安平,拜見崔琦。如今崔家的掌門人是崔琦,崔寔於兩年前病逝,由於當時張胤在為父守孝,未能前來吊唁,現今路過必定是要到崔寔墓前拜祭一番的,母親也多次囑咐。

崔寔生前對張胤另眼相待,極為看重。也正是崔寔、崔琦的推崇,張胤的憫農詩和憫農字才能傳遍幽、冀之地,以至天下。

崔琦看上去比幾年前蒼老了許多,須發灰白,精力也不如前。見到張胤前來,很是激動,拉著他談說文字、書法。之後一起到兄長目前祭拜。張胤叩了幾個頭,心中很是感激崔寔。與這位阿舅相見不多,倒有些忘年之交的意味,多過甥舅之情。

張胤和張晟在崔家住了足足七日,才帶著崔琦寫給盧植的信,再次起程前往東都洛陽。臨行時,崔琦依依不舍,自家這個外甥在書法上確有天分,其憫農體字比往前更加有風韻,已有大家之象。

張胤等人出博陵郡,入巨鹿郡,經魏郡鄴城,渡洹水進入河內,兩日後到達朝歌,路程已過七成。

朝歌為商朝帝都,也是春秋時期衛國國都,曆史悠久,屬於淇河文化,源遠流長。馳名中外的牧野之戰古戰場就在朝歌之南。武王伐紂時,牧野一戰,紂亡國滅,殷商六百年社稷毀於一旦,實在令人扼腕歎息。

傳說朝歌城南有雲夢山水簾洞,春秋戰國時鬼穀子曾在此隱居講學,並創建中國曆史上第一座軍校“戰國軍庠”,在此培養出的學生有蘇秦、張儀、孫臏、龐涓、毛遂等,可謂將星璀璨。

張胤等人在朝歌稍作耽擱,緬懷先古,之後向西南經過汲縣、獲嘉、修武、懷縣、平皋,在溫縣五社津渡過黃河,到達鞏縣,進入偃師時已是臘月。掐指算來,兩人自十月底出發,路上走走停停,兩千裏路走了超過三十天。

偃師離東都洛陽不足百裏,快馬不用一日即到。張胤等人在偃師稍作休整,第二日一早直奔東都洛陽南郊的太學。

太學在望時,已是未時,天空稀稀落落開始飄落雪花。

漢朝的太學初建於武帝時。董仲舒上“天人三策”,提出“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的建議,漢武帝納其議,遂始興建太學。太學之中由博士任教授,設五經博士專門講授儒家經典《詩》、《書》、《禮》、《易》、《春秋》。學生稱為“博士弟子”或“太學生”,有免除賦役的特權。武帝到王莽時,還歲課博士弟子,入選的可補官。太學初建時僅隻有五十人,漢昭帝時增至百人,王莽時增至萬人,如今的太學生則要超過三萬人。

張胤和張晟等四人來到太學外,被這一片鱗次櫛比的太學建築所震撼了。太學占地規模之大,建築之宏偉,未見之人都是難以想象的。

這才有大漢第一學府的樣子啊!

幾人先尋了一處酒肆,胡亂吃了些飯食,即出發去拜見博士盧植。其時雪花漸大,朔風凜凜,眾人都帶上鬥笠,身披蓑衣以遮風雪。

申時中,終於尋到盧植住處。盧植為博士,執掌教育博士弟子,朝廷有疑難時,負責答疑解惑,秩比六百石。在太學中有一獨立小院居住。

張胤命兩個仆人牽馬在門前等候,和張晟一起到門口尋蒼頭問道:“盧博士可在?”

守門蒼頭打量了一下兩人,隻見身前的兩個束發少年,身材長大,麵容俊朗、頗染風塵,顯然是遠途而來,回答道:“今日休沐,博士正在堂上看書。二位小郎君有何事求見博士?”

張胤自父親傳家於他後,就不再梳總角,而是將頭發束了起來。古人二十而冠,一般十五歲束發,以示學有所成,可外出遊學,正所謂“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張胤今年僅十三歲,本還不到束發的年齡,隻是家庭特殊,所以早早束發。張晟凡事皆以兄長為楷模,自然有樣學樣。

由於事前有馬勖的書信和馬日磾的說和,張胤也沒有準備名刺,自報名姓後,隻將路過安平時舅父崔琦所寫給盧植的一封書信交給守門的蒼頭,請其代為通傳。

這門仆向張胤行了一禮,說道:“請稍候。”然後轉身進內去通報去了。

不一會兒,門仆出來說道:“二位小郎君,博士許是昨日授課累了,此時正在堂上小憩。二位小郎君不如隨小仆到堂前等候。”

“也好。有勞了。”張胤說道。

兩人隨著門仆進入院中,穿過廊亭,來到正廳前。

隻見廳門虛掩,隱約見一個高大身影斜臥在榻上,右手支頤,左手抓著一冊書簡攏在胸間。此人背朝裏,麵朝外,雙目微合,正在休息,想必就是盧植。堂上一座青銅火爐,炭火正旺,旁邊桌上放著一摞書簡。顯然剛才盧植是在翻閱書簡。

那門仆向張胤拱手施禮,道:“二位小郎君在此稍候。想必博士少時就會醒來,自會接見二位。您所帶來的仆人我自會招待,請小郎君放心。若有事情就請招呼小仆。”然後轉身自回門房去了。

張晟看了張胤一眼,欲言又止。張胤微微搖頭,束手站定在院中一株古鬆下。張晟也不多說,和阿兄並肩而立。

此時天已日暮,雪花簌簌而下,轉眼之間,古鬆之上累雪盈寸。

風雖不甚大,天氣卻寒,張胤把衣服緊了緊,心道:“盧博士,你是真的睡著了嗎?”

張胤看著堂上的身影,有些走神:“劉大耳有雪中三顧茅廬,今天我就來個立雪求學。”恭敬侍立,等著盧植醒來。

張胤對盧植的確很尊敬,這一個小小的考驗算得了什麽。漢末將軍中有兩個半人讓張胤打心眼裏佩服,一個是漢末最後的名將皇甫嵩,一個就是文武兼備的盧植,那半個是朱儁朱公偉。朱儁謀略不及皇甫嵩、文略遜於盧植,又有敗於黃巾、一蹶不振的事跡,所以在張胤眼中隻能算半個名將。不過此三人與後來三國時期的名將相比也絕不遜色。

盧植這一次小憩,足有大半個時辰。待醒來時,則門外雪深一尺矣。

盧植放下書簡,推門而出,立於石階之上,道:“好一場大雪!”其音洪亮,撞人耳膜。

張胤通身披雪,手腳已凍僵,抬腳邁步時,險些摔倒,抖落了不少雪花,勉強摘下鬥笠,上前向盧植施禮,道:“可是盧博士?學生張胤拜見盧博士。”說完也不等回話,大禮拜倒。張晟自然也跟著跪下行禮。

盧植這才注意到張胤二人,嚇了一跳,定睛看時,隻見張胤、張晟渾似兩個雪人一般,手腳動時,身上積雪震落,想是已經來了很久了。

此時正有京中名士楊彪冒雪來訪盧植。楊彪是光祿大夫楊賜之子,弘農華陰人。其家累世仕漢,掌兵事至高位,曾祖父楊震、祖父楊秉皆官至太尉,如果按曆史原有的軌跡發展的話,黃巾起義之前,其父楊賜也會做到太尉之職。如今楊賜和劉寬、張濟共同教授劉宏,正經八百的帝師。弘農楊氏是地地道道的大漢名門望族,與“四世三公”汝南袁氏相比也不遑多讓。楊彪屢次被舉為孝廉、茂才,公府征辟,都不應命,但由於博學多聞、廣通經籍而知名京師。楊彪與盧植年齡相仿,略小幾歲,也是三十出頭。兩人今年相識,意氣相投,結為摯友。

守門蒼頭引著楊彪進院來。那蒼頭一見此景,對盧植道:“稟主人,兩位小郎君已經來了大半個時辰了。此就是張胤小郎君。”說完一指張胤。

盧植兩步邁下台階,扶起二人,說道:“快快進屋說話!”當先拉著二人進入廳中。又招呼楊彪進來。

守門的仆人將先前崔琦的信交給盧植,躬身出去。自有內院仆人倒熱水給幾人。

盧植讓張胤、張晟挨著火爐坐下,說道:“快搓搓手腳活血,免得凍傷了。汝是張胤?汝父子之事,吾已知之。父忠子孝,善矣。”又轉首對楊彪道:“文先請坐。此子是前漁陽長史張思訓之子張胤。汝可有字?”

張胤起身行禮道:“先父自赴刑獄前,為吾取字子承。”又順便向盧植、楊彪介紹張晟,“這是吾從弟張晟,字子明。”

自張謨去世後,張胤對外就介紹張晟為自己的從弟。王蒲和張晟母子在張胤家地位特殊,非仆非戚。張胤是吃王蒲的奶水長大,所以尊王蒲為母,認張晟為弟,待似親人。介紹其為自己的從弟,有些場合張晟就有了參與的機會,否則在這個極為講究等級、禮儀的時代,張晟一介寒門,會被大多數人所忽視。

楊彪在一旁驚訝地道:“汝就是作《憫農詩》、創憫農書體,戮賊救父、孝勇無雙的憫農郎君?”

張胤又向楊彪行禮,道:“百姓訛傳,讓先生見笑了。”他不知道眼前這人是誰,但能與盧植相交,必不是普通人,不是太學教授,就是知名大儒或朝中權貴,所以稱呼其為先生。

楊彪點點頭,道:“那兩首《憫農詩》倒也是佳品,憫農體字更是絕妙。方才聽聞汝立於雪中,足見尊師之情、求學之心。好!好!好!孺子可教也。”

盧植在一旁頷首微笑,也不言語。

經火爐一烤,張胤兩人逐漸暖和起來,手腳也能活動自如了。

盧植對楊彪說道:“文先有所不知。今年秋,馬漁陽來信,推薦其做吾的弟子,還委托翁叔(馬日磾)從旁說項。吾已經答允。其實在此之前,吾對其已有了解。此子在幽冀兩地名聲之響,一般郡縣之長亦不能比。天幸此子秉性純良,至仁至孝,聰慧有悟性,實乃佳徒之選。吾心屬之。”

楊彪撫須頷首:“吾亦有耳聞。橋司徒極愛此子之字,常讚其有吳起之才。”此時,橋玄已經自司空轉任司徒一年有餘。

直到此時盧植才打開崔琦的信,略一瀏覽,哈哈而笑,道:“此子之事,驚動之人不少啊!”想必崔琦信中,除與盧植敘舊之外,定是提到了請其收張胤為徒,代為照看之類的話。

說完,盧植在廳中正位上坐下,目視張胤。

張胤會意,上前跪地行拜師大禮,盧植頷首點頭,即算禮成。

其實漢代時拜師之禮要比這繁複很多,不過盧植為人開明,不太講究虛禮。今日正有名士楊彪可為見證,又感於張胤的拜師求學之心,當時就定下今日就行禮收張胤為入室弟子。

盧植師於大儒馬融,學問廣博,名著天下,拜師求學的人極多,不過盧植擇徒極嚴,無才不授,至今登堂入室的隻有張胤一人,其餘多為所教授的太學生。

張晟限於身份自不能拜師於盧植。不過有張胤這個阿兄,從其身上直接或間接能學到的東西就夠張晟一生所用了。

盧植扶起張胤,拍拍他的肩,麵露微笑,招呼仆人準備酒菜。正值張胤腹中饑餓咕咕作響,盧、楊二人相視哈哈大笑不止。張胤微微有些羞愧,不過那也沒辦法,實在是餓了。

窗外大雪已停。雪後天晴,一彎月牙掛在樹梢頭,天雖已晚,但月光鋪地,著積雪反映,天光恍然如晝,更有一層朦朧之美。

張胤拜得名師,心情大好,飯後一覺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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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音“密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