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紫陽道觀會大俠

紫陽道觀坐落在宣武門東南方,離城不過十餘裏。道觀本是道士修煉之所,務求清靜無為、離境坐忘。是故,道徒多是避開嘈雜之地,跑到深山老林中修煉。不過,當今皇帝崇道修玄長達四十餘載,京城內外自然便道觀林立,這紫陽道觀即是其中之一。

道觀建在一片高土坡上,坐西朝東,順勢而為,建築依次為牌樓、山門、邱祖殿、雲集山房。高高的院牆,都塗以粉赤色紅泥。出資修造紫陽道觀的,乃是關廂有名的“豆腐陳”。陳家兄弟兩人,弟二明經營豆腐坊,名聞京師;兄大明專營各地特產,售賣陝西絨褐、蘇州吳絲之類,倶為達官貴人的時尚用品。陳家在京城東南購地萬畝,種植大豆,家族墓地也安置於此。紫陽道觀就是在墓地陽宅基礎上改建的,與其說是道觀,不如說是私家別業。不要說京城百姓,就是周邊村莊的農人,也絕少光顧。

這座道觀,除了邱祖殿內供奉著邱處機的泥塑像,成為道觀的象征,其餘建築就要數兩排典雅幽靜的“山房”了。兩排南北相對的山房,形成密閉的口子型四合院,院中又分隔出幾個獨立的庭院,每個庭院裏都建有數間房舍。每到清明時節,陳家男女老幼都會借祭祖之機,到此踏青、居住;陳家兄弟也時常邀請至交到此小憩避煩,是以一應設施齊全,堪稱修身養性之所。

這天用過早飯,高拱騎著匹毛驢,打扮成私塾先生的模樣,帶著高福來到了紫陽道觀。

臨行前,在夫人張氏的操持下,高拱沐浴更衣,梳理了綿密的長須,用夾子夾好,穿戴停當,才一身清爽地出了門。

來至觀門,道士打扮的邵仙人已在此恭候,一見高拱,便抱拳施禮:“貧道邵某,幸會玄翁,有請——”

“不可如此相稱!”高拱雖拱手還了一禮,卻麵露不悅,“你我並不相識,稱先生即可。”

“嗬嗬,玄……不,高先生,晚生訪得,官場皆雲高先生是極較真兒之人,不意一見麵就領教了。”道士解嘲說。

“敢問高名雅號,仙鄉何處?”高拱問,“果有通風鑒、究子平,密談三命、深講五行之術?”

邵仙人隻是嗬嗬一笑,並不回答,而是伸出手臂,躬身領著高拱,沿著甬道川紋,徑直來到後排一座門楣上寫有“怡園”的庭院門前,又吩咐一個小道先領高福到左近的茶室用茶,這才開了院門,帶高拱入內,在一間雅靜的花廳坐定。

“我觀你行為舉止,再聽你言語口音,不是京師之人。”高拱在一張八仙桌左手的圈椅坐下,以質疑的語氣道,“所謂道士,也未必是真。你到底是何人,何以千方百計誆騙高某到此?”他愈說,語氣中的責備之意愈發明顯。

難怪高拱沒有好氣。為了逼勒他來紫陽道觀,家裏差一點鬧出人命!

就在邵仙人到高府算命的當晚,用罷晚飯,高拱便照例進入書房,張氏也緊跟著進來了,說有要事相商,就把邵仙人的卜語複述了一遍,提出要他到紫陽道觀去見邵仙人,以求高術。

這是午前邵仙人算命時向她授意的,說隻要高老爺到紫陽道觀一行,他自有高術相授。

聽了夫人的話,高拱敷衍了兩句,就攆夫人回房歇息,說自己有重要公牘要寫。

張氏對高拱一向敬畏有加,從不敢稍有違逆,不料這次卻破了例。她雙膝跪地,邊哭邊懇求,把這些年因為沒有兒子、又連喪三女的痛楚和委屈,都哭訴了一遍,懇求高拱念及三十年夫妻情分,務必與邵仙人一見。

倘若是別的事,高拱或許會大發雷霆,可是無兒無女、眼看絕後,這也是他的心病。因此,他非但沒有發火,還對夫人好言相勸,安慰良久,答應她抽暇與邵仙人見麵,才把夫人勸走。

誰知三天過去了,高拱似乎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絕口不提。張氏終於忍耐不住,再次催促高拱趕緊定下時日,好去給邵仙人回話。

聽夫人三番五次逼勒,高拱心中煩躁,禁不住嗬斥她一頓。原以為他一發火,夫人必會退卻忍讓,不意這次她不唯不退,反而鄭重提出,擺在麵前的隻有兩條路:一則請高拱寫休書休了她;一則她自我了斷,無兒無女的日子,她再也熬不下去了!側室薛氏也隨著張氏跪在高拱麵前,哭泣不止。

高拱以為兩人隻是求子心切,以此嚇唬一下他,誰知從次日起,兩人竟當真不進茶飯,連高拱親自出麵勸說也無濟於事。拖至一天,高拱不得不鬆口,差高福到紫陽道觀知會邵仙人,約定會麵時刻。

國朝有官員輪流十日休沐之例。昨日,高拱交代司務李贄,知會左右兩侍郎和各司,說他今日休沐,不到部當直。

可是,一見到邵仙人,高拱即覺察出異樣,認定此人絕非算命先生,更無甚樣送子觀音的絕技。是故,他說話的口氣就變得嚴厲起來。

對高拱的不悅乃至動氣,邵仙人頗能體認。堂堂二品大員、禮部尚書,到此荒郊野外小道觀裏私會一個算命先生,怎會心甘情願?不過,隻要高拱能來,對他來說就是成功的第一步。

在京師盤桓多日,邵仙人對高拱的脾氣,多少了解一些,知他不可能在此消磨太多時光,就決計不再兜圈子,索性把話挑明。

待侍者把茶水、幹鮮果品整備停當,邵仙人收斂笑容,鄭重道:“高先生好眼力!晚生委實不是道士,也不是算命先生。晚生姓邵名方,南直隸應天府丹陽縣人,人稱邵大俠者,就是在下。”說著,起身給高拱躬身施禮。

高拱並不還禮,邊打量著邵方,邊暗忖:他誆騙自己到此,意欲何為?國中多年來冒出不少山人、遊俠,他們多半是科場失意又不甘寂寞之輩。此等人往往有些特長,或善舞文弄墨,或善參謀畫策,以此邀得官場中人青睞。山人也好,俠客也罷,倘若出外遊走,尤其是交通官場中人,必是想以自己的某些“資本”換取某種需求。不過,此輩畢竟被冠以“俠”字,絕不奉有奶便是娘之旨。以此而論,若某個有名的山人、俠客投奔誰的門下,對這個官員來說,也算是一種無形的讚譽。高拱一則宦囊羞澀,無餘錢供養;一則也無閑暇與此輩周旋,是以素來不與山人、遊俠之輩打交道,卻不知這個叫邵方的所謂大俠,何以偏偏盯上了他。

邵方似乎猜透了高拱的心思,忙解釋說:“晚生既無詩詞歌賦之才,也無度曲弄韻之能,更無求先生接濟之意。不瞞先生說,晚生乃應天府一帶有名的富戶,父母倶已下世,給晚生遺留豐厚家財……”

高拱打斷邵方的話:“仗義疏財,遂有‘大俠’之譽?那麽,你誆騙高某到此,所為何來?”

邵方搖搖頭,並不解釋,而是神秘地說:“晚生要給先生贈送一禮。”

“高某從不受禮!”高拱義形於色,“莫說是素不相識之輩,即使門生故舊,誰敢給高某送禮?”

邵方嗬嗬笑道:“那要看是什麽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