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對宮女李彩鳳生出幾許怨氣

嘉靖朝宮女命名甚俗。皇宮大內的宮女,皆以蓮、蘭、荷之類的花草命名;裕王府的宮女,則以彩雲、彩霞、彩鳳、彩蝶等命名。

三年前,一個李姓名彩鳳的宮女,突然誕下一子!

此子自然是裕王血脈。作為裕王事實上的長子,這個嬰兒,也就是皇上的長孫。

可這個長孫,卻是下人所出。

按製,藩王得子,當上報,並請皇上賜名,裕王即差使者請高拱拿主張。

宮女相當於普通民家的丫鬟,民家主人收籠丫鬟也不罕見,但畢竟不是什麽光彩之事,所出子女也是庶出,與嫡子不同。況且,若據實上報,裕王動遵禮法的形象勢必受損,甚至出現難以想象的後果。是以高拱當時冒死做出一個決斷:隱匿不報。

因為隱匿,此子虛齡已然四歲,如今連名字也沒有。此事還不知如何了結,高拱整天擔心會出什麽岔子,為此提心吊膽的,不意李宮女又誕一子。這怎不令高拱焦躁不安。

既然三年前第一子隱匿未報,新誕小王子自然也不能上報。高拱焦躁歸焦躁,也不願讓裕王等待太久,心生煩惱,便停下腳步,以決斷的語氣說:“此次,如前例可也!”

馮保經曆過李宮女所誕第一子隱匿的決斷過程,他自然明白高拱的意思,不過還是提醒說:“高先生,景王已死,嚴世蕃也伏誅了。”

景王是去年在封地暴卒的,無子,國除。景王一死,皇上就剩裕王這一個兒子了;而嚴世蕃,被認為是當年擁景派的領袖,去年,徐階親自修改三法司判詞,將其冠以“通番謀反”的罪名斬立決。馮保提及此二人,意在說明,如今境況與三年前已大不同,爭國本的景王、擁景派的領袖,都死了,還需要這麽謹慎嗎?

如果是別人說這話,高拱或許會與之商榷;但,馮保是太監,高拱從來就認為太監除了宮中事務,對外間的任何事都不應幹預,甚至不能插嘴。是以馮保話音甫落,高拱就怒斥道:“這,是你這個身份者當說的話嗎?”

馮保嚇了一跳,忙作揖賠禮,又自扇嘴巴,連聲說:“小奴多嘴,該打,該打!”他知高拱素來不喜宦官,今日對他如此冷淡,不知僅僅是因為討厭宦官,還是對那件事有所察覺,遂試探著道:“嗬嗬,萬歲爺春秋高,忌諱越發多了,去冬,高先生就差一點……喔呀呀,今日高先生如此決斷,小奴以為委實英明。”

高拱不理會馮保,仰臉沉思。裕王府的秘密又多了一個,危險也就又增加一分。想到這裏,他憂心不已,禁不住連連搖頭,歎氣不止,口中喃喃:“這個李答應,誒!”

這李答應即李彩鳳,京東漷縣人。她父親李偉是一名泥瓦匠,本就一貧如洗,又趕上家鄉遭受蟲災,為了活命,李偉攜家帶口進城謀生。彼時女兒才十二歲。兩年後,眼看生活無著,饑寒交迫,李偉隻得將年幼的三子李文進淨身,入宮做了宦官;又設法將女兒送往裕王府當了一名使喚丫頭,進裕邸後改名李彩鳳。

鄉下丫鬟進王府,隻能做些洗衣、端水、掃地之類的瑣事。彩鳳做起事來格外麻利、細心,裕邸上下沒有不誇她的,尤其是裕王妃陳氏,生性賢淑,為裕王生過一個女兒,不久就夭折了,幾年來未再有孕,孤寂抑鬱,總是病病殃殃的樣子,彩鳳雖比她小不了幾歲,卻以乖巧女兒侍奉母親一般待她,讓裕王妃陳氏很是感動。她對聰明伶俐、屈己奉人的彩鳳,也就格外提攜,差她到裕王書房裏當一名答應。

雖然,答應仍然是級別很低的丫鬟,但因負責料理裕王的紙筆墨硯,並在裕王讀書時陪侍在側,端茶倒水,得以直接與裕王單獨相處。

李彩鳳進裕邸時,高拱裕王講官的身份尚未解除,彩鳳又是伺候裕王讀書的丫鬟,彼此是見過的。這個李答應,身材豐滿、長相俊俏,紅潤的麵龐透出幾分機靈,雖是貧寒人家出身,竟也識文斷字。隻是她那雙眼睛,雖不大,卻似有勾魂的魔力,顧盼生輝的眼神足以令人渾身酥軟。高拱內心還閃過一念,隱隱擔心這個丫鬟會不會以勾魂的眼神令裕王陶醉。

事實證明,這個擔心不是多餘的。裕王與李答應顯然不是偶爾放縱一次這麽簡單,不然不會又誕一子。看來此女有一套本事,不然處境危殆、驚恐度日的裕王,未必會甘冒風險,與一個宮女如膠似漆,接連誕出二子。

在高拱的心目中,裕王聰明特達,孜孜向學,又知禮數、重感情,是無可挑剔的好皇子。他不認為裕王會犯過失,縱然出了差錯,那也是別人勾引裕王所致,是以他對李宮女就難免生出幾分怨氣。一時沒有忍住,當著馮保的麵,歎息抱怨了一句。

“小奴整天陪伴王子,與李答應也朝夕相處,深感李答應對裕王殿下一片真心,關護有加,頗能使裕王身心愉悅。”馮保替李宮女辯白了一句。

高拱氣呼呼地“哼”了兩聲,關涉宮闈事,他不便多言。

馮保不知高拱是對他插話替李宮女辯白不滿,還是對李宮女不滿,也就不敢再多嘴。他從高拱的神態中判斷出,高拱對去冬因試題觸忌而險些喪命的內幕並不知曉,馮保也就踏實了許多,躬身一揖,就要辭去。

“回去稟報裕王殿下,請飭令闔府上下,照八個字行之,”高拱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謹、言、慎、行,密、不、透、風!”

馮保連聲稱“是”,生恐高拱對他再加嗬斥,深揖而去。

高拱突然覺得很累,靠在椅背上,不禁長歎一聲。須臾,他驀地起身,快步走出書房,喊了聲:“高福,備馬!”

“哼!你有馬嗎?!”高福小聲嘟噥了一句。昨日整備去紫陽道觀時,高福本想雇匹馬,老爺卻吩咐雇頭驢,說一來省錢,二來不張揚,高福隻得從命。刻下,高福正犯愁要不要把毛驢還回去,不還回去,怕老爺責備不懂節儉;還回去,又怕主人再用,正抓耳撓腮間,聽主人吩咐“備馬”,這才鬆了口氣,忙牽驢伺候。

“老爺,去哪兒?”高福問。

高拱瞪了一眼高福:“這還用問?紫陽道觀!”