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敏感話題

高拱聽到邵大俠說到結交海上豪傑,頓時警覺起來!海上的所謂英雄豪傑,會是什麽人?未必是與倭寇、海賊激戰海上的俞大猷、戚繼光這些官軍將帥,很可能是許棟、王直、曾一本、林道乾這些海盜巨頭。

想到這裏,高拱改變了主意,決計不再與邵方糾纏下去,他皺了皺眉,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邵方又是一陣大笑:“晚生知高先生有些怕了。不過先生盡可放心,晚生既無謀利之念,故從不介入海上任何事端,就是一個旁觀者而已。有道是旁觀者清,晚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堂堂天朝大國,為什麽非要禁海,不準通番貿易?請教高先生,互通有無,有何不可?”

高拱不語。這何嚐不是他所疑惑不解的。但他不能在一個江湖人士麵前說出“同感”二字,又不願與一個陌生人商榷國策大計,隻能沉默。

“嘉靖二十六年雙嶼島之戰,想必高先生聞知?”邵方問。

高拱自然知道。那一年,東南倭患漸熾,朝廷特命朱紈巡撫浙江指揮剿倭,朱紈到任後以強硬態度嚴海禁、絕走私,調集大軍強攻被海賊盤踞多年的雙嶼島,擊斃海賊巨頭許棟,把雙嶼島上的建築一律搗毀。但高拱不知邵方提及此事用意何在,故繼續沉默以對。

“晚生去過那裏。哎呀,真是讓人不敢相信啊!”邵方以驚喜的口吻說,“雙嶼雖孤懸海上,卻不是人們想象的蠻荒之地。島上商旅雲集,貿易繁榮,各國海商慕名而來。那裏的繁華,怕是國中任何一個城市都比不得的,包括京師。佛郎機人還在那裏開了醫院、教堂,真真是一派西洋景啊!”

邵方的描述雖讓高拱頗感意外,但也不由不信。他在巡撫朱紈給朝廷的奏本中看到過,說雙嶼島上有一條四十裏長的大道,寸草不生,“商旅往來之多,由此可見。”高拱對奏本中的這句話印象甚深,彼時即思忖,既然如此繁華之地,為何要將一切搗毀,重回荒蕪就是好事嗎?

“可惜啊,這一切都不複存在了!”邵方惋惜地歎氣說,喝了口茶,繼續說,“許棟固然被滅了,剿滅他的朱紈不也很快就自殺了嗎?王直、徐海,被胡宗憲用詐術誅殺了,可胡宗憲結局又如何?”邵方突然神秘地說,“高先生想過沒有,凡是指揮所謂剿倭的文臣,沒有一個有好結果,一個比一個死得慘!”

高拱迅疾在腦海裏捋了一遍,不禁大吃一驚!不到二十年的光景,奉旨指揮剿倭的督撫大員,不管基於何種原因,下場還真是如邵方所言:開指揮剿倭之首的是巡撫朱紈,嘉靖二十九年自殺身亡;繼任浙江巡撫隻有三個多月的王忬,於嘉靖三十九年被斬首西市;再往後江南總督張經、浙江巡撫李天寵,於嘉靖三十四年被斬首西市;繼任江南總督的胡宗憲被下獄,去年自殺身亡!曾奉命督師剿倭的尚書趙文華,嘉靖三十五年被勒令回籍,途中暴病而亡!

“天意乎?人心乎?”邵方感慨。

高拱麵對過皇上、皇子,與朝廷大員更是共事多年,但從來沒有遇到過邵方這樣的人。他很少敬佩誰,也沒有從心底懼怕過誰,但是麵對邵方,他卻生出幾許敬佩。

可海禁這個話題,未免太過敏感,他不願再談下去了,遂起身道:“時辰不早了,高某謝謝大俠的美意,告辭了。”

“先生,奴家煮的茶不好吃,不合先生的口味嗎?”珊娘不失時機地出現了。她手拿紫砂壺,給高拱的茶盞裏續上茶水,忽閃著有神的雙眼,仰臉問。

“哦……不不不,珊娘煮的茶,甚好,甚好。”高拱答道,又擔心珊娘會錯了意,忙補充說,“不過,我輩中原人,不像江南人對茶有那麽多講究,嗬嗬嗬……”

“那就請先生好好品一品吧!”珊娘一語雙關,見高拱依然站著,她拉了拉高拱的袍袖,“先生請坐下,再吃盞茶吧,切莫拂了奴家的一片心意。”

“哪裏話,珊娘,”高拱不知所措,隻得又坐下來,“粗茶淡飯可也,實在不懂講究呢!”

珊娘抿嘴一笑:“據奴家所知,不僅倭國人,就連西洋的佛郎機人,對天朝的茶都情有獨鍾。人家倭國人吃茶,比咱天朝人還要講究呢。先生是名士,該講究才是的呀!”

“不得了,不得了!”高拱連聲感歎,“珊娘見多識廣,不唯國中女子無人企及,便是我輩須眉,也要自歎弗如啊!”

珊娘被高拱一誇獎,越發來了興致:“先生真這麽看嗎?奴家可當真了呢!”

邵方笑吟吟地看看高拱,再看看珊娘,歎道:“郎才女貌,此之謂也!不不,郎才女貌哪裏概括得了……”

“這這……”高拱紅著臉,打斷了邵方的話,“邵大俠這話從何談起嘛!不早了,高某該告辭了。”

邵方揮揮手,示意珊娘退出,急忙切入正題:“如果晚生沒有猜錯的話,高先生懷疑晚生要以珊娘與先生做筆交易,對吧?”也不等高拱回答,繼續說,“那麽,高先生一定以為晚生要先生為晚生謀什麽利益嘍?”他盯住高拱,以堅定的語氣說:“非也!晚生所求者,隻三個字:開海禁!”頓了頓,又道,“請高先生為生民請命,籲請朝廷,盡快改變閉關鎖國之策,開海禁!”

高拱沒有想到邵方會提出這個請求,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按說,他應當嚴詞拒絕並對邵方厲聲嗬斥,因為海禁是祖製、國策,身為朝廷大臣,麵對攻訐祖製、國策者,理應這樣做。但高拱不想這樣做,毋寧說,他從內心願意接受邵方的建言,至少在他看來,這是應該也是值得加以論證的重大國計,絕不當以不合祖製就斷然拒絕之。高拱沉吟良久,問道:“邵大俠與徐閣老臨郡,徐閣老是閣揆,開海禁,茲事體大,非高某一禮部尚書所能為,大俠何不謁徐閣老一試?”

“嗬嗬,”邵方笑道,“開海禁之事,非有識見、有魄力的幹才能臣,誰能為之。高先生以為然否?”

高拱的問話,本有試探邵方之意,看他是不是見過內閣首相徐階、是不是向他提出過這個話題、徐階做何回應。可邵方的回答卻滴水不漏,還變相奉承了高拱。這倒讓他為難了。拒絕?似有不妥,畢竟,開海禁不是不可討論的,倘若真的符合民心民意,有何不可!答應?開海禁關涉國策祖製,非同小可,禮部尚書力不從心。再者,答應邵方,是不是預示著接納珊娘?高拱仰臉看著天花板,躊躇難決。

邵方看出了高拱的猶豫:“高先生不必為難,開不開海禁與晚生無關,晚生隻是覺得為國家計、為沿海生民計,該這麽做,方在朝廷高官這裏籲請開海禁的。若哪位高官認為開海禁當行,把握時機提出就是了。”他一欠身,詭秘一笑,“隻是有一事,請先生早做決斷……”

“老爺——老爺!”隨著幾聲呼喚,高福快步跨進花廳,他走到高拱麵前,附耳低語。

“喔?!快,牽毛驢來!”高拱“騰”地站起身,向邵大俠一拱手,邊吩咐高福,邊疾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