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裕王處境不妙

“王使何在?”高拱匆匆從紫陽道觀返城,一進家,剛邁過垂花門,就急不可待地大聲問。

適才在紫陽道觀,高福附耳稟報高拱:裕王府有使者到宅傳裕王令旨,說有事請高先生參詳。

一聽是裕王的事,高拱腦海裏頓時一切都清空了,猜想著殿下會有什麽事,他該如何拿主意,甚至顧不得與邵方、珊娘話別,僅拱了拱手,就匆匆往家裏趕。

“小奴在!”一名太監從茶室應聲道,帶著幾分諂媚,說話間走到了高拱跟前。

此人約莫四十二三歲,身材微胖,白耳黑齒,雙目如電,帶著一臉福相,狡黠中又有幾分儒雅。他頭戴以竹絲作胎、蒙著真青縐紗的剛叉帽,身穿紅貼裏,上綴麒麟補,腰間掛著牌穗,牌穗用象牙做管,青綠線結成寶蓋三層,下垂長八寸許的紅線,內懸牙牌,上有提係青絛。他小步走到高拱跟前,抖了抖衣袍,躬身給高拱行禮。

高拱一看,是裕王府的管事太監馮保,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嘻嘻,高先生,”馮保忙解釋,“李老公公染了風寒,小奴替李家前來。”

裕邸總管太監叫李芳,以往都是他充當裕王使者。聽了馮保的解釋,高拱顧不得多想,急切地問:“殿下沒有生病吧?”

“沒有沒有,殿下好著呢!”馮保喜笑顏開,“殿下讓小奴給高先生問安呢!”

“你回去知會李芳,讓他莫要當直,病好三天後再說。”高拱囑咐說,“切莫傳染給裕王殿下。”

馮保點頭稱是,心裏不免嘀咕:“都說這高胡子不怒而威,隻要一提到裕王,他就像變了一個人。”這樣想著,馮保躬身跟在高拱身後,奉承道:“小奴聽坊間傳聞,一說高先生‘直房接受公謁,門巷間可羅雀’;再說高先生‘家如寒士’,今日一見,傳言不虛啊!”

高拱隻顧往花廳走,並不接言。他做翰林院編修時,被選為裕王講官,在裕邸九年,知道馮保其人。此人在給太監專辦的“內書堂”讀過書,粗通文墨,尤善書法,曾在皇上身邊貼身侍候多年,皇上竟以“大寫字”呼之。後來偶有小過,被貶到裕邸效力。這馮保為人精明,處事圓滑,在裕邸宦官中頗有人緣,說他篤好琴書、雅歌投壺,大有儒者之風。可在高拱看來,馮保目光遊移、甚是狡黠,絕不像善類。刻下聽他說什麽“坊間傳聞”,一個王府太監,倘若安分守己,哪來的“坊間傳聞”?顯然對外多有交通,而這是做宦官者所當禁的。高拱本想斥責他兩句,念及他是裕王使者,忍了,隻冷冷道:“別誤了裕王殿下的正事。”

馮保知道高拱在裕王心目中的位置,而裕王,眼下已是皇上唯一存活的兒子。去年冬天,馮保收了兵科給事中歐陽一敬十兩銀子,傳話給隨堂太監張鯨,讓他在皇上麵前提及會試考題,不意竟激起皇上雷霆之怒,高拱為此差一點掉了腦袋。馮保不知道此事是如何化解的,也不敢打聽,心裏一直惴惴不安。他事先並不知個中底細,聞聽後嚇出一身冷汗,後悔不該貪財。他生恐高拱事後暗中追查,自己難脫幹係,是以一直找機會設法接近高拱,探探底係,並向他示好。今日他好不容易從李芳那裏討得這次差事,因此小心翼翼,討好賣乖,不敢稍有差池。

進得花廳,落了坐,馮保環視花廳,神神秘秘地低聲道:“高先生,還是借一步說話吧!”

高拱隻得起身,領馮保進了書房,伸手示意馮保在靠牆擺放的一把椅子上落坐,自己則轉身到書案後麵的座椅上坐下。

馮保看了一眼左手案幾旁空著的座椅,知高拱不屑於與他並座一起,雖心中頗感淒然,也不敢流露分毫,而是討好地一笑:“高先生實在辛苦。聽說高先生從未休沐過,好不容易休沐一次,小奴又來打擾,真是過意不去呢!”

“此處無人,隔牆無耳,快說正事吧。”高拱並不回應馮保,隻是冷冷地催促道。

馮保幹咳幾聲,緩緩道:“高先生,李宮女今晨又誕一子,裕王殿下請高先生拿個主意。”

“什麽?!”高拱一驚,一股怒氣竄到腦門,但又不便發作,隻好壓了又壓,起身在書案前煩躁地來回走動。

刻下,高拱最擔心的莫過於裕王府冒出個什麽事端來,而裕王府添丁的消息傳出,弄不好會招惹出什麽是非。

當今皇上修玄崇道,追求長生不死。在皇上心目中,詛咒他速死的,莫過於儲君。皇上身邊的道士陶仲文,當年就提出“二龍不相見”的建言,謂不能立太子。可是,在群臣一再懇求下,皇上不得不立了太子。不料,太子行成人禮次日即暴卒,此事令皇上對陶仲文的話深信不疑。幾年後,皇上的八個兒子中,六個先後夭折,隻剩下康妃所出的裕王和晚他不足一個月由靖妃所出的景王。潛在的儲君,似乎成了追求長生不死的皇上最大的威脅,也是他最為厭惡和極力防範的對象。裕王已是事實上的長子,他的處境因此變得極端危殆,遭受的摧殘也是常人所難以理解的。

裕王十六歲方出閣開府,他想見自己的生母康妃,皇上不允;康妃去世後,禮部擬定了葬典,被皇上斷然駁回,甚至不允許裕王去為生母送終,裕王與生母生不得見、死不得訣。後來,裕王成婚得子,當時即為皇上的長孫,可是,皇上卻不許群臣稱賀,不準按製頒詔;不久,這個王孫就夭折了。裕王的元妃薨逝,按製稱“薨”,皇上卻不準,隻許稱“故”。裕邸經費拮據不堪,還時常不按時撥付,有時竟一拖三載,例行賞賜也每每被截留不發。

那時,雖然裕王是皇上僅存兩子中的長子,可是皇上很不喜歡他,認為他“木木”有餘而聰靈不足,遠不如小裕王一個月的景王聰慧機靈。皇上甚至突破祖製,遲遲不讓景王按製就藩,反而命工部於宣武門內承恩胡同同時給二王建造府邸,二王同時出閣就府,同時成婚。中外議論紛紜,言裕、景二王爭立國本,群臣窺視上意,押注賭博,擁裕擁景,隱然形成兩派。當是時,兩府雜居,讒言四處,裕邸周圍,布滿了錦衣衛、東廠的偵緝邏卒,裕王一旦稍有過失,即可能遭遇滅頂之災!

講官高拱,正是在此情勢下來到裕邸的。他周旋維持,為裕王出謀畫策,要他忍耐為上,小心恭謹。因此,裕王蟄居府邸十餘年,始終驚恐度日,如履薄冰,給朝野的印象也是小心敬畏、動遵禮法,不敢稍有違製。

如此一來,擁景派抓不到裕王任何把柄,皇上也找不到借口繼續讓景王留在京師。於是,景王於五年前之國湖廣安德。國朝之製,除太子外,皇子應離京到封地去,謂之“之國”,非奉聖旨不得出城,形同幽禁。

但是,景王之國,並不表明裕王之位已定。

隨著皇上年邁,越發對儲君一詞敏感起來,凡有公開建言立太子者,就會斷然下令處死。是以高拱一再忠告裕王,他的境遇不會因景王就藩而發生逆轉,反而更需格外謹慎,不能出半點差池。

可是,三年前,裕王那裏,還是出了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