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神秘的煮茶少女

當邵方說到要看是什麽禮的時候,高拱又問:“素不相識,因何送禮?”

邵方並不直接回答,而是問:“恕晚生冒昧,敢向先生請教:四夷館考選譯字生,可是先生主張?明令邊省督撫物色通番文者充四夷館教師,可是先生上的本?”

高拱大惑不解,隻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那就是了,說明晚生所訪信息不虛。”邵方頗振奮,“不瞞先生說,晚生到京已月餘,這首善之區,也有幾個熟人。晚生訪得,先生的才幹、學問自不必說,更有勇於任事的魄力、敢破故套的膽識,絕非常人所能及。從適才晚生所請教的兩事看,先生的眼界、識見,恐舉朝無人可及。”

高拱不覺一驚。考收譯字生、補充四夷館教師這兩件事,邵方與眼界、識見聯係到一起,就連他自己也未曾這麽想過。由此,他不得不對邵方刮目相看,但表麵卻依然嚴厲:“既然你訪得高某的不少訊息,難道就沒有訪出高某從不受禮嗎?”

“先生家如寒士,盡人皆知。”邵方很幹脆地說,“苞苴之事為先生所不齒!”

高拱接言:“既知這些,何必多此一舉?”

邵方笑道:“先生,此禮非它,”他指著幾案上的茶盞說,“一盞茶而已,先生請品用。”

高拱一臉疑雲,先是端詳茶盞,也就是時下流行的壇盞;端起茶盞用心品了一口,咂了咂嘴,心裏說:“此茶果然香醇中又有幾分甘甜,儼濃中有幾分清爽,滋味綿長,非同一般。”連喝兩口,閉目回味。

“此茶並非名品,”邵方道,“不過是浙南常見的品種。之所以有此品位,端賴煮茶技術之高超。”

“喔?”高拱好奇地問,“有何奧秘?”

“名教賢訓最強調一個道字,天有天道,人有人道,”邵方得意地說,“這茶嘛,也有茶道。隻是,這茶道嘛,非晚生所長,還是請出懂茶道者為先生解釋一二。”他向裏間喊了聲:“有請珊娘——”

須臾,一個十五六歲模樣的女子從裏間走了出來。

高拱隻覺眼前一亮,心裏立時冒出“驚為天人”這個詞。

但見她上穿著白藕絲對襟仙裳,下穿拖地紫綃翠紋裙,披著一件黑色杭絲霞帔,不施粉黛,卻也臉映桃花,眉賽彎月,厚嘴唇,高鼻梁,眸子澄明純淨,雖腮染紅霞,目含羞怯,舉止卻也落落大方。

“這就是在間壁為先生煮茶者,喚作珊娘。”邵方指著女子作引介,又對珊娘道:“珊娘,這位大人,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高先生。”

“奴家見過先生。”珊娘忙給高拱施禮道了萬福,說話雖不算輕聲細語,卻也甜潤異常。看她神態舉止,不像風塵中人,倒像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高拱局促中不知該如何應對。除了家中妻妾,他從不涉足風月場,士林中喝花酒之類的遊戲,他也從不與聞,真不知該如何與陌生女子打交道。

邵方見狀,忙說:“珊娘,你先退下吧。”珊娘施禮告退,邵方又對著她的背影,囑咐說,“好生為先生煮茶。”他又轉向高拱:“此女非風塵女子,身世非同尋常……”他故意停頓下來,笑而不語了。

“喔?有何傳奇?”高拱問。

邵方笑道:“喔,珊娘的名字,是有些來由的,與大海有關……”邵方不再說下去,“這是一個秘密,世間隻有晚生和珊娘才知道的秘密,若有機會,由珊娘向先生親口述說吧!”

聽到“大海”兩個字,高拱內心顫了一下。他當即就想到了自己曾經做過的那個關涉大海的夢。難道,這個夢,冥冥中與這個女子有關。

時下,高拱已然會意——邵方要把珊娘送與他。目今有買女子饋贈貴人的習俗。所買女子,不是風塵中人,就是出自貧寒之家,珊娘兩者都不像。那她的家人為何會賣她?還有,邵方何以把珊娘送與自己,他要謀些什麽?不管怎樣,先摸摸邵方的底再說。高拱邊端起茶盞呷了一口茶,邊肅然道:“說吧,你想得到什麽?”

聞聽高拱問他想得到什麽,邵方大笑:“哈哈哈!公門裏頭的大人,總有一個慣常念頭,但凡我輩與之交通,定然有利益交換。”他目光直直地盯著高拱,“倘若晚生說,我並不想得到什麽,高先生信嗎?”

“吾不信也!”高拱很幹脆地答。

邵方伸出大拇指,晃動了幾下,說:“嗬嗬,高先生,果是坦率之士!”他沉吟片刻,“敢問高先生,見過大海嗎?”

高拱既吃驚又好笑。前些天,他就問過張居正這個話題,今天竟然被邵方問到了。因為不知邵方有何用意,加上堂堂二品大員不想與一個江湖人士深談,高拱也就避而不答。

初春時節,道觀裏還有幾分寒意,花廳裏放著一個火盆,上好的炭火燒得室內暖洋洋的,不多時,高拱身上的寒氣即被驅散,鼻尖上竟冒出細細的汗珠。

“晚生是見過大海的,不唯見過,還在大海上航行過。”邵方並未因高拱不搭話而感到尷尬,繼續說,“想必高先生聽說過佛郎機之名吧?”

高拱又是一驚。那次他也曾經問過魏學曾佛郎機國的事,魏學曾隻說是西洋島國,別的就沒再說什麽了。他暗忖:“這個邵方,怎麽今天盡說些他近來關心的話題?會不會邵方與魏學曾見過麵?”遂反問道:“見過魏惟貫?”不久前,高拱向吏部尚書、同鄉郭樸舉薦魏學曾,說他有軍旅才,不妨外放曆練。魏學曾以按察副使兵備遼東廣寧,前幾日剛到遼東赴任。

邵方笑而不答,繼續照自己的思路說:“晚生不是誇口,或許對佛郎機國之了解,國中未有超過晚生者。”見高拱對他的話並不反感,反而流露出饒有興趣的神情,邵方索性講起了自己的經曆,“適才晚生稟報過,晚生生於豪富之家,最看不起吃喝嫖賭,也非常人所說的仗義疏財之輩;所好者,是行萬裏路,弱冠即離家遊走。與國中遊俠不同,晚生最喜遊走海上,下過西洋,去過南洋,也曾泛舟漲海。在壕鏡盤桓過,還曾一睹倭國風貌。”似乎為了印證自己所言不虛,邵方連說帶比畫,描述起他見過的佛郎機人的長相來:“哎呀,佛郎機人,與我天朝人真是大不同,長身高鼻、卷發赤須,衣服華潔。貴者戴冠,賤者帶笠。西洋人與我天朝人喜好也不同,天朝人重本抑末,而西洋人好經商。”

國朝以婆羅為界,以東稱東洋,以西稱西洋,暹羅灣之東,則稱為漲海。高拱隻是在文牘中偶然看到過這些名詞,沒想到邵方居然都曾親曆過,不禁生出些許歆羨。

“看來邵方其人,確非一般遊俠所能比。難怪他從自己主張考收譯字生、補充四夷館教師一事,窺出了識見、眼界。”高拱暗忖,“隻可惜,此人沒有舉人、進士身份,不然定要設法延攬他入公門,為國效力。”這樣一想,高拱對邵方的經曆就感興趣起來,好奇地探問:“邵大俠冒死涉險,顛簸海上,都交通些甚樣人物?”

邵方笑道:“嗬嗬,高先生,晚生一不是‘奸民’,二不是‘假倭’,三不是‘海賊’,晚生遊走海上,也無謀利之念,隻是想多看看這國人所不知的世界,結交各路英雄豪傑。”

大明開國起,就實行海禁國策,太祖皇帝有諭:“厲海禁,片板不許下海。”嘉靖朝以來,又三令五申海禁之策。可越是嚴海禁,海上事端越多,尤其是沿海一些紳民,不唯無視國策擅自下海,且每每與倭國海商內外勾結,朝廷對這些紳民分別冠以“奸民”“假倭”和“海賊”。

高拱一聽邵方說出這幾個名詞,就覺此人非懵懂之人,對朝廷維係海禁的政策舉措甚為了然。可當他說出“結交各路英雄豪傑”這句話時,高拱又警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